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關白日不見日頭,寒風裡裹挾了戈壁的沙礫,迢迢而來,又冷又沉。

大雪將近了。

蘇辭剛一出營帳,寧離揣著手悠悠然踱步走來,伸手把他攔了回去。

寧離在營帳裡瞅一圈,只見蘇辭和風凝之兩人,轉身把簾帳關嚴實,營帳外值守計程車兵默默退於二十丈以外。

轉過身時寧離面色凝重起來,“剛剛收到的密函。”

他從懷裡拿出一個竹筒,乍一看質地簡樸,完全看不出是封密函,若說它有什麼奇特之處,那只有封口的火漆那裡了,繁複曲折的紋路,上刻一個篆寫的“軒”字。

蘇辭方還疑惑,大戰在即,寧離為何突然心神不安,看到密函上的“軒”字,心下明瞭。

曌帝親自提筆,想必是傳令大事,忙道:“我看看。”

寧離將信紙遞過去時,猶豫一下,又道:“是京城那位親筆所寫的……”

“遺命。”

“什,”蘇辭接過信紙的手猛一抖,一紙薄薄的書信,竟是掂出了千鈞重。

“什麼意思?”蘇辭聲音打顫。

“信中言明,國之機要,帝崩方傳。”

漫長的沉默,無論是身邊人,還是接信者。

直到這場沉默被旁邊一聲輕咳打破,“蘇帥,軍師,我先出去吧,”風凝之道。

風凝之站一旁半天了,雖說剛來一個多月,對京中事一概不知,也能覺察出事態嚴重,“遺命”、“密函”這樣的詞被人講出時,自已一個外人不應該在場。只是方才這二人對話緊湊,直奔主題,自已連個插話的機會都沒有。

“風公子不必急著走,”寧離垂眸道:“此事我們信得過你,便當做是朋友之間的誠意吧。”

朋友和誠意放在一起?

放便放吧。

帳外陰風不斷,士兵們有條不紊地檢查和加固各個營帳。風凝之站的地方離帳門口近,時而有門外寒風闖入,颳得腰間銀鈴一陣急響。

她又朝蘇辭問:“確定要我留這?”

蘇辭點頭。

他面色不太好,應該與祁國皇帝有關,這位陛下雖說來位不正,但算得上是位明君,風凝之在軍中也有所體會,明主離世,臣子自然哀慟。

“怎麼這麼突然,怎麼會?”話題又轉回遺命這裡,蘇辭看著手中書信,也不知在問誰,聲音沙啞著顫抖。

比起蘇辭,寧離要平靜的多,他反問:“這說的什麼話,難不成死還要提前告知一聲?”

“我以為,他勢必親眼目睹大祁軍隊收復北關失地,親眼見證北朔奉上降書……”蘇辭哽咽起來。

“北朔大勢已去,祁軍此戰大捷在望,他想必無所掛念了吧。”

“原來,竟是我半月前那封信,害了他。”

“害他如何?不給他那封信,讓他吊著這一口氣,死去活來半個月?倒不如就此一死,一了百了,”寧離說話決絕,不曾將目光投過來寸許。

“可不該是這個時候!”蘇辭嘶吼,雙目通紅地瞪著寧離。

一個多月說短也不短,在風凝之看來,蘇辭一直都是一個待人和善,樂觀親切的形象,從未見他這般震怒,別說是她,看寧離一時不知所措的表情,應該也極少見過。

他的肩膀劇烈抖動,呼吸急促,彷彿在傾訴他內心的憤慨與傷痛。寧離一把將他抱住,他緊緊回抱住對方,淚水便奪眶而出,哽咽之聲愈發急促,壓抑的,痛徹心扉的哭聲在空氣中迴盪,讓人感到無助和心疼。

悲痛欲絕。

風凝之想上前安慰,卻不知從何處落手,她太不瞭解情況,怕適得其反,直覺自已該出去迴避,奈何寧離強留。

與寧離不同,蘇辭自小在京中長大,京城蘇家是名門望族,也是先太后母族,家世顯赫,身邊不乏王公貴戚。這些人裡能刀善槍者也有,但能提槍上陣,率兵出征,且以軍功立身者,只有當時的三皇子,後來的祁帝。祁帝長他一循,他有一種極自然的感染力,蘇辭自小受他啟蒙,少年時也曾隨他出徵,三十載歲月裡有近半伴他左右,於蘇辭而言,祁帝亦君亦親,亦師亦長。

自陛下登基以來,分毫不曾懈怠,他要頂住群臣的口誅筆伐,要承擔皇親貴族的滔天怒氣,要堵住祁國上下悠悠眾口,從皇位到出身,世人對他的質疑從未間斷,他十三年南征北戰,勵精圖治,眼見朝日方顯,卻讓他的一生在此時戛然而止?

十三年,十三年夙夜操持,國事多艱,那之前的努力都算什麼?之前所遭受的質疑又算什麼!

明明他的宏圖偉業才剛剛開始。

蒼天何等不公!

為防動靜太大,蘇辭一直咬著寧離披在肩上的狐裘,壓抑著哭聲,時而嗚嗚咽咽,也聽不清他在說什麼。

與帳外的陰風混在一起,撕心裂肺的悲涼。

緊摟著寧離的雙手終於脫力般垂下,蘇辭嘶啞著喉嚨道:“阿離,他是我義兄啊,我沒有哥哥了。”

寧離從始至終面色平靜,直到蘇辭哭完了,安靜下來,他鬆開手引他坐下,對他道:“蘇辭,大戰在即,我本不該告訴你這些,此信在我手中瞞個十天半個月都不成問題。但我以為,你身為三軍主帥,自該有所衡量,我告訴你,就是讓你下定決心,此一戰,必須要勝,絕不能心慈手軟,這不只是我想看到的,更是你們陛下的畢生所願。”

無波無瀾,公事公辦。

邊境的風緊而急,像征伐不止的鐵騎,咆哮肆噱,不死不休。

大雪將至,疾風開路。

守衛不得命令不可靠近帥帳,只留這裡尚未加固,營帳門口總也關不嚴實,寒風時不時就要來挑釁一番,風凝之背後一陣發寒。寧離真是個狠人物,蘇辭該是極敬重這位陛下,此種境地,他還只是想著將皇帝駕崩的負面作用轉化為戰力,當真狠絕。

蘇辭胡亂在臉上抹一把,眼眶通紅,“我既答應他收復北關十二城,當然一城也不會少。”

“不只北關十二城,是兵臨他上京城下,是讓他北朔從此改姓祁。”

蘇辭呆愣片刻,回道:“這才是你此來邊關的目的?”

寧離狠聲道:“蘇辭!北朔野心勃勃,此行不收,不出十年,勢必成為革新的一大阻礙!你以為密函加急交於你手是為什麼!”

風凝之這才注意到信紙上的內容,最後一張,赫然五個大字:

“著,新旭計劃。”

筆力遒勁,毅然決然,誓不罷休,彷彿用上了執筆者畢生的氣力。

“可是北關之外,本不屬於祁土,攻伐他國疆土佔為已有,還於此天災將近之時,這與北朔卑鄙無恥之行何異?”

寧離見蘇辭遲疑,嗤笑一聲。

“蘇元帥以為此舉不義?”

“恕鄙人直言,蘇元帥若是不屑此舉,倒是施捨幾年予他們,不屑、不急、不以為然,哪怕是心情不好改日再戰,都可留他們幾年苟延殘喘。但若是放之以仁義,”寧離輕嗤,“未將其趕盡殺絕便已是我祁國手下仁義!”

“祁國自建國以來,與臨國多次講求合商互利、不犯疆土,北朔猶甚,可成效呢?祁國位主中原,文治政典,商繁農實,仁以待人,不但免了歷朝歷代周邊屬國的納貢,還同意民間與其商業往來,每歲支援棉糧藥碳不計其數,贈出珍寶綾羅亦不曾吝嗇。可他們呢?不懷感念,反而得寸進尺,貪得無厭,稍有不滿便進犯邊關,燒殺搶掠。養個畜生還知道都知道看家護院,養著他們只能自斷生路。”

“且不往遠了說,只近三十餘年,他北朔就有三次犯我邊境,當年的信帥,後來的暮將軍、顏帥,乃至而今的你我,哪一個未與其再三警示?邊關可消停了?”

寧離欲講欲激憤,講到顏言和暮將軍時更是雙手緊握,青筋暴起。當年顏言便是舍了縱絕軍,前去支援北關,若非北朔大軍來犯,暮將軍不會戰死沙場,陳辰與縱絕軍也不會孤立無援,全軍覆滅。

盛怒之後是急促不斷的強行平息,寧離深吸一口氣,態度終於和緩下來。

“你們陛下一定也是這個意思,不然正值戰事緊要之時,為何朝中都秘不發喪,偏偏將此信千里加急遞至你手?他難道不是想讓你下定決心?”

寧離微眯雙目,盯著蘇辭的臉,同時揚聲對風凝之道:“道理也是講給風公子聽的,將來遇見如北朔這般,萬不可心慈手軟,不然遲早害死身邊親友。”

心大的人不怕自已遇害,不會為不合時宜的仁義考慮後果,直到身邊無辜之人因此喪命才會追悔莫及。

蘇辭嘆氣 ,神態傷感之中夾雜著疲憊,“說到底,還是祁國在發兵擴張,此法恐有違……”

還沒待他說完,寧離打斷道:“開戰之前我朝便已言明,若北朔還如此前那般給臉不要臉,我朝便受累拓一點疆土。若不踐行此諾,倒教他們以為咱們擴不起。”

風凝之在一邊觀戰了許久,實在忍不住插一句:“蘇元帥是覺得進犯他國,收為已有非大國之道?”

蘇辭點頭承認。

風凝之又道:“不知蘇元帥是否看過《華夏上下五千年》,此書中有講到秦王掃六合而一統華夏,蘇元帥以為此舉是否有傷天和?”

“秦王掃六合,功在千秋,”蘇辭敬佩道,然後又看向她和寧離,“可秦皇也只是建了道長城,將北地匈奴擋在城牆外啊。”

風凝之反駁:“都說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這王土難不成是天上掉下來的?不都是時人一步一步打下來的?就算當時不是王土,後來不也是了?這對錯功過自然是留待後人評。”

說完又小聲嘟囔一句:“保不準人家秦始皇只是覺著划不來呢。”

蘇辭看一眼寧離,寧離甚為滿意,蘇辭又略顯為難道:“可此戰本可避免,甚至可以化干戈為玉帛,再起戰事豈不勞民傷財?”

“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何況這個人還背刺你三次了,倒不如就此一鼓作氣,一勞永逸。”

蘇辭被說服了,他佩服道:“風公子所言極是。”

“只是……”他略帶猶豫。

寧離不耐煩了,“只是什麼?”

“恩師素來不主幹戈,恐怕不會同意。”

“恩師?”風凝之疑惑。

“就是孟監軍。”寧離解釋道。

風凝之瞭然:“那就不帶他了唄,到時候蘇元帥帶大軍出發,他就算不同意也不能追到戰場上去攔吧?”

寧離笑了,蘇辭甚為滿意,一拍她肩膀,“說得好!”

風凝之見說服了蘇辭,也高興起來,高興到一半感覺不對勁。此時才發現,蘇辭與寧離一個看密信,一個研究地圖,一臉認真,全神貫注,彷彿方才爭論不休的人只有她自已。

“你們剛才演給我看呢啊?”

蘇辭尷尬地解釋:“也不全是,剛開始我確實不太贊同,只是聽寧離一腔義正辭嚴就被說服了,然後……”

“然後想起總要有個人拖住孟監軍,孟先生德高望重,軍中其他人怕是不敢得罪先生。”寧離接道。

“所以就打算讓我,”風凝之一指自已,“這個初來乍到,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妄之徒去拖住他?”風凝之道。

“話也不能這麼說,”雖然是這個意思沒錯,但是不太好聽,“風公子確有其才,不必妄自菲薄,方才所言明日都用的上,風公子只需與孟先生辯駁一番,拖住他即可,”蘇辭道,拱手道謝。

寧離又笑著補充道:“新旭計劃尚屬機密,這個就不要跟孟老說了。”

風凝之坐下來好一番氣惱,寧離將腰上的水袋拿給她,“軍中不讓飲酒,怕耽誤軍機,風公子明日不隨軍出發,今日可少飲些許,還望小公子見諒吶。”

風凝之接過來一聞,果然是好酒,索性飲一大口,氣全消了。隨即會心一笑,此間,她才覺與二人真算是朋友了。

蘇辭見寧離拿出酒,張口就要責難,寧離立馬澄清道:“我一點都沒喝,真的。”

考慮邊關大雪將近,勢必妨礙行軍,蘇辭便下令今日通知下去,明日一早收拾停當,發兵。

轉頭又對風凝之道:“辛苦風公子今夜晚休息會兒,與我們一同部署了。”

說著,鋪開一幅巨大的地形圖,提筆圈下了上京的位置。

此一商議,直至深夜,蘇辭抱拳,“此後,便麻煩風公子了。”

風凝之嘿嘿一笑,抱拳回道:“不麻煩,誠意嘛。”

風凝之走後,蘇辭將心中憂慮講與寧離:“小風畢竟年少,一來無功無績,難被軍中人信服,二來他來此不長,對軍中將士恐怕還不熟悉,若讓他協助林將軍帶領雪戰軍守城,會不會有頗多困難?”

“林將軍耐心謹慎,不會難為他,他只盡已所能便好,其他的話,且看明日成效如何吧。”

夜到深時,橫行了一整天的陰風終於也消停點了,慵懶地打著哈欠。

蘇辭沒頭沒尾對旁邊人道:“我以為,你到底該對陛下心有怨意。”

“事實也是啊,”寧離苦笑,“豈止是怨,我甚至仇恨他,可他是個好皇帝,除卻縱絕軍,他沒有對不起任何人,哪怕是在縱絕軍一事上,他所做也是最明智的選擇。出於我的私心而言,我仇恨他,可作為祁軍將士之一,我敬佩他。”

“自古明君不少,可如他這般,一生陷於這江山的,絕無僅有,放眼整個滾滾歷史長河,想必也是空前絕後。”

生於此,陷於此,困於此,守於此,亡於此,他這一生,承得起可悲二字。

電光石火之間,蘇辭腦海中晃過幾個畫面,原本悲慟的神情又添幾分憂慮。

“蕭公子可知此事?”

“哪件事?”

“陛下駕崩的訊息,蕭公子可知曉?”

“知道,帝殞那日他剛到京裡,這信,還是他們謠齋特訓的疾鷹帶來的,不然以咱們驛使的速度,即便八百里加急,最快也要明日午時之後送達。”

蘇辭當即緊張起來,“京中佈置如何。”

“秘不發喪,朝臣奏摺送至御書房,太子已有監國之力,有蕭公子在,又有長公主坐鎮,京中一切安定如常。”

“不知蕭公子如何了。”

“很不好吧。聽說他接到密函時當場昏厥,咱們手上這封都是他醒來之後安排送的。”

蘇辭甚是疑惑,“蕭公子人在京中,此事你又如何知曉的?”

“哦,長公主說的,”說著又在信筒裡拽出一張紙條,“這個夾在密函裡捎帶過來的。”

蘇辭驚訝,長公主很閒麼?

寧離彷彿能聽見他的心思,附和道:“確實。”

“我知道你在擔心什麼。蕭公子雖是顏言親選的謠齋齋主,但此人在野不在朝,無官無銜,不遵禮法,且無甚把柄,即使與朝中之人一概不熟,但此時若想趁虛而入、犯上作亂,我等遠在北關也實在攔不住。”

“不過你放心,目前看來,蕭公子還算是個很信得過的朋友。”

蘇辭點點頭,換了個輕鬆一點的話題:“話說,小風帶來的那隻小白鳥飛得極快,還挺有靈性,簡直就是為送軍報而生的,這幾天怎麼不見影了?”

“這麼有靈性一隻鳥,可能是有自已的想法,跑到別處撒歡去了。”

輕鬆的話題結束,二人靜聽起帳外風雪,時緩時急,呼嘯而行,明日,就要開啟最後一場大戰了。

大半生金戈鐵馬的祁帝,也是想見證那一刻的吧。顏言、凌軒、暮雨瀟、陳辰……當年縱橫軍裡的那群人,如今只餘寧離一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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