延禧宮,亥時二刻。

阿箬驚叫著從噩夢中醒來,渾身都被冷汗浸透了。

她打量周遭,一眼便認出是曾經在延禧宮和惢心一起住的房間。

怎麼回事,她不是一脖子在冷宮吊死了嗎?

她摸摸脖子,沒有被白綾套著,舌頭也沒伸出老長,但是吊死的痛苦還存在著。她低下頭,身上穿著件石榴紅的寢衣,很像她上吊穿的那件,是了,她還在做小宮女時,就喜歡穿紅色粉色的衫子。

“阿箬姐姐,你怎麼了,是不是做噩夢了?”

惢心舉著燭臺,昏黃的光在那張溫和清麗的小臉上搖晃著,阿箬心念一轉,在惢心臉蛋上掐了掐。

“哎呀,阿箬姐姐你這是?”

惢心捂著臉蛋懵懵地看著阿箬,從前阿箬欺負她,也會掐她,只是宮女當差時常要在主子跟前露臉,阿箬都是掐她的腰,常常把她白嫩的皮肉掐的青一塊兒紫一塊兒,她不敢跟主子訴苦,忍了很多年。

可是阿箬這回掐她並不疼,不像是惡意,倒像是為了證明什麼。

阿箬確認了,惢心是真實的,那麼現在身處的延禧宮,也是真實的。

難道老天聽見了她死前的怨恨不甘,給了她一次重來的機會?

“我沒事,只是夢魘了,緩一陣兒就好。”

惢心放心地笑了笑:“那我去給阿箬姐姐打水擦身子吧。”

阿箬一把拉住了惢心:“等等!”

想起從前膚淺刻薄的自已,阿箬很是後悔,她和惢心無冤無仇,但心高氣傲的她很看不上出身卑微的惢心,進宮後主子更看重惢心,眼看著第一大宮女的地位不保,她心裡更是不服,因此時常作踐惢心,其實有什麼必要呢,反正在主子眼裡,都是一樣的人罷了。

正因如此,她們本該守望互助,既然重回人世,她也該學聰明點了。

“……惢心,你別忙了,明早還要伺候主子,你歇著吧,我自已來。”

雖然不知道阿箬為什麼突然好說話了,但惢心受多了欺壓,當然樂得阿箬不折騰她,所以她點點頭,乖巧道:“那我早去一二刻,阿箬姐姐可以多睡會兒。”

說罷惢心打著呵欠,回自已床上睡下了。

阿箬自個兒去後院燒水洗臉擦身,她坐在梳妝檯前,望著鏡中的人。俏麗的面容光潔白嫩,沒有貓抓的血痕,伸開纖長的十指,指甲也沒有被拔掉。

不久前,她被灌藥成了啞巴,被施刑毀了容貌,揹負著謀害皇子毒殺嬪妃的罪名,永生永世沒了翻身的機會。

她的阿瑪在治理河道時突逢意外因公殉職,索綽倫府裡已經沒了頂樑柱,弟弟還未長成,被貴妃的父親拿捏在手中,不知情形如何,她想著看在她肯頂罪的份上,弟弟能留一條命,其實貴妃父女狠起心來也難說,還有額娘……額娘沒了丈夫和兒女,一個柔弱的婦道人家,往後的日子一定很難過。

死過一次,重新活過來,阿箬最惦念的就是家人,從前她何嘗不是走錯了路家破人亡呢?幸好,如今她還是嫻妃的侍女,阿瑪應當還在做縣令,弟弟在唸書學武,額娘也好好待在府中。

從前她真真是作死,為了出頭幹那些株連九族的勾當,這頭腦比她“聰慧”的主兒也強不到哪去,難怪蠢到白白做了人家的馬前卒,慘敗收場。

是的,她不後悔想爭出頭,她後悔的是自已不夠聰明,心機撐不起野心。

人往高處走,有什麼錯?

最初生了野心,也是因為想要掙一份榮耀,讓索綽倫氏興旺起來,她的舊主烏拉那拉氏,不也是這般崛起的麼?

從前伴著如懿進宮——那時,她的主子還叫青櫻。

景仁宮皇后握著青櫻的手,那位年近五旬的尊貴女子,她的衰頹已經無法被莊重的皇后服制和濃妝掩蓋,戴了那麼多年的鳳冠恍如千斤重,壓得她的脊背微微彎了,只有在那時,面對著親侄女,她才會稍微露出疲態,對著外頭,她仍然強撐著雍容與威儀,為的就是昭告那些野心之徒,她仍然不可撼動的,母儀天下的中宮皇后。

可是,她已經支撐不住了。在後宮,熹貴妃佔盡人心和寵愛,她養的三阿哥不如熹貴妃的四阿哥聰敏,在前朝,烏拉那拉氏也遠比不上強盛的鈕祜祿氏,她為烏拉那拉氏爭了一輩子,如今,該是下一輩接任了。

“青櫻,姑母說的話你要牢牢記住了,烏拉那拉氏沒有前朝重臣,只有後宮的女人,你我就是要延續烏拉那拉氏的榮耀,否則百年之後如何對得起列祖列宗呢?”

“是是是,姑母你都說了好多遍了,青櫻記住啦。”

景仁宮皇后目光灼灼,她的一腔希冀都在這個青春少艾的侄女身上了,可青櫻,表面是在聽,其實心早已飛出了景仁宮。

別人不知道,阿箬是知道的,她的主子此刻滿心裡只有四阿哥弘曆,她那位少年郎……

景仁宮皇后看出青櫻心不在焉,眼神埋怨:“你這孩子,淨拿話敷衍,我昨兒讓你去見三阿哥,你為什麼裝病不去?”

青櫻撇了撇唇:“姑母,青櫻明白您的心思,可我不喜歡三阿哥,三阿哥也不喜歡我。”

景仁宮皇后道:“喜不喜歡不打緊,我要你去做三阿哥的福晉,將來三阿哥繼承大統,你就是大清皇后了,皇后的寶座上,坐的一定得是烏拉那拉氏的女子!”

青櫻不贊同道:“可是姑母,青櫻並不在乎什麼皇后、榮耀,我只想和心愛之人一生相依、死生不離,過平淡踏實的日子。”

說到此處,青櫻心裡浮現了一個人的笑容,不禁紅了臉。

景仁宮皇后是過來人,怎麼會看不出青櫻這小女兒情態是因何而起,哪有少女不思春,只是青櫻這般庸碌沒有心氣,將來如何能為烏拉那拉氏爭氣?

她深深嘆息,道:“青櫻,你既生為烏拉那拉氏的女兒,不管心裡願不願意,都是得去爭的。”

“可是姑母,青櫻不想爭,不想如那些男子一般,被野心驅趕,爭權奪利頭破血流,爭來爭去,到頭來失了純真的本心,又有什麼意思?”

景仁宮皇后微眯起眼,唇角挽起一縷莫測的笑:“呵,青櫻啊,你當真是年輕,等以後你入了宮就會明白,野心,並不是那麼壞的東西。”

青櫻很不以為然,卻不知如何反駁姑母,只得垂下頭,攥起手裡的帕子,將上面的荔枝紋樣藏起來。

景仁宮皇后的話,青櫻沒聽進去,她身後的阿箬倒是聽進去了。

野心,並不是那麼壞的東西。

這句話如同一枚種子,埋進了阿箬稚嫩的心裡。

是啊,她的阿瑪跟在那爾布老爺身後效力,不就是為了將來掙得機會外放做官嗎?

阿瑪有野心,能忍耐,最重要的一點,他有才幹,他從縣令做起,頗有政績,幾年後因著治水的功勞,升了知府,那可是實實在在從四品的官,比那爾布的正四品佐領差不了多少,只不過烏拉那拉氏是出過皇后的大族,雖然有了沒落的跡象,那也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索綽倫氏遠遠不及,正因如此,阿瑪才要爭,為兒女爭、為家族爭。

身為長女,阿箬也繼承了阿瑪的心性,阿瑪升官後,她意識到自已的身份已經跟著水漲船高,當年埋進心中的種子生根發芽,她逐漸有了這樣一個念頭:我正青春、也有美貌,為何不爭一爭?

我不想只做奴婢,烏拉那拉氏憑藉後宮的女人崛起,索綽倫氏有何不可?

況且,桂鐸和阿箬,一點也不像那爾布和青櫻。

庸碌、愚鈍、不思進取。

主兒,我不願像你一樣。

此番重來,我還是會爭,但,我不會害你,也不想害別人,我會堂堂正正的拿到我想要的一切,索綽倫氏將不再慘淡收場。

望著鏡中人青春鮮妍的花容,阿箬微微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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