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勞的聲音從謝治身後傳來,那聲音波瀾不驚,聽起來溫柔又謙和。

“怎麼?聽到我的聲音,連轉過來都不敢了?”

那聲音吐字清楚,語調平穩,彷佛是沉穩的話劇主角,他成竹在胸。

謝治嚥了咽口水,下意識地捏了捏拳頭,想要開啟藍火模式,召喚瘋狂剪刀出來拼死一搏。

但這種想法剛剛出現,就被身後的人扼殺在了搖籃裡。

冰冷的觸感從謝治的背後抵住謝治的右手手腕。

謝治立刻意識到,那是一把手術刀。

“我沒有惡意,但如果你展現出惡意來,我也會在第一時間把你的右手切開。”

謝治只能停在原處,他的手心裡冒出汗來,但他無計可施。

“伯勞,你想做什麼?”

謝治斟酌著措辭。

“我?我想來和你交個朋友。”

謝治感覺到自己的腦袋左右兩側各伸過來了一隻手,兩隻手一左一右抓住自己的後腦勺。

但與此同時,自己右手上的冰冷觸感並沒有消失。

謝治低垂下眼簾往下看去,冷白色的手術刀平放在自己的手腕上,手術刀的尾部被一隻帶著白手套的手輕握著。

現在正在自己背後的伯勞,難道長著三隻手不成?

謝治內心陷入了極大的震驚,同時他感覺到自己的脖子有些受力。

伯勞的兩隻手正抓著自己的腦袋,把自己往後面掰。

“不過首先呢,你得轉過來,看清我的臉。”

謝治只能跟著那兩隻手的動作把腦袋轉過來。

映入眼簾的,是兩隻半透明的虛無之手。

從那虛無的大手向上看去,謝治看見熟悉的染血圍裙。

半透明的屠夫虛影懸浮在來人的身後,兩隻大手從屠夫的身上伸出,抓住自己的頭顱。

謝治看到那屠夫虛影衝著自己露出微笑。

說是微笑,其實只是鳥喙的兩邊微微上揚。

是的,那是一具鳥頭屠夫,屠夫頭上戴著伯勞鳥的面罩。

謝治記得,之前的屠夫頭上是沒有面罩的。

鳥頭面罩應該是戴在召喚出屠夫虛影的那個人腦袋上。

謝治的目光從屠夫虛影換換下移,這一次,他終於看見了伯勞鳥的真實身份。

金絲眼鏡戴在鼻樑上,若有若無的微笑掛在嘴邊。

來人的臉頰稜角分明,臉型清瘦。

謝治想起在好心情酒店房間裡齊曦對自己說過的話。

“伯勞鳥,就是司馬喜。”

“果然是你。”

謝治嘆了口氣,眼前的人穿著一身黑色燕尾服,雖然沒有戴面罩,但從背後的屠夫虛影,謝治能夠確認,他就是伯勞。

而他的真實身份,也確實如齊曦所說。

“第三醫院的知名內科醫生,司馬喜。”

“見笑了,那只是我的身份之一。”

司馬喜微微鞠了個躬,而後又露出那似有似無的微笑來,

“除了在第三醫院擔任內科醫生,我同時也是情緒中心知名的心理醫生之一。”

“調停員們為什麼沒有把你抓起來?”

謝治的眼角有些抽搐,在好心情酒店聽到司馬喜就是伯勞鳥的訊息時,謝治下意識地認為,此時此刻,伯勞鳥一定已經被抓進了監獄當中。

卻沒想到,那只是自己臆想中伯勞鳥的現狀,真實的司馬喜,竟然一直偷偷摸摸地跟在自己一行人身後,等到自己落單之後再突然出現。

“你怎麼知道,調停員沒有抓我呢?”

司馬喜嘴角的笑意更加明顯,

“他們抓了。不但如此,此刻的我,也確實在看守當中。”

“但他們把我抓起來,和我現在來找你之間又有什麼關係嗎?”

“……”

謝治陷入了短暫的沉默。

被抓了和來找我之間沒有關係?

這是什麼邏輯悖論?

既然你被抓了,那你肯定這會兒在監獄裡啊,你怎麼能同時既在監獄又在情緒告解中心的二十四層?

但這樣的話,謝治是斷然不可能在此時此刻說出口的。

他只能繼續組織語言,在不觸怒司馬喜的前提下,問出新的問題。

“所以,你來找我做什麼?”

“我來與你交個朋友。”

司馬喜再一次說出了“交朋友”的言論,而後又對這句話做了補充。

“如果你覺得你不夠資格和我交朋友,你也可以當做,我是來交個學生。”

“交個……學生?”

謝治的眼中露出疑惑的表情。

但這疑惑當中卻有幾分警惕的放鬆,因為他注意到,司馬喜似乎真的不是來對自己趕盡殺絕的。

他好像,確實如他自己所說,是帶著善意。

但謝治還是無法相信在第三醫院試圖將整個醫院都拖進情緒汙染當中的那個絕望組織成員,當真有什麼善意。

大機率,他只是突發奇想。

“我為什麼要相信你?”

謝治的疑惑目光中,逐漸又帶上了戒心。

“真麻煩啊,穿越者都像你一樣懷疑一切嗎?”

“把自己封閉在原世界的常識和規矩當中,然後一次又一次地在巨大月亮世界遭受認知上的打擊,直到整個人都陷入內省的迷幻絕望當中。”

“迷幻……絕望……?”

謝治咀嚼著這個片語,兩個詞語分開來他都認識,但連起來,他卻不知道這其中的含義。

但謝治隱隱約約透過這個片語想到自己之前在情緒疏導機前的死裡逃生。

難道,那個被記憶刪除之後依舊隱約給自己留下印象的白光,就是司馬喜所說的“迷幻絕望”?

“你看,你還在想。”

司馬喜雙手環抱,表現得頗為無奈。

“這一次你要是再進入迷幻當中,可沒有5號調停員來救你了。”

謝治聞言,心中一驚。

“你怎麼知道……”

“啊,這個啊。”

司馬喜指了指謝治的左胸位置,那裡,是謝治的心臟。

“還記得你在醫院裡看到的記憶幻境嗎?”

“幻境的盡頭,小女孩的惡意化作漫天飛舞的蝴蝶。”

“啊,看這個表情,你一定是想起來了。”

“那,就是我的心術能力,遮目之蝶。”

“託這些蝴蝶的福,你眼睛看到的東西,我也能夠看到。”

“當然了,你也不要寄希望於我能夠告訴你5號調停員消除的那一秒到底發生了什麼,那一秒鐘,我的記憶同樣被消除了。”

“我想做什麼?你已經是第三次問這個問題了。你要是再這麼問下去,不出一個星期,你一定會再次陷入迷幻絕望當中,最終,在你們負清系統的調停員趕來之前,變成坍塌的情緒爆炸中心。”

“我啊,是來救你的。”

“你問我為什麼要救你?”

說到這裡,司馬喜突然嘆了口氣,

“你的為什麼真的太多了。”

他把金絲眼鏡從鼻樑上緩緩取下,又從燕尾服夾層口袋裡摸出一方絲帕來,慢條斯理地把金絲眼鏡上不存在的汙漬擦拭乾淨。

“有人對你說過嗎?”

“說什麼?”

謝治又一次下意識地問出問題。

“別問那麼多為什麼。”

司馬喜緩緩地把金絲眼鏡重新戴回自己的鼻樑上。

“用眼睛去看,用耳朵去聽,不要去想。”

謝治的耳朵旁傳來破風的聲音。

眼簾裡,司馬喜背後的屠夫虛影緩緩把雙手收了回去,但與此同時,一隻來自司馬喜本人的右手,卻一掌打向了謝治的胸膛。

謝治感覺整個人都輕飄飄的。

這一瞬間,他倒飛了出去。

而與此同時,他又看見了另一個自己。

那個自己正目光呆滯地看向司馬喜打向自己的那一掌。

而倒飛出去的自己,身體透明。

和司馬喜背後的屠夫虛影一樣透明。

四周的景色不斷變幻,從情緒中心二十四樓的樓道走廊迅速變幻成無盡的漆黑,那漆黑還在不斷地拉遠,只有遙遠的彼方還剩下一個發散著白光的小點。

又是這個空間。

謝治立刻意識到,這樣的場景,在第三醫院裡也出現過。

接下來那個白色的光點就越來越大,自己進入到了老人的記憶當中。

這……原來是司馬喜的能力嗎?

心術能力,遮目之蝶。

心術能力……是什麼……

謝治的思維越來越慢。

就在他的思維即將完全停滯之時,那個不斷變小的小白點,終於再一次迅速擴大,就好像謝治整個人被拋向天空,又在抵達最高點的時候迅速下落。

要……來了……

謝治看向不斷靠近自己的白光。

白光當中,是……倒映著月光的水面。

“冬!”

一聲巨響。

謝治瞬間清醒了過來。

他渾身溼透。

謝治跌落進水中。

與此同時,謝治的耳邊傳來司馬喜的聲音。

那聲音渺遠,悠長,彷佛從數萬光年外漂泊而來的空靈之音。

每一個音節之後,都有著數秒的長音。

並且,隨著音節的增多,長音的持續時間,也越來越長。

“這是我專門為你構築的心理幻境……”

“找到真相……你就能找到出口……”

“來吧……向我再一次證明你自己……”

“證明你有能力……可以成為……”

“世界……第一……”

司馬喜的聲音消失了。

在水中不斷墜落的謝治,也終於沉到了水底。

破碎的月亮在謝治的眼前拼合又散開。

那是水面。

水面離自己只有一個鼻尖的距離。

“喝——”

謝治“蹭”地一聲從水底站起來。

這時他才發現,水面只齊到自己的腰間。

與此同時,水面以下的部分傳來溫暖的觸感,水面以上的身體部分,微風吹過,則感受到寒涼。

“這時……一座露天溫泉……”

巨大月亮高懸在天上,而自己,在溫泉裡,一絲不掛。

初春的晚風吹拂過謝治的身體。

面板表面的水分在謝治的身軀上蒸發,讓他變得寒涼。

謝治下意識地雙手環抱住自己,重新鑽回溫泉裡去。

但不抱不要緊,這一抱之下,謝治的腦子“嗡”地一聲就炸了起來。

我……變成了……

一個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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