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凌雲良久未言。

終於有一天,那句曾在心裡幻想過無數遍的話落在實處。

落塵啊落塵,你也有今天!

可他沉默了,之後又有一種難言的悲感,早知如此,早知……

原是如此可笑,甚至想哭著大笑一場。

他的目光在跳動的火焰上久久停留,口中淡淡道:“既然是死人,便該一把火燒盡才好,何必每張都拿出來瞧上一瞧,猶猶豫豫,割捨不下?不是你說,生死輪迴皆有定數嗎?”

此話一出他便後悔萬分,落塵此時本就心中仇怨極重,聽他這話怕是更添怒意。

果然,只見她握著畫卷的手越抓越緊,散落的白髮掩著的眼神也越發寒氣逼人。忽然,楚凌雲見落塵雙肩微顫,以為哭了,隨後卻聽到她越來越明顯的冰涼的低笑。

“你說的很對,”落塵笑著抬起頭看他,微眯起暗紅的眼睛,楚凌雲被這樣妖異的落塵驚得呼吸一滯,“但其實你最不信這樣的話。”

“我當然不信,我只信命運掌握在自已手裡。”

落塵深深看他一眼,隨後目光又落在了那口冰棺上,“我曾經也不信定數,我不守因果,不怕報應……”

“竟也說過‘皆有定數’這樣的話?”落塵自嘲道,仔細回憶,幾曾何時開始這般認命。

她的聲音很沙啞也很落寞,“只要是有陰影的地方,就會有害怕失去滿身榮耀的人,燃燒別人照亮自已是人的本性,有光的地方就會有祭品,所有的一切,都罪惡的理所當然。”

“仿若不可更改的法則。”可不就是定數嗎?

落塵喃喃的入神,楚凌雲一聲不響地站在她身旁,她的想法太極端,總擔心她再度入魔。

深吸一口氣,楚凌雲喚出血魂劍遞給她,“抱歉,清明之死,我難辭其咎,你若怨恨……”

“便殺了你,為她報仇?”落塵反問道。

她沒有接劍,只是細細打量劍上的紋路,目光從劍尖描摹到劍柄,再一斂眸收回,又從頭到尾細瞧一遍。

落塵當然不會殺他,那讓她出個氣也好,可她久久沒有動作,楚凌雲感覺拿劍的手都酸了。

忽而,落塵苦笑:“我以為你會說‘落塵啊,你竟也有今天’,可我左等右等,你倒是寬慰起人來了?”

“你還有用,我不殺你。”示意他把劍收回去,落塵的目光重新落在堂前的冰棺上,“答應你的事情不會食言,你也不必為此擔心。”

“那你將來怕是要後悔。”

“清明死時我就已經後悔了。”落塵道。

“當年,我就該讓你陪著風凝之一起死在後山,”落塵那雙暗紅色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盯著那口冰棺,聲很低,像是怕驚擾了堂前的靈。

楚凌雲雖然愧疚,倒不至於被她繞進去,畢竟當年他跟風凝之除卻身份原因,絕未乾過傷天害理之事,忍不住反駁道:“此事是我罪有應得,可與風凝之何干?你當年殺她本就是錯。”

“本就是錯?”落塵聽他此話時眼瞼微垂。須臾,她大笑,一直壓抑的戾氣反撲起來,彎彎的眉眼在暗紅色瞳仁的襯托下將笑容妝點得邪氣又詭異。

“那你來告訴我,她若無錯,為何天罰刻在她的靈魂上!”她厲聲道。

“我落塵殺的每個人都有他該死的理由,就憑她那天罰的來歷,都夠我滅她千百回了,何況她還奪了他人的命星轉世!”落塵說這話話時身上的戾氣更重了。

楚凌雲皺眉,不贊同她的話:“無論是天罰還是命星,顯然都是上輩子的事,怎能牽扯到轉世之人身上?”

“上輩子害人無數,惡事做盡,這輩子偷來別人的命星轉世都還帶著天罰,她憑什麼不該死?”

楚凌雲詫異地睜大眼睛,他甚至懷疑自已的耳朵:“落塵,你竟也是這樣頑固迂腐之人?”

“就算該死,就算該千刀萬剮,那也是該前世受,憑什麼讓這輩子的人來承受?不管她上輩子是誰,做了多少惡事,那也是隻是上輩子。前塵之事與風凝之何干?她與前世的惡人完全不一樣!”楚凌雲憤慨地瞪她。

今生只是今生,前世,就是另外一個人,怎能一樣?落塵如此明理之人,怎會有如此荒謬的看法?

落塵一怔,陰厲的眼神忽然淡下了,原本濃重的戾氣也隨之一滯,茫然片刻,神色淒涼起來,“好一個……不一樣,她自嘲自笑道:“確實不一樣。”

楚凌雲這才從現在的落塵眼中看出一絲委屈。

落塵眸中含著的悲慼與苦澀,被那化不開的妖異的暗紅掩抑,竟有幾分淒厲,她話語中帶著嘆惋:“對啊,今生只是今生,再沒有關係了……”

落塵口中喃喃,慘笑著,踉蹌起身,朝門外走出去。醒目的白色腰帶和刺眼的白髮籠著那身肅穆的黑紗,逐漸消失在了暮色中。

遙遙聽見白九歌關切的聲音,“公子,你怎麼了?”

“別跟著我!”

楚凌雲剛從方才的憤恨中晃過神,正打算追過去,就見白九歌走了進來,用一種古怪的眼神盯著他,“你剛才對我家公子說了什麼?”

楚凌雲仔細回想起自已也沒有說錯什麼,但落塵卻反應莫名的強烈,就也只道:“不知道,不過是反駁她幾句,告訴她凝之師姐與她作惡的前世不同而已啊。”

白九歌臉色嚴肅,只說讓楚凌雲先回去,自已轉身去追了落塵。楚凌雲這晚招了一肚子氣,也懶得再管她們這邊的事,話不多說,抬腳就走,誰知剛走了幾步又聽到白九歌在後面沉聲道:“楚凌雲,最好別再回來,如果你不想死的話……”

“嘁!你們的事與我何干?”說完揮手開出一道傳送門走了。

落梅嶺上最不差的就是梅花,只是這暮春時節梅花早就落盡了。只剩山頂處那覆著白雪的地界還有一片料峭綻放的梅林。白色的梅花在一彎殘月下更顯慘白,其間一樹梅不知活了多少年了,極其高大繁茂,像是要撐起山頂的蒼穹。

落塵就靠在這棵樹下,腳邊一處坑旁丟著把沾著泥土的匕首,手中提著的一罈酒喝得見了底,“怎麼是……苦的……”

隨手摔碎酒罈,就又提了匕首朝樹下一旁挖去。

曾經,有個紅衣少年,在這棵梅樹下埋了三罈好酒,那時這裡還是一棵不大的梅樹。

……

“你在做什麼?”

“我把這三壇酒埋在小梅下,讓它幫我看著,等將來我們功成名就,解甲歸田,就拿來慶賀!”

“什麼酒啊?我在這都聞到香了。”

“千秋醉!將來送你一罈,祝咱們暮少城主一醉千秋!”

“那剩下兩壇呢?”

“一罈送給阿姐做嫁妝,一罈留給我自已喝啊。嘿嘿,不把它們埋在這兒,指不定哪天就讓我嚯嚯光了,這可是世間絕版!”

“你這不是還在嗎?喝完了再釀幾壇也不是什麼難事。”

“流觴,這你就不懂了,什麼叫絕版?就是獨一無二、不可替代的,本公子就釀這三壇。”

“我就不信你將來饞了,不去釀來喝。”

“這就是你的不對了,我是這種滿腦子吃喝的人嗎?”

……

一語成讖。

當年也沒想到,這酒,果真成了世間絕版。

挖了半天沒挖到,還劃傷了手,落塵怔怔地看著流血的傷口,這才想起,剩下那兩壇早就被她喝光了……

這酒的名字取的不好,千秋太過漫長,也太過孤獨。

這世上,悲事總比喜事多。三壇千秋醉終也成了一個人痛苦的對月獨酌,何況比起萬載來,千秋一醉不過如此。

鮮紅的血滴落在土壤中,梅樹下,縷縷冷冽的幽香纏繞著,那棵白梅像是染了血一般漸漸變紅,最終成了一樹豔豔的紅梅。落塵一雙醉眼茫然地望著這刺目的紅,恍惚間,彷彿又回到了那個遙遠的月夜。

九天傾瀉的月華被樹影割得支離破碎,少年長大了,也沉重憂鬱很多,站在那樹紅梅下時,月白色的衣袍在風中颯颯作響。他看著那個一襲墨衣的青年,踏著滿地碎月朝遠處走去。忽又轉身飛奔過來,一把摟住他:“之前一直想告訴你,你穿紅色的衣服的時候很好看。”

“可她們都覺得我不喜歡穿紅衣了。”他說的是幫忙準備衣服的仙侍們,對他所知太少,只初見時見他穿白衣,都以為他喜歡冷色衣衫,時間長了,他也不好指出。

那人隨即是一聲低笑,“無妨,下次回來,我給你做一套。”

他當即便愣住了,“你還會做衣服?”

“我可以慢慢學啊,我學東西很快。”

“什麼時候?”

“不好說,但我一定回來,也一定會來。”

他眼圈紅起來,抱著那人道:“好……”

我等你。

……

雲過月顏,月光忽明忽暗,落塵試探地向面前的人影伸出手,近了,那身影又忽地消散去,只留下一地樹影斑駁……茫然地放下手,落塵忽得大哭起來,“暮流殤,你騙人!”

“你根本……就沒有回來……”

千秋醉到底不是一般的酒,縱是落塵這般好酒量,喝上一罈也是醉了,迷迷糊糊不知胡說了多久。一會兒委屈,一會兒又苦澀,喃喃自語:“早就不是他了,我又在期待什麼?”

不知不覺間,恍惚間看到一襲白衣朝這邊行來,看到靠在樹下的落塵便慌忙跑來。

“公子!”

“原來,是九歌啊,我以為是阿姐來接我了……”說完漸漸暈了過去。

白九歌輕手輕腳地來到樹下,抱起已經睡過去的落塵。

次日,落塵醒了酒,之前不時染著血色的眸子如今已經完全化成了一雙赤瞳。她就只是平靜地坐在床邊,一縷晨光透過窗戶灑在床前,在空寂的房間劃出幾道明亮的光束,落塵就坐在那光束後面,靜靜地看著這光。不知過了多久,她起身繞過那片光明,仍舊穿著昨日那件肅穆的黑色衣裳,扎著慘白的腰帶。

推開房門的時候白九歌已經在門外等著,不知踟躇了多久,聽到開門聲當即看過來。

落塵冷冷清清地撐著門,神情恍惚,但那雙血色的眼睛暴露了她意圖遮掩下去的模樣。白九歌看到她時一愣,隨之關切道:“公子……”

落塵點了點頭。

門外晨光穿過錯綜複雜的枝葉,散落了滿院。目光停在走廊裡下樹影婆娑的地磚上,她回憶道:“那晚我走火入魔,眼前生了幻覺。”

見白九歌不明所以,她繼續道:“我看見在最後一刻她醒了,她回來了,她讓我醒醒,我當時特別興奮,又興奮又悲痛,我想救她……”

“可是我沒能醒過來,最後她還是死了,我還是孤單一個人。”

她說這些只是單純想找個人傾訴,她傷心,憤懣,甚至於怨恨。為什麼?為什麼非要她醒過來?為什麼連幻境裡都不讓她好過!

不待白九歌開口,她便大步走出了聽雨軒。

白九歌沒有再追問,默默跟在了後面,也沒管她是不是同意。

一路無言。

落塵再次與她講話時,二人已經從幽蘭谷取藥回來了。

望穿秋水蓮,是世間罕見的良藥,也是劇毒無解的奪命花。

落塵赤色的眸子滿意地盯著那株花打量好一會兒​,才轉身對白九歌道:“你近幾日去一趟魔界吧,告訴他,這月十五是個好日子,讓他記得去問道山望歸臺赴約。”

望歸臺在雖然在當年的封邪結界外,卻是​封邪大陣的陣眼,雖險,卻是絕佳的招魂之地。之前落塵承諾,若時機成熟,定會在望歸臺施起死之術,如今十年之期將至,這個承諾要到頭了。

落塵見她愣在那裡沒有動,也沒有再提醒她,抬腳就去了之前住的那個偏院。

葉清羽身上的戾氣已經全部被封印了,只是之前識海就受損嚴重,​如今還是昏迷不醒,落塵來時他好像還陷在夢魘裡。

落塵沒有幫忙把他拉出來,只是在在房間燃了炷安神香。夢魘聽上去怪像那麼回事的,實際上除了能擾亂人心神也沒什麼殺傷力,見得多了自然就適應了。

當年答應葉掌門醫好葉清羽的心脈,只是他心脈受損太嚴重,能活就已是奇蹟,可失了心不只再無法感受常人之情,三魂也必然不穩,易被妖邪附身。葉掌門夫婦生前掛念了一輩子,如今也該讓他們安心了。葉清羽的情況還可以,但十五之前怕是醒不過來。

“此次一別,你我師徒該是永世不見了,為師只能幫你至此,來日方長,今後的路,好好走。”

這時,一個丫鬟模樣的姑娘進來,看到落塵很高興,欠了欠身道:“公子!”

落塵忙示意她小聲點,輕聲問:“他這兩日可有什麼異常?”

那姑娘也小聲回答道:“沒有,就是一直沒有醒,好像還做噩夢。”

“那他可喝得下藥?”

“嗯,小心點只要不嗆著就可以。”

“好,​你明日喂他藥時,把這個也讓他喝了吧”,落塵說著將那個白色瓷瓶遞了過去。

“是。”

“後日帶他去凡界,這是傳送陣的位置,”落塵將一個卷軸遞給她。

“是。”

那姑娘跟在落塵身後輕輕關上了門,房間又恢復了原來的寂靜,床上的人依舊昏迷未醒,忽而痛苦地蹙起眉,“對不起……是我……對不起……”

“是我……害了問道山……”

兩行清淚順著眼尾流下,隨之陷入了更深的夢魘……

幸好落塵走的早,她最討厭聽見對不起。

玄明殿,楚凌雲獨自拿著書信發呆。

這書信是白九歌親自送來的,他得知訊息時雖然猝不及防,但內心還是很高興的。

但當他隨手開啟信時就不一樣了,因為信也是白九歌自已寫的,這就很讓人不理解。

抬眼要問詢時正瞧見白九歌欲言又止。

“白姑娘可是還有什麼要交代嗎?”

“你可知道夜星辰這個人?”

“夜星辰?”楚凌雲仔細回憶,“不曾聽說過。”

“六十多年前,我家公子提起過一回,這次來之前又聽她提起……”

白九歌把來之前落塵這個奇怪的問題講給楚凌雲。

當時她提醒落塵,元神殘缺不全,切莫做冒險之事。

楚凌雲蹙眉:“她元神殘缺?怎麼殘缺的?那她施展起死之術是否太冒險了?”

“不清楚,公子既然十年前便答應你,想必不會有意外,你聽我講完,不要插話。”

楚凌雲打算到時直接問落塵,示意她繼續講。

當時落塵同她說:“我知道,可是九歌,你還記得我為什麼元神殘缺麼?”

此事不止楚凌雲,她也不知道,這麼重要的事,她卻理所當然地忽視了原因,如今也想不起分毫。

落塵又問:“我記得你也不認識夜星辰?”

“的確,”她雖不認識夜星辰,但她記得這個名字——六十多年前,落塵忽然向她提起這個人,她表示並不認識時,落塵就好像失了神,到掌門葉無因那裡問詢。葉掌門當然也沒見過,被她那冒然一問也是不知所措,見落塵一改往日沉著冷靜,失神得像著了魔似的,認定是她十分重視的人,便承諾即刻傳訊問道山在外遊歷弟子幫忙查尋,卻被落塵一口回絕,“不必了,找不到,他已經不在了,近來心神恍惚,失態了,抱歉。”

白九歌回憶道:“當年她回去時失魂落魄的,我們都覺奇怪,問她時除了之前那套說辭,再沒什麼,就也沒再追問。”

“如今公子忽然提起他,我總覺得哪裡不對勁。”

楚凌雲還在想落塵元神殘缺一事,沉思片刻,他道:“此事確實奇怪,我會讓人查一下的。”

“你擔心那個夜星辰會對她不利?”

白九歌沒好氣道:“我是擔心公子要殺你。”

“以她現在的靈力,也得有那個本事才行啊,倒是白姑娘,忽然這麼說你家公子,真是又重新整理了我對你們關係的認識啊!”而且,你之前不是還要殺我呢嗎?

結果白九歌就深深看了他一眼,楚凌雲被她看得渾身不自在。

“公子的話我已帶到,去與不去是你自已的事,但看在你我有些交情的份上,仍舊奉勸你一句,當心吧。”

楚凌雲反反覆覆咀嚼她最後那句話,他自已也明白落塵定是恨極了他,可他難道就不恨落塵麼?同樣滿懷憎恨活著,可他竟不想打斷如今這奇怪的平衡。

楚凌雲手中細細磨砂著腰間的一枚不知是什麼材質,晶瑩透亮的玉佩,心想:“楚凌雲啊楚凌雲,你可真夠廢的。”

“其實,有些時候,活著,比死了更痛苦,”他輕聲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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