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言將旁邊一條幹淨帕子拿給她。

她呆愣地看著眼前的手帕,正要接下,忽然又一把打落。

凌朗連連退後數步,一直到凌軒的床前,腳下一絆差點摔倒,顏言伸手要來扶她,被她抬手攔下,“你別過來!”

她拿衣袖在臉上狠狠一抹,紅著眼眶,聲音啞著:“我且問你幾個問題,問什麼,你答什麼。”

“好。”

“你容貌未改,可是遭了什麼不測,十年來舊疾可除,可有新疾?”

“並無大礙,舊疾已除,未有新疾。”

凌朗木然點點頭,手指不覺間抓住身後床幔。

盡力將聲音放緩,“餘毒可清?”她問道。

“已盡清。”

抓著床幔的手一緊,指甲攥破輕薄的幔布,在手心掐出極深的紅痕。

她道:“當年你說的那番話,他知道你是為了護著他,他不記恨你,更沒有要報復你。”

顏言答:“我知道,他不是那樣的人。”

她又道:“令尊之事毫無憑據,他並非不願為他正名,實是無法。”

顏言答:“先父謀反是事實,本也無正名之法,我當然不會怪他。”

隨即又想到什麼,難以置信地看向床上已故之人,失措道:“他向來聰穎無雙,心似明鏡,怎會在此處鑽牛角尖?”

是啊,連她都明白的事情,他怎就在此看不開?可他偏偏這幾年數次自責,責在何處啊?

凌朗緊閉上雙目,將翻湧的氣血壓了又壓,輕聲道:“那你……此十年安樂否?”

“常安樂。”

“自在否?”

“無拘束。”

“空閒否?”

“白日遊。”

拳頭滴出滴滴鮮血,洇溼在素色的床幔上,凌朗將手緊緊背在身後,身形有些搖晃。

“好。”

胸腔內氣血翻湧不止,凌朗深呼吸好幾次,勉強嚥下舌根處的血腥,展露一絲苦笑,“好。”

身後床幔被她拽的搖晃,她始終不肯讓顏言進前。

“好……”

那你為何不回來呢?顏言為何要成為蕭公子呢?

連道三聲“好”,她鬆開手,將血跡掩於衣袖中,無依無靠立於床前,形單影隻,飄搖無根。

她蒼白著臉色,用氣聲道:“你去屏風外面睡,我今晚陪陪我哥。”

顏言遲疑了一下,轉身去了屏風外的座椅上,背對他們而坐,再無動作,像是要就此休息一宿。

窗外寒風未息,呼嘯著撲打外閣的門窗,聲聲入耳。

凌朗終於堅持不住,身形一晃,緊貼著床幃跪倒在地,她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呼嘯的風雪掩蓋之下,她趴在哥哥床邊,無聲地哭泣。

為什麼?為什麼要這樣對待他們。

顏大哥啊,你可知十年前你死訊傳入京中時,他悲痛欲絕,劇毒反噬,差點隨你魂歸冥府?你可知他也為當年沒能救下陳辰和寧離痛苦自責?你可知他這十年治國、征伐,有多勞心勞力?他總是避開提及你,你可知你忌日那天他喝醉了酒,問我你會不會因為那些事怨恨他時,我心有多疼?

他以為你死了,他以為七日絕終究是害了你,他還以為你死前是怨他的,他後悔未將每件事都與你講明白,他以為自已一廂情願!他為此相思入骨,一命嗚呼,死前還在想九泉之下可否有幸遇見你尚未輪迴,還在想若遇見當如何解釋。

可是你活著,你活得好好的,你理解他的每個決定,你從來沒有怨恨過他,你與他心照不宣……

你為什麼不告訴他?你活著為什麼不告訴他,不告訴我們?

凌朗想起那日皇兄急匆匆讓凌瑾來找她,所有的事情彷彿就發生在一瞬間,讓她措手不及。

從凌軒下早朝回御書房後突然暈倒,到他硬生生被疼醒過來嘔出一灘血,再到他硬撐著安排停當所有事宜,最後躺在病床上安心養病,或者說等待死亡,只一日夜。他走得如此倉促,彷彿只是要去地府轉一圈那麼簡單。

那天晚上,他心口疼得直冒冷汗,扔握著她的手不撒手,千叮嚀萬囑咐,“你可要給朕治好嘍,朕這身體重要著呢,可不能死在這時候。”

“兄妹一場,皇兄要真不想死,我就算以命換命也給皇兄從鬼門關撈回來。”

他一聽這話氣道:“你這說的什麼話?朕不能死,你就能這麼隨便死了?兄妹一場,你倒是捨得拋下朕獨自討清閒。”

她一邊行針,一邊道:“我跟皇兄可不一樣,我是不想死,皇兄不是。”

他更氣了,比方才還多了幾分活氣兒,“你這又是什麼話?你不想死,朕就想死了?那朕還叫你過來做什麼?朕直接找個風水師傅過來,給朕劃個風水寶地,朕直接埋那不就妥了,朕還用得著你?”

“皇兄,”她看著他疼的時而渙散的眼睛,冷漠地扎針,“你不是不想死,你是不能死。”

“北關收復近在眼前,年關雪災尚未準備萬全,田地改革推行正舉步維艱,阿瑾尚年少,恐難坐穩朝政。還有新政,十年收拾殘局,皇兄的宏圖尚未展開,就此身故豈不前功盡棄?”

他倒樂了,“知我者,阿朗是也。”

“凌軒!”可她卻氣急,冒大不韙喊他大名。

他便不說話了,開始哎哎呦呦喊疼,雙手將被子攥的能扯出棉絮來。

她含著淚嗔怪:“說好了要看著我風風光光出嫁呢?你惦記北關,惦記雪災,惦記改革,惦記阿瑾和阿瑜,你惦記的真多啊,答應我的事情倒是隻字不提。”

他又續上點力氣,反駁道:“那都是三十年前的事情了。”

她嗤笑:“皇兄三十年前的事記得比三天前清楚多了。”

他這次緩了很久,喘著粗氣道:“那我哪知道你快四十了還不嫁呢?”

她擔心他一會兒沒動靜便撒手人寰,想必他自已也知曉,二人你一言我一語,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直到天光漸展。

“你,你到底,行不行啊?”

“我不行,你行,你自已爬起來啊。”

又一輪朝陽蓬勃升起,他讓人將寢宮所有門窗都開啟,眼看著朝日衝破遠方的霧靄,冷漠而公平地將光芒灑至每一片大地,灑進長廊,灑進窗裡、門裡,還有堂前。他幽怨地看向她,她不耐煩地讓人將床抬到堂前,他胳膊搭在床外,撈了滿手朝陽。

“想來是等不到他了,我本想著,下次他來,就帶他去長嵐山,沒有機會了。”

突然,他圓睜著眼睛,氣息急喘,掙扎著要起身。

“筆,筆……”

“來人,拿紙筆!”

他用盡所有力氣,寫下五字“著 新旭計劃”,玉印蓋下,他鬆下一口氣,也鬆開了他所有的生氣,跌入朝陽之中。

風聲漸消,已至凌晨,雪色將窗外映出微弱的光亮。凌朗握住凌軒的手,像他生前握著自已那樣,她想,還是不要說了,何必讓這世上再多一個如皇兄這般的人呢?

次日晚,凌朗陪凌瑾批閱完奏摺,就掂起一罈酒來到寢殿 。

顏言正負手站在窗邊,窗戶當然是關著的,也不知他面朝這善窗在看什麼,竟如此出神,凌朗進來時他連看一眼都沒有。

凌朗不滿了,說他不夠警惕,若是讓旁人撞見,怕是要被當成刺客,找來是非。

顏言不以為然,“這就要謝謝陛下了,勤於政事,疏於後宮,與先皇后情深義重,就差遣散六宮了,完全不用擔心碰見妃嬪來送點心什麼的。”

凌朗懶得理他,專心擺弄桌子上的碗,酒是好酒,可惜玉盞太小,喝不痛快,她就找了盛湯的大碗來。

“還記得當年你以蕭公子身份與我初見時,我說過的話嗎?”凌朗問他。

顏言端起酒碗,一口氣喝下,“你天生話癆一個,那日說過的話沒有一萬也有八千,我怎可能記那麼清?”

凌朗也把自已的碗端起來,“裝吧你就,知道我問的哪幾句話。”

“哦,那我就挑一些我記得我說吧。”顏言掂著碗在桌上打轉,目光變得悠遠起來。

“我記得你跟我說,要是我真心實意喜歡你皇兄的話,你可以勉為其難幫我搞定他,但是你醜話說在前頭,你皇兄有心慕之人,千難萬苦皆不改,讓我做好準備。還說,我若是能打動他,不管他承不承認,你都認我當皇嫂。”

“對,就這段話,”凌朗仰頭喝下一碗,“當年我第一次見到傳說中的蕭公子,就知道你喜歡我皇兄,不是膚淺的對皮囊的熱情,是真切的喜歡,愛他。”

“嗯,當年你還說我一定是喜歡你皇兄才這麼情願幫他,你說我看他的眼神跟一個人一模一樣,還說,那個人是絕對喜歡你皇兄的,所以才肯定我也是喜歡你皇兄。”

凌朗是嫡公主,還是長公主,自小聰明伶俐,深得先帝與皇兄疼愛,養就個囂張傲嬌的性子。當年凌軒微服私行,剛好在歇腳的客棧遇見蕭公子身份的顏言。事實上,謠齋的蕭公子先前便曾多次暗中幫助凌軒,那次相遇自然不是湊巧,二人心知肚明皆未點破,只當是桌上初識。一直跟著凌軒的凌朗當然也知曉,但凌朗相比起來一點都不含蓄,一問明他身份,二話不說就上手攻他面門。當時也是顏言早有準備,讓她如願揭下自已的面具,當然也如計劃中一樣,她只見到一張清俊的陌生面容。

彼時凌朗呆愣片刻,隨即一笑,將手中假面還與顏言,“聽聞蕭公子人有千面,從不以真面目示人,早就心生好奇,如今終於如願了,多有得罪,還望蕭公子見諒。”

緊接著又補上一句:“如蕭公子這般丰神俊朗的高人,自然虛懷若谷,想必不會介意吧。”

雖然面子與原諒並無因果關係,但畢竟是公主,面子當然要給。

之後凌朗便將凌軒支開,跟顏言說了那番話。

凌朗也走到窗邊,看向顏言剛在盯著的窗戶紙,“你現在猜到那個人是誰了嗎?”

顏言又喝了一碗酒,“沒有,你皇兄軍功、才情、品德、武藝乃至相貌都是無人能出其右,喜歡他的人總不在少數吧?”

“那倒沒錯。”凌朗的視線在窗欞上不停描摹,左右看不出花樣,不知道顏言剛才那麼入神到底在看什麼,“給你將個故事提示你一下吧。”

“我十五歲生日那日,父皇為我選的府邸剛好收拾妥當,我高興得不得了,邀請了好友們去公主府參與生日宴,包括你和我皇兄。”

凌朗十五生辰正趕上凌軒與顏言平亂歸來,空閒在京。凌朗與二人都是少時上房揭瓦的交情,仗著自已高興,就多灌了他倆幾杯酒。結果宴席才到一半,這二人酒勁兒上來就待不住了,互相歪歪扭扭扶著去外面透氣。

凌朗生辰在初春,晚間外面寒氣正重,擔心二人著涼,她就拿了兩年披風找過去。

月朗星稀,地上鋪了一片聖潔的白霜,月華穿過院中梅枝,疏影橫斜,幽然典雅。凌軒與顏言就坐在亭邊臺階上,晚間寒氣逼人,二人察覺冷意,便想著該進屋暖暖了。可凌軒酒醉之後有些頭昏,就閉目倚靠在顏言肩膀上起不來,安安靜靜的,顏言自已還腳下打飄呢,這時候的凌軒他是真拉不起來了。

凌朗正想著過去幫忙,卻見顏言又坐回原處,乾脆外袍一解,將凌軒帶到懷中,兩人呆愣愣簇擁在一起了。

凌軒依舊昏沉地睜不開眼,顏言目光有些迷離,歪頭盯著懷中人瞧,盯的凌朗拿著披風卻融不進那詭異的氛圍。

正在凌朗猶豫時,看見顏言將腦袋又往凌軒面前探了探,越來越近,鬼使神差地,顏言輕輕在凌軒額頭落下一吻,虔誠無比。

凌朗驚呆了,直著眼睛呆愣愣地延原路回到宴席,連披風都忘了留下。

顏言震驚地聽完她的話,瞪圓眼睛,下巴都在顫抖,“那,那晚你,也在?”

凌朗一朵一朵數著窗欞上細細雕琢的花,目不斜視道:“嗯,而且還攔住了幾個要去找你們的人來著,聽說你們回去第二日便染上風寒了?”聲音悶悶的。

顏言也回憶起那晚,勾起嘴角一笑,眉宇間流露些許自嘲,“可不嗎?”

“我說你之後挺長時間都避著我們呢,還奇怪好一陣子。”

凌朗依然站在窗邊,神情苦澀,“我早該想到的,顏言和蕭公子看他的眼神一模一樣,那種不知不覺間流露出的既自然又深情的眼神,只有經年累月將心放在那一處的人才會有。”

她眼中泛著淚光,那種悔恨交加的苦澀,彷彿窗外凜風刺入骨髓,寒遍全身,痛苦萬分,“我怎麼就沒想到呢?早該想到的……”

顏言放下酒碗走到凌軒床邊,“倘若他知道我還活著,會是如何反應呢,氣的大罵我一通?”

“不會,”凌朗緩了會兒,啞著嗓子說,“他大概會說,幸好。”

“幸好……”

“他……”顏言猶豫一下,“這些年有提前過我嗎?”

凌朗默默攥起手,輕聲說道:“偶爾吧,遇到很費神的問題時,他有抱怨過,要是你在就好了,多少能幫上點忙。”

顏言苦笑,但也鬆了一口氣,“行,所幸他並沒有太過傷懷,也好……”

隔日,皇宮來了一位不速之客,那人身著素色勁裝,肩上落了只羽毛雪白的鳥兒,一來便往御書房遞了張紙條。

顏言看後,讓凌朗把人帶了進來。

“你來了,阿塵。”

來人正是落塵。

顏言把桌案收拾乾淨,給她倒了杯茶。

“你什麼時候想起來的?”

“不久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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