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赤膊,嘴裡發出嗤嗤的聲響,掄著足有百斤的鐵斧,哪怕在雨水中依然可見巨斧寒光湛湛。

一個閃電,在刺眼的白光過後,傳來一陣比雷聲更沉重的腳步聲,像是有什麼巨大怪獸從地底咆哮而出。

巨人開始動了。

他們身體粗壯好似猿類,動作卻靈活得像猴子,竄動起來飛速無比,在樹與樹之間攀援。按照這種追法,三人遲早會被追上,一旦追上,恐怕活命的機會連半分都不到。

席月按住腰旁的佩劍,剛從地上彈身而起,身後便傳來破空聲,他下意識地撲倒在地,就勢一滾,耳旁利風擦過,幾乎破了皮,那把巨斧就釘在臉旁不到一寸的地方。

他心中大駭,翻身跳起的時候,巨人已衝到面前,身上一股屬於野獸的濃厚的惡臭,比他大好幾倍的拳頭打向他面門。

他心一慌,佩劍堪堪擋住,卻“啪”一聲斷成兩截。席月還是被打得倒退十幾步,身子一軟,一口鮮血噴湧而出。

早已血跡斑斑的白袍上又添一抹殘紅。

剛剛站穩,那把巨斧已經朝身上劈來。

“蹲下!”

耳旁突然響起清亮的喝聲,他心中頓時一凜,身子卻不由自主地蹲了下去。

厲風從他頭頂刷過,他甚至覺得他聽到了絲絲頭髮被砍斷的聲響。

如果他沒有蹲下,這一斧必定砍在他身上。不管是不是要害之處——其實也無所謂要害,被百斤的巨斧砍中,不管哪裡都是要害。

那一個瞬間,席月覺得他的心怦怦跳的厲害,從來不曾想過自已的心能這般驚惶,哪怕是四歲那一年被選為質子送往異國他鄉,他都沒有如此害怕。

他與死亡第一次如此接近。

而他不能死。

他活在這個世上這麼多年,忍受了常人不能忍受的苦難,不能在這裡死去。

彷彿被一盆冷水從頭澆灌到腳,他整個人清醒起來。

“吼——”巨人發出痛苦的嚎叫,雙目通紅,目眥欲裂,雙手緊緊地扣住自已的頭部,“咔——”一聲竟生生將自已的頭骨捏碎,“噗——”紅白色粘稠的東西沿著他的巨掌爭先恐後地往下流淌,他一面痛苦地嚎叫,一面竟還能走動,雨水不斷地衝刷著那些源源不斷從他頭顱中滲出的液體,露出粘稠液體下白森森的頭骨,終於——“轟隆”一聲倒在地上,不再動彈。

席月怔住了,他仔細打量倒在地上的屍體,那斷裂的頭骨中隱隱露出一小截銀色——那是一根針!

眼前的白色身影忽然不見了,不遠處傳來少女淒厲的呼痛聲,緊接著便是熟悉的巨人的吼叫以及大地震動的聲響。

他吁了一口氣。長長的睫毛垂下來,望著紅白粘稠間的那根斷了的銀針不知在想些什麼。

不過喘息之間,有人已奔到他的身邊,“跑——”

他一怔,聽到身後傳來熟悉的野獸般的沉重腳步聲。

顯然,那三個巨人中,還餘了一個,且正因兩個同伴的失去而怒氣沖天。

唐惜莫扶著的段憶瑜,右腿上鮮血淋漓,整條碧色的儒裙都浸透了血色,顯然是方才被巨斧所傷,相信她的輕功絕對不差,否則她不可能還留著那一條腿。

三人開始沒命地在樹林裡奔跑起來。

唐惜莫的輕功極好,卻因身邊多了一個段憶瑜流落到江湖上二流的輕功水平。而席月舊傷添新傷,此刻的輕功施展開來,根本比一個全然不會武功的人快出多少。

明明很嘈雜,卻因為極度的緊張,一切的聲響都在三人耳邊無限的放大:刷刷的雨聲,啪啪的衣袂聲,粗重的呼吸聲,甚至血液流動的汩汩聲。

生,或者死。

三人朝著密林深處越跑越遠,那沉重的腳步聲卻始終跟在身後,亦步亦趨。通紅的眼眸一眨不眨地盯著他們,卻小心地維持著兩丈左右的距離。

長時間的奔跑讓段憶瑜劇烈一陣咳嗽,一張美麗的臉蒼白絕望:“他為何不殺我們?”

唐惜莫搖頭:“不知道。”

或許那怪物是在欣賞獵物臨死前最後的倉皇,又或者他忌憚她身上還有致他同伴於死地的武器。

殊不知那是她最後的兩根銀針,要能刺入巨人頭顱的銀針不得少於一尺,又不能過細,只有用來引渡體內毒蠱的銀針才符合要求。

而套針裡,這樣的針只有兩根。

天色已漸漸黑了。

那巨人的眼睛卻越發的亮,在叢林中好似幽幽鬼火。

雨還在啪啪的下著,沒有絲毫要停止的意思。

段憶瑜幾乎把整個身子都靠在了唐惜莫的身上,好累,好安靜啊,突然間天地彷彿一下子沉寂下來,她站不住,很想躺下來睡一會兒。

“不能睡!”有人在她耳邊清晰地說。

“大……膽……本宮說……想睡就……睡。”

“唐憶瑜——唐憶瑜——你若是躺下了,屍首必定會被野獸吃個一乾二淨,想睡便睡吧。”那人聲音如同冰稜相撞,清澈,卻極冷。

被野獸麼?不,說不定就是那有著綠色眼眸的怪物,她打了個冷戰,驀地睜開眼來,眼前是一張清麗絕俗的容顏,如菡萏初綻。

“這是……到了哪裡?”

“……懸崖。”已無人色的席月嘆了口氣,似乎已經認命。

原來真的如唐惜莫所言,樹林的盡頭沒有出路,而是斷崖。

這個時候,也許不得不認命。

段憶瑜慘淡一笑,打量一下身邊的人,“沒想到,陪我死的竟是你們。”

唐惜莫默不作聲,一雙眼仍是辨不出悲喜。

巨人正緩緩逼近。他的速度極慢,魚兒入網,此刻正是享受捕獲樂趣的時候。血盆大口扯出一個難看至極的笑,喉嚨口發出‘嗬嗬’的聲響。

他現在等待的便是一齣戲:看他們是選擇死在他斧下或是自盡。

席月移到唐惜莫身旁,輕聲道:“等一下,我設法引開他,你們趁機……”

唐惜莫打斷他:“你有辦法引開他?即便真的有,也是死路一條,況且就算我們兩個能從他手下逃出,也逃不出這片密林。”

“……待雨停了,說不定能想出……”席月越說越低,最後竟是噤聲了:誰能保證下一撥的殺手什麼時候到?即使是沒有殺手,他們三人中兩個都受了傷,能支援到人來救尚未可知。

真正的窮途末路。

“該死的,要他們出現的時候不出現……”段憶瑜咬牙切齒。

席月側頭:“他們……是誰?”

“影衛麼?恐怕凶多吉少。”

每個影衛都當寸步不離地誓死保護主上,如今,影衛遲遲沒有出現——

段憶瑜苦笑:“看來,你什麼都知道了。不過現在……”一切都再無關係,她是公主又如何?唐惜莫極有可能是皇叔的後人又如何?她們極有可能是堂姐妹又如何?

在死麵前,一切都沒有意義。

只除了一件事。

“少年郎……”段憶瑜看向席月,巨人離他們僅有三尺遠,隱隱能嗅到他身上連大雨都沖刷不掉的惡臭,她皺眉,卻微微一笑,“我真的叫做憶瑜,唐憶瑜。”

……………………

世上莫非當真有一見鍾情這回事?唐惜莫看著昏迷的段憶瑜——不,應該是唐憶瑜若有所思。對一個完全不瞭解的人託付所有的情感,在她看來那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

更不可思議的是,她居然還活著。

而那個人——此刻躺在地上,似乎已經沒有氣息的人更加讓她困惑。

跳崖的那一瞬間,她只記得有風在耳邊呼嘯,有人在瞬間,環住了她的腰——毫不遲疑。

聲音在急速的風裡聽起來有些飄渺:“至少讓你記住我。”

這個聲音是席月的。

然後他身體裡的血,從裂口中爭先恐後往外奔跑傾瀉。她感到胸口一陣溼熱。

原來那巨人的最後一斧還是砍中了他。那一斧原本是砍向她的——只因為她那一刻是三人中最強的。

他替她擋了那一斧。

那一斧究竟重到什麼程度她不知道,只是在急速的下落中依然能聽到汩汩的聲響,她看到席月的髮絲隨風飛舞,好似有了生命一般,緊緊地同她的髮絲纏在一起。

那一刻她突然想起一句詩:結髮為夫妻,恩愛兩不疑。

她抬起頭,便見到滿月初升,大得驚人,似乎抬手就能摘下來。

為什麼要替她受這一斧?

原本以為她這一輩子再也無法弄清楚,卻沒有想到她依然活著。

落到一半的時候他們三人都掉進了一張網——巨大的,張在洞口的白色的網。

網的上方雲霧繚繞,根本看不到任何東西,只覺得谷深不可測。誰又能想到峭壁上竟然憑空生出一張網?

網絲僅有小指粗細,唐惜莫卻識得每一股都是由上百根天蠶絲纏繞而成,這麼一張網,別說是三個人,恐怕多十倍也是承受得住的。只是是誰在這裡安了這樣一張網?

替兩個早已昏厥的人處理完傷口,唐惜莫才有閒暇仔細打量山洞。洞口有些潮溼,但山洞中卻很乾淨。

這一點不奇怪,奇怪的是山洞中竟然備有乾糧、火石、蠟燭甚至紙筆,還有粟米——喂鴿子用的粟米。

唐惜莫不由輕輕揚起了唇角:如果那姓唐名譽的真是唐之諾的親爹她未來的姐夫,那麼姐姐那點小把戲恐怕早就被拆穿了吧?往後的日子,她那個如風一般逍遙的姐姐會過得“牙癢癢”罷?不過如今山洞中的東西都沒有動過,那麼姐姐和唐譽去了哪裡?

外面的雨不知什麼時候停了下來,不再聽到簌簌的雨聲。因而身後兩人平穩的呼吸聲清晰地傳來。

“這是在哪裡?”

有些沙啞,但依然聽得出是男音。唐惜莫有些詫異隨即又釋然:這個席月的體質不同於常人,因而儘管他受的傷比唐憶瑜重卻比她更早地醒來。

唐惜莫轉身,介於少年和成年男子之間的他臉上血色全無,眉眼之間有說不盡的疲態,身上也是狼狽不堪,衣衫早已在山石間磨得襤褸,整個人卻越發顯得纖弱秀雅,惹人憐愛。

唐惜莫一直覺得這個人從第一眼見到就有親近感,現在才明白原來這個人很像一個人。

她第一次在山谷中見到阿笛,他也是這般血色全無,下巴尖細,唯有一雙眼桀驁。像極了幼年的鷹隼。

這個人身上居然……有阿笛的影子。

她心中一動:“你……究竟是誰?”

席月怔了一下,一雙清澈的眸眨了眨,想笑卻怕觸動了胸部的傷口,只微微一嘻:“受傷的是我,怎麼失憶的是你?”

她呆呆地看了很久,卻最終嘆了口氣:“你還留著一條命,再睡會罷。”

“你這是在關心我?”

她沒有回答,只是靜靜地站著,好一會才道:“身上的毒不能解……那蠱是怎麼回事?”

毒和蠱互相牽制,他才能活到現在。

“你看到了?”

她點頭。清理傷口的時候才發現,在他的綻開的血肉中有極細極長的銀絲在蠕動。

“是什麼蠱?”

席月勉強坐起身,這麼一動傷口又滲出血來,“銀線蠱,以宿主心口的血為食卻能護住宿主的心脈,讓人不容易死去。沒有這蠱……”

唐惜莫點頭:“不錯,我也救不了你。多久發作一次?”

她對巫蠱之術不曾涉獵,卻聽師叔說過:巫蠱發作,短則一月,長至十年不等。但凡是下蠱之人,必有所求:或者恨到了極致,或者以蠱控人心神。

一個淫教的月使被下了蠱,任誰都知道這蠱是誰所下。

這個少年到底忍受了多少?沒有人知道。

席月一雙眼眸在燭光下流轉,似憂傷又似譏諷,淡淡道:“三月。”

“如今尚有幾日?”

“不足十日。”

唐惜莫不置可否,遞給他一塊乾糧,突然問道:“你可認識阿笛?”

“阿笛麼?”席月微微偏了頭,思索片刻,搖頭,“不曾聽過。是唐姑娘的故友麼?”

唐惜莫模糊地“嗯”了一聲,便靠著山壁坐下來盯著搖曳的燭光再也不說話了。

席月放下手中的乾糧,低頭望過來,那神情似乎有千言萬語要說,卻始終沒有說出口。

“吃好了便再睡一會吧。”

席月乖乖地閉上眼睛,漸漸的很多的人從他眼前晃過、他的母妃,他的皇兄,那個他恨不得千刀萬剮卻不得不在他身下呻吟的男人……最後的最後所有東西都變成模糊背景,,從泛著白光的深處綻放出一點一點的深紅,那是追樂將軍府中後山的梅林,花開得正盛,雪下得也大,林中只有一個孩子站在那裡哀怨地看著他。

那張臉……那張臉和他出奇的想象,不是單單形似,而是神似,眼神清亮而桀驁,纖巧精緻的下巴。

他一驚,猛地睜開眼來,大口大口地喘了幾口氣,才注意到隱在陰影裡的唐惜莫。

“做噩夢了麼?”她說得漫不經心。

席月覺得額上滲出了汗,忽而笑了笑,“你不問我為什麼要替你擋那一斧?”

唐惜莫眨了眨眼道:“需要問麼?”

他笑得有些羞澀,一雙眼卻灼灼發亮:“的確不需要問,一個男人願意用生命去救一個毫無關係的女人,無非是喜歡她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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