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滿這一趟回馬槍本就殺得人措手不及,陳九驚懼間只怕她一劍殺了自己,又哪裡會注意到,在那短短片刻的交手中,須彌戒早已悄然易主?等他們終於發現不對時,周滿早已帶著王氏若愚堂那一幫修士消失在黑暗中,別說人影,就是連鬼影都看不見半點了!

只是,感到憋屈的絕不止陳家一邊。

在衝殺出去離那片山林遠遠地之後,孔無祿越想心裡越窩火,終於停下來道:“不行,你必須得給個解釋。不是要殺陳家的人嗎?我們剛才都準備跟陳家決一死戰了!”

周滿搶到那須彌戒後,一顆心便在胸腔裡跳動,直到此刻才漸漸平息了幾分。

聽得孔無祿此問,她大為驚詫:“你們準備跟陳家決一死戰?”

孔無祿怒道:“不然呢?我等並無必勝的把握,真打起來自要做好死戰的準備!可我們才衝過去,你怎麼反倒讓撤?”周滿並不知他們已存了死戰的打算,這時聞言難免有幾分怔忡。

若她先前知道,豈非有機會可以全殺陳家?

不,那陳規身上大有古怪,想殺別人容易,想殺他恐怕沒那麼簡單。何況比起利用王氏殺陳家這種結果不確定的事,她更願意冒險拿到一些完全由自己掌握的籌碼。

周滿淡淡道:“第二次,我並非為殺陳家人去的。”

周滿便輕輕抬了手指,翻出那枚須彌戒來。細細的枯木枝盤在戒環外圈,於霜白冷月的照耀序下,卻隱約有一滴熾亮的金芒劃過。

孔無祿一見,抖手一指:“你別告訴我,你大費周章殺那一趟回馬槍,就為了這小小一枚須彌戒!”

旁人自然看不出這戒中隱秘,周滿當然更不會向孔無祿解釋。

她隨手將戒環一收,只理所當然地道:“此戒中有不少丹藥、法器,原是金不換的貨,只不過為陳家奪走,我今日自要搶回來,物歸原主。”

周滿卻哪裡管他?心念一動,招來無垢劍,一腳踩上劍身,竟是直接御劍往小劍故城的方向去了:“是非之地不宜多留,我等還是早些回去吧。”

孔無祿原本還在憤怒之中,便要御劍追上去繼續與她理論。

只是當他召來自己的法器時,卻猛地有一道念頭電閃般劃過腦海。他忍不住帶著一種莫名的驚疑,看向了已駕馭著無垢劍飛遠的周滿——

眾所周知,修界修士,必得到金丹境界,方能憑虛御風。

而且觀其氣息神光,分明已是穩穩當當的金丹中期……

先前因周滿種種離譜行徑而上頭的憋悶與躁怒,忽然就被迎面來的夜風吹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隱約的涼意,不多,但無論如何都揮之不去。

在回城的路上,孔無祿表現得十分正常。

但在別過周滿,率人回到若愚堂後,他立在堂中那不斷滴水的銅漏前許久,神情幾經變化,最終還是一跺腳,下了決心,向後堂韋玄所住的院落走去。

這一夜,先經過劫殺陸氏,後又與陳家兩度交手,回來時是四更天了,正該是一般人睡得最熟的時候。

可孔無祿沒想到,自己到時,竟見韋玄立於階前,正自出神地望著院中那座湖石堆砌的假山,斑白的兩鬢上凝結了深夜的露水,顯然已許久沒有動過。

只是孔無祿眼下揣著事,心中惴惴,見此情狀也無暇深想,先喚一聲,讓韋玄回過了神,然後才將今夜之事細細稟來,尤其是周滿那一轉眼之間變化的境界。

韋玄聽後,有些模糊地重複了一聲:“直接到了金丹中期?”

孔無祿道:“是。回頭想來,不過就是與陳家那些人打了一架的功夫,她的境界就有如此變化。向來從先天境界大圓滿突破至金丹,也只不過是在金丹初期,焉有至到中期,且如此穩固之理?想必她、她之前必是在壓制隱藏實力,才能在一夕之間有如此驚人的進境。可她有什麼必要隱藏實力?我總覺得……”

今夜周滿毫不猶豫提劍殺向陳規的場面,又在眼前回閃。

孔無祿似有猶豫,頓了頓,才慢慢續道:“她今日行動之大膽果決,實乃屬下生平僅見,縱惱怒她妄為,心中也是有幾分佩服的。只是回頭再想,難免覺得這位周姑娘,性情過於……兇險。”

這是孔無祿第一次用這個詞來形容一個人的性情。

他喉間發澀,看向韋玄:“連金不換為陳規所奪的少許貨物,她都要搶回。這樣一個人,當初當真是心甘情願‘借’出劍骨嗎?哪怕當初是心甘情願,往後……”

韋玄聽了半天,可腦海裡迴盪的其實只有深夜裡病梅館那邊由孔最、尺澤傳回來的訊息,整個人只像是一座沒有神魂的軀殼。

他只慢慢道:“她並非善類,心不甘、情不願,又有什麼稀奇?只是的確,不能再等了……”

但隨即便想:我食王氏之祿,當忠王氏之事,此時怎能反對那周滿生出惻隱之心呢?

他過了會才道:“屬下也是這樣想。她修煉起來進境如此之快,您又給過一本《神照經》,恐怕更是如有神助。今日她只是金丹,他日或恐就是元嬰、化神……長此以往,難免夜長夢多……”

豈料韋玄聽後竟道:“她縱修到元嬰、化神,又有何用?心契已立,便她有一萬的打算,也逃不過的。不是她這邊等不得了。”

孔無祿初時其實有幾分疑惑,可待抬起眼來,一下看見韋玄那張皺紋滿布的臉,再想起方才進院時所見,腦袋裡頓時一炸,整個人都像是被釘在了原地!

他聽見自己顫抖的聲音:“韋、韋長老……”

韋玄緩緩仰起頭來,只望向深藍夜空裡那些寥落的星辰,輕輕道:“是公子那邊,不能再等了。”

*

那道烏紅的命線,被手指一壓,又浮現在腕間。

王恕盯著它,恍惚出神。

金不換則背向他立在窗前,聽著外面吹過的細細的風聲,似乎在等待著什麼。

泥盤街盡頭這棟二層小樓的廳內,燈盞已幾乎亮了一整夜。金不換與王恕各想各的事,各出各的神,並不說話。

直到油盞中的燈花忽然爆了一下,外頭傳來餘善壓低的聲音:“回來了。”

兩人這才齊齊一震,立時起身。

周滿毫髮無損,跨進門來,抬手便將一隻用以儲物的須彌袋扔向金不換:“接著,寄雪草,看看對不對。”

金不換下意識接住,卻沒看,只問:“順利嗎?”

王恕也迅速往她身上打量,雖見得並無什麼傷勢,還是問了句:“沒遇到什麼兇險吧?”

周滿心道,自然是遇到了,只不過是陳家遇到了——

她就是最大的兇險,還能遇到什麼兇險?

是以只坐下來給自己倒了杯茶,輕描淡寫道:“回來的路上遇到陳家,順道打了一架,殺了他們幾個人。”

金不換見她衣上乾淨並不染血,又看她氣定神閒,料想有王氏在,這一趟打劫陸氏該是輕輕鬆鬆,可誰曾想到忽然聽她吐出這麼驚雷般的一句話來?一時間竟呆住了:“你——”

王恕也陡地皺起了眉頭。

周滿便道:“放心,我帶著王氏若愚堂的人一塊兒,自是安然無恙。何況……”

她看向了金不換,神情間稍有幾分沉落,只道:“十三條人命血債記在賬上,今夜那樣大好的機會,總該讓他們先還幾分薄利。”

那十三人的靈位,此刻正供在廳上,十三盞長明燈的光亮閃爍著,從他身後照來,卻將沉重的陰影壓在了他的肩上。

金不換喉間湧動,過了會兒,方道:“那些是我的仇,他日自當由我來報,你不該為此涉險。”

周滿凝望他,卻將眉一揚,忽地笑起來:“你怎知我涉險,全是為了報仇呢?”

金不換一怔:“不全是?”

周滿終於將從陳九手上搶來的那枚須彌戒取出,拋向金不換:“你看看,那日陳家劫走的可是這枚?”

那須彌戒入手,頓時有一股熟悉的氣息傳來,正是杜草堂秘法的氣息。

金不換頓時驚異地看向她:“你搶回來了?”

周滿點頭,只道:“杜草堂的秘術我不懂,我只知道,接下來我有沒有新弓可用,就全看你了。”

金不換真不敢相信,此戒這麼快便失而復得。

他又怔片刻,竟先不去管那寄雪草,而是迅速喚餘善用淨瓶承一瓶清水來,將戒環輕輕放入瓶中。然後便取下自己腰間所懸的那管墨竹老筆,在靜心凝神後,提筆於瓶口上方寫下一句“城春草木深”。

墨跡憑空凝出後,竟如水一般朝瓶中墜落。

轉瞬間,只聽得瓶內嗶啵一陣細響,那原本沉在水中的戒環雖然未動,可纏繞在戒環上的那一圈枯枝,竟好似得了生機一般,迅速舒展變大,鑽出瓶口,宛如從瓶中忽然長出一根茁壯的樹枝,散如華蓋,甚至在枝條末梢還能看見幾片綠色的葉芽。

在其枝條主幹上,更有一道道金色的亮紋,閃爍於乾枯的縫隙間,一眼看去,就好像這乾枯的枝條裡包裹著熾亮的金色岩漿!

這一剎,周滿竟覺眼角微微溼潤。

長在瀛洲日出之地的扶桑木,用了十三條人命才換回的扶桑木啊。分明只有這樣一截枝條,隨著商隊一路西來,經行了成千上萬裡,方至蜀中,卻依舊如此擁有如此驚人的瑰麗,靈美到不可方物。

縱然聰明謹慎如陳規,又怎能想到,一切的隱秘,根本就不在於那須彌戒中所存的任何一件東西,而是在於此戒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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