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日裡，師傅從來沒有這麼叫過他，往往是以名字相稱，今日也是奇了怪了，說話如此親切，聲音還有些洪亮，這和之前出關之後完全是兩種感覺。
張小道也沒有細想，他放下手裡的劍，透過後門，往廟裡面跑去。
在繞過那個殘破的山神石像，師傅在石像下面依舊還是盤腿而坐，他正在整理衣冠，把散亂的頭髮盤髻，看他這個樣子，還真的像是一個道骨仙風的老道士。
“徒兒，你且坐下，師傅我有話要和你說。”
張小道見師傅滿臉紅潤，這入關之前判若兩人，難道是修行閉關有所成就，或者是練了什麼返老還童的功法，才使得身體上有如此大的變化？
張小道心裡是這麼想的，反正他這個師傅，他身上有太多的秘密，遠遠不止這般的簡單。
“師傅，你今日怎麼有點不太一樣？”
他剛問完了這句話，可有一種不祥的預感湧上了心頭。
“哦，迴光返照，自然不一樣。”
師傅一邊整理衣容，一邊輕描淡寫地說，而後又捋順了下巴上的山羊鬍須，然後拂手揮袖，這破廟的大門和窗戶全部開啟，外面的陽光和新鮮的空氣，立即湧入這陰暗和帶有一點潮溼黴味的破廟之內。
叫人感到一絲清爽。
“嗯，舒服，通透，活著就應該這樣。”
前面那句“迴光返照”，也正是張小道察覺到的事情，可師傅倒好，直接給說了出來，不過這也不奇怪，張小道都能隱隱感覺到，何況是師傅本人。
“師傅，你……”
他低下了頭，默默傷心難過。
師傅再手一揮，夾雜著強大的勁力，把廟裡的那些破門爛窗，全部給吹得摧枯拉朽，一時間，這廟裡面更加敞亮了。
回過頭來，師傅抬頭看向那座猙獰的山神石像，說：“也不知你是哪一方的神仙，老朽借你寶地修行，只可惜不能給你帶來香火，實屬有些過意不去，等下安排徒兒給你殺雞擺貢，也算是報答你的恩情。”
其實，師傅是一個敬畏之人，之前他方便的時候，都會自已親自去清理石像上面的灰塵和蛛網，閉關的時候這件事就由張小道代勞，每天如此，從來不會懈怠。所以說，這不大的山神廟，雖然破舊，可石像卻一點不邋遢。
說完這句話，師傅轉頭看向張小道，見他已然明白，也只是會心一笑。
“徒兒，你我只有十八年的緣分，為師算了一下日子，今天也便是這最後的期數，將來的路就靠你自已去走了。”
張小道也不回答，只是點頭，眼淚卻也止不住，一滴一滴地滴落下來，滲入那滿是乾草和香灰的地上。
“徒兒你也不必傷心，世間之事，緣起緣落，皆是定數。”
師傅對於張小道來說，除了有救命的恩情之外，還有養育之恩，這十幾年他把自已所熟知的法術，大多都毫不吝嗇地傾囊相授，師徒二人雖然過得清貧，可人都是有感情的，知道師傅的死期將至，張小道一時間呆在那裡，什麼話也不說。
師傅從來都是說一是一，在和張小道相處的這些年裡，從來不開玩笑，只是苦修成仙之道，為何突然之間就要離開人世，這一點，張小道一點也不明白。
這種玄之又玄的事，非要到一定的境界才能知曉，天地生靈萬萬千，有幾個能參破天道，成仙長生呢？
“師傅，弟子我跟隨師傅這麼多年，多少也懂一些玄黃之術，其實我也已然看出來了，師傅這是到了大限，只是不清楚還有何解救之法？”
那張大道也是坦然，面帶笑意，搖頭嘆氣。
“唉……說起這解救之法，倒還是有，但是這件事只有委託徒兒你去辦了。”
一句話，也讓張小道有了一點希望，不過，看師傅這個樣子，這件事似乎也並不這麼簡單。
“師傅，你儘管安排便是。”
張大道會意一笑，眼神之中盡顯慈祥，這年過百歲的老者，並沒有那種急於求生的慾望，反而透露出一股對後人的期許。
他縱橫半生，極少說自已往事，在他看來，那些年少的風光，也僅僅只是過眼雲煙一般，即便是有天大的富貴和無上的功法，都比不上眼前的這個少年。
名義上是徒弟，可實際上張小道更像是他的兒子，只是為難了他這個修行之人，給張小道的卻是這一眼都看不到頭的苦日子。
到現在，也是到了讓張小道出山的時候。
“師傅我真名並不叫張大道，姓李叫李枚武，乃壠西人士，自小聰慧且不過不忘，今日出關後算了一卦，算得仙命紫薇數缺三，思來想去，苦修成仙還是少了三個名頭。”
“名頭？”
師傅點頭，嘆道：“我所學法門，包含了儒釋道三家，本想集三家所長，參悟這生死的奧秘，可臨了才發現，名不正則言不順，居然是借了三家之法，就要得到這三家的認可。”
張小道很不明白，這修行本就是靠自已的本事，到了師傅這裡就變成借了人家的東西，不過師傅既然這麼說，肯定也有其的道理。
師傅解釋道：“三教正統，這本就是真理，年輕的時候還不明白，總以為心比天高，現在看來，我也只是個井底之蛙。”
這三教就是道家、佛家，還有儒家，他們所崇尚真理，不知道在這個世界延續了多少年，特別是在這個險惡的時代，各種蠻荒和靈異復甦，常人能夠依靠的並不是某個強大的國家和部落，而是這三教中的奇人異士，也只有他們，才能抗拒那些超自然的力量。
“師傅，我還是不太明白，這如何取得三家的認可？”
張大道深吸一口氣，道：“需要你去討封，找到那三教之中德高望重之人，問一句切口，如果人找對了，對方也認可，師傅我就能成仙，去到那蓬萊仙境。”
張小道算是明白了，這討封和尋人問路道理上是一樣的，只是這裡面到底藏了多大的玄機？張小道一時半會也想不透。
“切口便是：壠西李枚武，三教合參多年，現已身滅，卻留有一絲半仙之氣，敢問正宗可否封仙？”
張小道在心裡默唸了幾句，也算是記住了。
“在這大千世界，去尋找三個人，如大海撈針，也只怪師傅我領悟得太晚，不過，徒兒也不必太過執著，一切順其自然。”
師傅所言極是，這件事並不是想象中的那般簡單，找人是一方面，找對人才也關鍵，而且即便是找對了人，人家也不一定會順應回答，這普天下有多少人在苦苦尋覓這成仙之道，怎麼會輕易成全他人之美。
“師傅，徒兒謹記，將來我遊歷大川，用畢生的時間去完成師傅的心願。”
師傅點頭，而後又開始搖頭，他也清楚，人這一輩子眨眼便過，可自已臨終之前才領悟到的道理，也不想就此放棄，所以也便囑咐自已的徒兒來做，這也是唯一的希望。
張小道言辭鑿鑿，目光之中透出一股堅定，即便他並不清楚這件事會有多大的難度。
“即便是這樣，師傅也只有仰仗徒兒了，這裡有一個包袱，裡面有一些金銀，和一個大川圖譜，上面標註了三教之地，晚些時候，你都帶上就此上路吧。”
師傅說完，遞給他一個麻布的包袱，拿在手裡還有些沉，張大道晃了一下，裡面發出了金屬撞擊的聲音，看樣子有不少銀子。
這些應該都是師傅的積攢下來的，在這偏遠的地方也用不著，再說一日三餐由張小道安排，那些錢也花不出去。
“師傅，你看還有什麼需要交待的？”
“等一下，你先去殺雞，給廟裡面的這個山神老爺擺一些貢品，剩下的那些家禽和牲畜都放了吧。”
張小道點頭，正要起身，又被師傅叫住。
“還有便是你在後院架一個柴火堆，等我歸天之後，一併燒了，等火滅了，殘燼裡面會有舍利，我的半絲仙氣就在這裡面，你也要一併帶上。”
師傅說完，手一揮，也不再看張小道一眼，吐了一口長氣，閉目養神。
“去吧，徒兒，我的大限已到，你也不必介懷，將來的事，也只能看機緣，記得師傅的那句話，凡事皆有定數，機會未到，不可強求。”
師傅說完這句話，臉色開始有了很大的變化，由先前的紅潤，慢慢變得鐵青，但還是能夠清楚地看見，師傅胸口的起伏，只是這樣的氣若游絲，不知道還能堅持多久。
張小道拜別師傅，立即跑到後院去燒水殺雞，依照師傅的交待，剩餘的那些活物都給放了，由它們自生自滅。趁著蒸祭品的時候，張小道又把堆積的那些木材，還有這破院裡面能燒的木頭都堆積在了一起，那木板床還有裝生活物品的小木箱子，張小道一併都給拆了，全部加起來，堆在後院裡面，有一人多高。
而柴堆的下面，壓著很多幹草和破布，甚至連最後剩下的燈油、菜油，都澆了上去，只要一個火星子，就能將其點燃。
等到張小道全部做完，已經到了下午，要不了多久，也就是吃晚飯的時候，只是今夜的這頓晚飯，怕是沒辦法吃。
而將來，又要到哪裡去借宿，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師傅，你交待的事都已經辦好了。”
張小道端著一碗雞和一碗待客的熟雞蛋，擺在了神像下面，轉過頭來又看師傅，此時的他，連最後一絲氣息都蕩然無存。
“師傅，你，你老人家，一路走好……”
張小道嘆了一下師傅的鼻息之後，跪在他的面前，失聲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