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天色已經不早,但她還是站在屋簷下,不緊不慢,把那盞已經變甜的茶喝完了,方才向王恕告辭。

來一趟不過為說上一聲謝。

王恕送了兩步,便停步在春風堂外面,看著周滿的身影宛如水墨漸漸融到一片暮山煙紫中,向東捨去了。

*

周滿回房後,便翻開了臨窗書桌上那一張帖子——

這是學宮給學生們選課用的靈帖。

上頭就列著學宮目前所開的課。

“劍道”一樣,自然列在最前面,後面小字標註“參劍堂,劍夫子”,是上課的地點和夫子。

劍門學宮因有劍閣的存在,千百年來美名流傳,吸引了歷代無數劍中大能在千仞劍壁上留下自己參劍的感悟,後來者又往往追尋前人步伐,不斷前來瞻仰參悟。

學宮中九成的夫子,一開始都是來觀瞻參悟的。

只是千載來那劍壁上留下過痕跡的人何其多?

一年兩年總參悟不完,又捨不得走,便大多應學宮祭酒之請,在學宮掛個夫子名,為學宮學生開課,其餘大半時間仍去參悟劍壁。

時間一久,便形成了慣例。

凡來劍壁參悟的修士,不管授不授課,都得先在學宮掛個夫子的名。

因此,劍門學宮可以說是天下諸多學府中,唯一一座夫子比學生都多的學宮。

這也就導致學宮中開的課五花八門,為數極多。

學生想去哪門課都行,不想去也沒人管。

但周滿來學宮,自然是為學劍。

五花八門的課雖然多,可她都不感興趣,何況自忖還有《羿神訣》要修煉,旁人可以隨意選課,她卻沒有那麼多空餘的時間。

略略一想,直接劍走偏鋒——

別的課一概不選,周滿只在“劍道”一門後面劃上一筆。

劃完後將帖子一合,便見得一片雪白的靈光從帖子的縫隙裡亮了一下,再將帖子開啟,裡面已經空無一字,連帶著她方才劃的那一筆也消失得一乾二淨。

這便算是報上課了。

周滿立在桌後,念及先前王恕提到劍夫子時的情態,還是沒直接躺下休息,而是把之前韋玄給的《寒蟬劍法》拿出來看,一邊看一邊以自己前世所見的種種劍法作為對照。

等到翻完一遍,方才熄燈睡覺。

次日一早,東舍便熱鬧起來。

周滿剛開啟門,站到廊上,就瞧見自己隔壁的房門也剛巧開啟,從門裡走出來的,赫然是昨日與人鬥劍的峨眉派女修餘秀英。

餘秀英人如其名,眉目一片颯爽。

抬頭看見周滿,她大吃一驚:“我們蜀州四門不就八個人嗎?怎麼多出來一個?”

周滿尚沒來得及自報家門,後頭就傳來一道無奈的聲音:“餘師姐,你跟霍師兄鬥劍可真是兩耳不聞窗外事啊。這是周滿周師妹,王氏薦來的,昨日選住在我們東舍。”

回頭一看,果然是金不換來了。

彷彿是剛睡起來,人還沒醒,只懶懶散散地站著,連那平日裡用來擺譜的扇子都沒開啟。

餘秀英一聽,想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竟上前一拍周滿肩膀:“原來你就是他們說的那個什麼半路殺出來的啊。世家薦來,進咱們東舍,師妹眼光不錯,棄暗投明挺快啊!”

周滿:“……”

雖然她其實也沒覺得餘秀英這話有什麼問題,可“棄暗投明”這四個字敢在學宮裡這麼明目張膽地用嗎?

她悄然將微妙的目光投向金不換。

金不換早已見怪不怪了,萬分淡定地同她道一聲:“習慣就好。”

三人敘話時,其他人也差不多都出來了。

峨眉派除餘秀英外,還有個叫孫靈的小姑娘,才十四歲,生得玉雪可愛,但有些膽怯,只不說話跟在餘秀英身邊;

青城派除那位一見了餘秀英就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也不是鼻子的霍追之外,另有一名看上去開朗健談的少年邱小朝,二人皆穿道服;

杜草堂這邊的自然是金不換與昨日周滿已經見過的那位“常師兄”,姓常名濟,面容方正冷肅,不苟言笑,與金不換簡直兩個極端;

散花樓的兩人則是雙生兄弟,哥哥叫唐慕白,弟弟叫唐頌白,身穿一襲錦袍,腰佩青玉蓮花,乍一眼看去一模一樣,實在讓人分不清。

好在周滿也沒打算分清。

人一到齊,餘秀英便招呼大家一塊兒出發。

時辰尚早,山間甚至還飄有薄霧。

參劍堂佇立在剛剛亮開的天光裡,沉肅巍峨,三十三級臺階上空無一人,通向參劍堂緊閉的大門。

階前的地面皆用青石板鋪成,堅固厚實。

蜀州這一行人到時,便看見西面方向也來了一行人——

西舍六州一國的人,竟和他們差不多時間到。

雙方都愣了一下,但誰也沒主動搭話,只是相互頷首為禮,便各自在參劍堂東西兩邊站了,儼然一副涇渭分明、井水不犯河水的樣。

周滿看得稀奇,原本就對六州一國的人頗有興趣,此時不由仔細打量起來。

那邊最醒目的,赫然是一名女子。

長裙深白若山巔雪,衣帶堆疊似流水畫,竟有點異域打扮,露出一段羊脂玉似的胳膊和細腰,頭戴瓔珞,身佩琉璃,整個人好像是從壁畫裡飛出來的一樣,但唇畔含笑帶著點妖嬈,顧盼間更有種攝人心魄的豔色。

周滿沒忍住看了好一會兒。

直到旁邊金不換皺著眉拿扇子戳了她一下,又一下,她才回過神來,皺了眉,問:“有事?”

金不換用一種極為怪異的目光看她:“非禮勿視。那是日蓮宗的神女妙歡喜,你老盯著人家看幹什麼?”

周滿道:“涼州日蓮宗嗎?那難怪了。好看自然讓人想多看,有什麼禮不禮的?”

金不換差點被她噎死。

對面那妙歡喜好似聽見了他們的話,忽然轉眸,竟朝周滿笑了一笑,真真算得顛倒眾生。

周滿不明所以。

金不換眼皮卻瞬間跳了起來,湊過去小聲警告她:“妙歡喜男女通吃。”

周滿:“……”

啊,原來是這麼個“歡喜”法。

她瞭然了,但還是覺得怪好看的,不由又看了兩眼,方才去打量其他人。

然而有妙歡喜在前,這些人不免黯然失色。

從左到右,一個儒士端方,一個驕傲抱劍,一個東張西望,一個沉冷陰鬱,還有一個……

最後這個倒是有點意思。

人的五官十分周正,可立在那兒跟猴似的,總時不時動上一動,腰間掛了一面巴掌大的皮鼓,正一個勁兒朝東舍這邊看。

在周滿看過去時,這人竟跟做賊似的,以手掩口,小聲問:“我能站到你們那邊去嗎?”

周滿不由一愕,不明所以。

對方見她沒拒絕,立刻道:“太好了,謝謝,謝謝。”

然後一陣小跑,直接從西舍六州一國陣營,擠進了東舍蜀州陣營。

西舍那邊幾人都冷眼旁觀。

東舍這邊全都一頭霧水。

餘秀英問:“你跟他們鬧翻了嗎,來這邊幹什麼?”

那人道:“嗐,我南詔國的,能跟他們那一群人傑比嗎?全國上下也沒幾個修士,還多虧我是國師的弟子才能勉強混個第一。劍夫子一會兒來,肯定先考校大家一番,六州一國的必然排在前面,我可不想那麼早丟人現眼。”

周滿遲疑:“敢問尊駕?”

那人一笑:“尊駕不敢當,敝人姓李單名一個譜字,諸位若不嫌棄叫我‘李譜’便好。”

“……”

整個東舍都安靜了片刻。

還是金不換見過大場面,咳嗽一聲就當什麼都沒聽出來,一指他腰間所掛的那面小鼓,道:“李譜兄這面鼓看上去很是特別。”

李譜拿起來一看,笑道:“此乃本人法器。”

金不換恍然:“原來是以鼓為法器,一看便知絕非凡品。”

李譜頓時得意:“此鼓乃本人花了三年匠心打造,鼓名‘退堂’!”

“……”

整個東舍,再次陷入詭異的安靜。

周滿對劍門學宮頓時有了新的認知:好一個南詔國的李譜,打的還是退堂鼓。這學宮實在臥虎藏龍,不可小覷了。

王恕便是這時候來的。

他似乎是住在春風堂,路要遠一些。來時舊道衣上沾了山中一些草木清露,眉眼都好似被霧氣打溼,越顯得靜默溫潤。

金不換抬頭瞧見他,便招呼:“泥菩薩,來這邊!”

王恕聽見一笑,便走了過來。

見到周滿,他微微頷首一禮。

周滿還記得昨天那盞茶,笑了一笑,也還一禮。

只是轉眸看向六州一國那邊,她卻注意到一個先前沒注意的點,忽然問:“六州一國,該有七人才是,怎麼現在看只有六人?”

就算把李譜算上,也不夠啊。

金不換沒開口。

餘秀英在旁邊陰陽怪氣:“還能是什麼?人家宋氏今年就要送兩人進來,當然要佔中州的名額了。”

六州一國,現在缺的是中州選上來的人。

這個人不是別人,正是宋氏小姐——

宋蘭真。

宋氏雖然原本就有名額,但只一人罷了,給了宋元夜便給不了宋蘭真。

所以宋蘭真用的是中州名額。

她本就是神都人士,直接在中州報名,花了兩個月的時間,打了十八場擂臺,連敗中州無數青年俊傑,最終奪得魁首,以中州第一的身份進入學宮。

旁邊的霍追難得沒駁餘秀英的話,補上一句:“宋蘭真修《十二花神譜》,變化無窮。有人說,她的天賦遠超其兄,讓她去爭中州的名額,本就是因為她更強。連世家內的人都無法與她相提並論,何談中州那些出身普通、宗門也一般的人?”

周滿淡淡想,這倒不假。

幾人正自議論,李譜忽然小聲道:“他們來了。”

於是周滿轉頭看去,便見正對著參劍堂的那條長道上,有三人徐徐行來。

當先一名白衣公子,丰神俊朗,乃是神都陸氏的公子陸仰塵;後面兩人一男一女並肩而行,年齡相仿,樣貌也有幾分相似之處,不是宋元夜與宋蘭真又是誰?

這三人,她竟都認識。

尤其宋蘭真,一襲淺碧長裙,纖腰素束,行來有嫋娜之態,眉眼含幽蘭之氣,氣度非凡。

可是……

周滿的眉頭忽然皺了起來,轉頭問金不換:“只有這三人了嗎?”

金不換道:“對啊,三大世家,都到了。”

周滿道:“三大世家,宋氏既有兩人,那另外兩大世家各有一人,還應該有兩人才對。這不還少一人嗎?”

金不換頓時笑了:“你竟然不知道?”

周滿問:“知道什麼?”

金不換道:“王氏今年薦了你,就沒有名額了。因為剩下的那個名額,是單獨給那位神都公子留的,誰也動不得。只是他年年都空著名額不來,今年也不過是沒來罷了。”

“……”

周滿心內頓時翻江倒海,一時難以平靜。

王殺竟然沒來?

按她前世聽來的隻言片語,王殺今年應該到了劍門學宮才是。

難道是自己所知有誤?

金不換看她表情似乎不太對,不由道:“你是王氏薦來的人,將來是要當王氏客卿,為此人效命的,不會連我說的是誰都不知道吧?”

周滿終將萬千疑慮都強壓下去。

她演起來也跟真的似的:“我怎會不知?神都王氏公子,口含天憲而生,驚世絕豔之才,聽聞連他的名都是上天賜予、天意昭示的,生來便有,料來必是神仙人物。我只是太想一見,沒成想他竟沒來罷了……”

“……”

旁邊那尊許久都沒開口的泥菩薩,忽然抬目,慢慢看了周滿一眼。

只見她笑意清淺,卻低低嘆了氣,彷彿真因不能與那神都公子王殺一見而抱憾。

於是口中忽然泛出點澀然的苦意。

天賜其名,神仙人物?

王恕搭下眼簾,看著自己那病梅枯枝似的手指,終究輕輕合攏,但掌心裡實只一片空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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