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六早上七點我就起床洗漱，來到公交車站等媽媽到來。路過客廳的時候看著空空的沙發和雜亂的茶几，我知道小周和陳麟已經出去晨跑了。小周並沒有告訴我媽媽幾點會到，但是我知道媽媽一定會坐最早的一班車，手提肩扛一大堆東西，來看她脆弱的女兒。
南方的秋天很短暫，早晨的溫度已經有了絲絲涼意，過不了一個月，就會急劇轉下，涼意直直侵入體內，刺入骨頭裡，最後蔓延到大腦，令人昏昏沉沉。冬天就是個消磨意志的季節，看不了多久的書，我就會想念被窩的溫度，向懶惰屈服。以前住宿的時候，為了逃避宿舍內令人窒息的氛圍，我會去圖書館和教室，現在獨自佔領著一個大房間，我開始為自已可憐的自制力感到擔憂。
“安安！”果不其然，媽媽提著一個兩個大袋子，揹著一個書包走下車。我迎上去想幫她分擔一下，媽媽卻搖了搖頭，用大袋子輕輕碰了碰我的小腿，說：“不用不用，太重了你提不了，吃早餐了嗎？”
“還沒有，你吃了嗎？我們去早餐店吧。”
“媽媽吃過了，給你帶了兩個大包子和豆漿油條，一早去市場買的，在書包裡包著，肯定還熱乎呢。”
過了馬路，直走再右拐就到了。我將半邊門開到最大，頂著門讓媽媽進來。
“小安！”小周的聲音傳來，我回頭一看，她和陳麟兩個人滿頭大汗，笑著向我打招呼。
“阿姨你好，你是小安的媽媽嗎？”小安說著很自然地接過媽媽手中的大袋子，“這麼早就來了，吃早飯了沒有，我們帶了早餐回來，一起吃吧？”
“是是，我是小安的媽媽，你也住在這裡嗎？”媽媽可能是被小周的白金色頭髮震撼到了，她迄今為止還在教育我少跟染頭髮的人來往，她覺得在頭髮和臉上動心思打扮的都不是認真做事的好人，而小周恰好兩樣都佔了。所幸可能是因為今天出去跑步，小周沒有化妝，如果被媽媽看到平時化著大濃妝的小周，估計她要拉著我尖叫著跑開了。
“我偶爾住這裡，阿姨我叫周浮光，你叫我小周就好了。”小周臉上都是汗水，運動使她的面板比平時更加粉嫩嬌俏，一個笑意盈盈的美人站在面前，媽媽甚至沒有察覺自已的書包都被卸掉了。不過，她不是叫周繼娣嗎？我心下疑惑，卻沒有問出口。
“阿麟，這個你也揹著。”小周將媽媽的行李全部轉移到了陳麟身上，陳麟也乖乖地背上書包，提著兩個大袋子跟在媽媽和小周身後。我和陳麟並排走著，汗水從她的鬢角冒出來，滑到下巴再滴到地上，她的脖頸，她的手臂，全都溼漉漉的像淋了雨一樣。汗水味夾雜著體香以及洗衣液的味道，我不自覺地深呼吸起來。
“臭嗎？”陳麟突然問，我一下子沒反應過來她是在跟我說話，還在深呼吸著。
她抬起胳膊，湊到鼻下聞了聞，自已回答自已，“臭。”
我不知道哪根筋搭錯了，也許是人多在一起比較放鬆，我拍了拍陳麟的手臂大笑著說：“不臭不臭，香香的哈哈。”
陳麟突然停下腳步，看著自已被我拍過的手臂，我意識到自已的出格，連連道歉。她搖了搖頭，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在我還沒有分辨出那眼神是什麼意思的時候，她邁步走了。
“快點，電梯門要關了哦。”小周和媽媽站在電梯裡，摁著按鍵催促我們，我小跑著趕上去。
“阿姨你快坐，”小周扶著媽媽的肩膀，讓她坐在沙發上，把自已買來的一大袋早餐放到茶几上，像個女主人一樣，開啟空調並走到廚房開啟冰箱拿了兩瓶礦泉水擰開放到我和媽媽面前，說道：“我們兩個剛跑完步，身上都是汗，先去洗一下，馬上來。”她又幫陳麟把身上的行李放下來，拉著陳麟的手去了另一頭的臥室。
“等下。”陳麟似乎是想起什麼來，又折返回廚房，拿起燒水壺接水，放到底座上按下燒水鍵。
“還是你細心，”小周立馬明白陳麟為什麼要燒開水，轉頭對我說：“小安，等下水燒好了，給阿姨倒一杯哦。”
“知道了，你們先去洗洗吧。”我看著房門關上，腦子裡都是她們赤身相對的樣子，也許吳漫漫沒有說錯，除了陳麟的母親，她們之間有另一種羈絆。
客廳靜了下來，我和媽媽坐著。
“喝這麼冰的水啊......”媽媽摸著瓶壁上滲出的小水珠說道。
“我沒喝，我都是燒開水。”
媽媽開啟書包，拿出尚有餘溫的早餐開啟放到我面前，說：“快吃吧，不吃早餐可不行。”
嗅覺和味覺簡直是記憶的超連結，包子一入口我眼淚差點掉下來，腦海裡是老家早市熙熙攘攘的人群，田地裡慢悠悠甩著尾巴的老黃牛，媽媽的三輪車行駛在水泥小道上，路過別人家的豬圈，聽到豬貪婪的進食聲......看似平凡而無趣的日子，其實人生中的每一天都是不可複製的，再怎麼按部就班，也有日後無比懷念的某一刻。
“那個小周......”媽媽欲言又止，我猜媽媽肯定是要讓我離小周遠一點，於是搶先回答道：“小周是陳麟的朋友，平時上班不怎麼接觸。”
“我是想說，她人挺好的，可能愛打扮的也不都是壞人......”媽媽若有所思的說道，我有點詫異，小周的人格魅力居然大到讓一向固執的媽媽產生思想上的轉變。
“哦我帶了好多東西，來，”媽媽開啟袋子，拿出好多花生紅棗幹海帶，一樣一樣放在地上，如數家珍。“這些，你燉湯喝，這個乾貝託你大姨買的，個頭大。還有這些，殺了兩隻還沒生蛋的小母雞，嫩得很，兩隻老鴨，補氣血。”媽媽從最底下拿出還在滲血水的袋子，來到廚房，開啟冷凍室放進去。“廚房可以用嗎？”
“可以。”其實我也不知道。
“有空燉燉，分給你舍友一起喝，咱們也沒有什麼能給人家的。”
“不會的媽媽，她們都對我很好，昨天還給我買了手機呢。”
“手機？那個你可不能拿人家的，那個貴，你趕緊拿出來還給人家。”媽媽如臨大敵，和我昨天晚上的反應一模一樣。
“你放在哪裡啦？”
“在房間裡。”
“來，”媽媽提起另一個更大的袋子，向我房間走去，“這些被子衣服放放，媽媽都洗乾淨了，你直接穿就可以。”
我和媽媽來到房間，坐在地上一件件往外拿。
“這些衣服你放到櫃子裡面去，媽媽先把床給你鋪了。”
款式老舊的被子，還有些起球，但都是我從小蓋到大的，無比親切。衣服也是，有些是小學穿到現在的，洗得發白。
我把衣服放進衣櫃裡，媽媽彎腰鋪著床單被褥，嘴裡碎碎念，我有一搭沒一搭的回應著。也不知過了多久，小周來到我們身邊，說道：“阿姨，帶了這麼多衣服呀。”她很順手地幫媽媽把被芯套進被套裡，一人捏住兩邊被角，展開鋪到床上。又過來幫我把袋子裡的衣服一起收進櫃子裡，“阿姨你好會挑衣服啊，小安的每件衣服都這麼好看又實用。”小周似乎不在意我又舊又皺的衣服，語氣自然發自內心地說著。
她戴著粉紅色的幹發帽，身上穿著一件墨綠色的絲質睡裙，腳上穿著一雙藍色的拖鞋，她很喜歡把稍顯衝突的顏色搭配到一起，如果不是美貌的加成，普通人穿起來會很違和。只是粉白的小腿上兩道蜈蚣般的傷痕實在觸目驚心，不過她從來不遮掩，我怕那是她傷心的往事，所以也從來不問。
“小周，你這腿上的傷疤......”可惜媽媽是個打破砂鍋問到底的人，執拗的性格也是她時常與爸爸爭執的原因。
“阿姨，你知道煤球爐嗎？煤球爐有一根細長的鐵棍，用來清理落下的煤渣。有一次我弟弟吃飯，碗裡有他不喜歡的菜，鬧了起來，我媽媽在外面洗衣服，她以為這是我弄哭了弟弟，所以用燒紅的鐵棍打了我。”小週一件件把衣服遞給我，漫不經心地回答道。“因為我是女孩，沒有人喜歡我，他們都喜歡我弟弟，說男生才有出息。原本我的名字叫周繼娣，就是為了接下來能有個弟弟，我高中輟學，就是為了能收筆錢給我弟弟上學。嫁了人也是天天捱打，什麼也不會，上班只能做保潔啊洗碗工啊，還好我遇到了陳麟的媽媽，她幫了我很多，還給我改了名。浮光躍金，靜影沉璧。她叫郭靜影，我就叫周浮光，我努力工作，想將來有天能好好報答她，可惜她去世了。”
“嘖嘖嘖.....”媽媽皺著眉頭，用心疼又不解的神色望著她，忍不住蹲下來捏了捏小周的小腿，“哪裡有媽媽這麼狠心，安安我一根手指頭的捨不得動，你得多痛啊，小麟也可憐。”媽媽的語氣悲慼，帶著些許哭腔。
“不礙事的阿姨，早就不痛了。”小周拍拍媽媽的肩膀，反而安慰起媽媽來，“小安有你，真是很幸福。”
咚咚，陳麟敲了兩下門，吸引了我們三個的目光。她依舊是黑色短褲和白T恤，光著腳沒穿鞋，髮梢滴著水。不知道站了多久，也不知道聽了多少，看到小周在幫我整理衣服，說了句“吃早餐”就轉身去了客廳。正好衣物都收拾好了，我們跟著陳麟一起去了客廳。
媽媽忍茶几上那堆垃圾很久了，一出來就去廚房找了塊抹布，清理了起來。她最不喜歡煙味，每次都趕爸爸去門前的田埂抽，想到她清理的時候一定會聞到，我立馬搶過她的抹布，清理了起來。
“你們呀，煙是很不好的東西，少抽，最好是不要抽。”媽媽記起自已是個長輩，開始語重心長地叮囑起來。“安安她爸爸老菸民，戒不掉，身上一股味，哎呀那味兒......”媽媽伸手在面前扇了扇，彷彿看見了我爸正在田埂上吞雲吐霧的樣子，毫不掩飾嫌棄的神情。
“阿姨，小安和阿麟沒有碰，我出社會早，很多習慣不好，你說了我會改的。”小周竟然有些羞赧，放下手中正在分發的早餐，過來接過我手中的抹布，剛想蹲下來收拾，就聽到陳麟說：“放著。”
“沒事啦，我自已弄的自已收。”
“放著，阿楠會收。”
“哦對，週末的時候阿楠中午也會過來。”小周意識到了，但也沒停下手中的動作，等到陳麟過來捏住她的手腕，她才吐了吐舌頭，被拉到餐桌旁。
“阿姨，小安，一起過來吃點，我最愛這家的珍珠小籠包，嚐嚐嘛。”
我和媽媽沒再推辭，一起坐到了餐桌旁。陳麟拉開櫃子，拿出兩個玻璃杯，倒了八分滿的溫水，放到我和媽媽面前，又冷不丁冒出一句：“冰豆漿是冰的。”
我反應過來，她是在跟我們解釋為什麼不給我們豆漿，不是不想給我們，而是小周買了冰的，我們可能不想喝。擰巴而又真誠，細心而又無禮。
“謝謝。”我向她道謝，即使知道會被她忽略。
“你們兩個女孩子，也不要喝太冰的，”媽媽揉了揉肚子，“女孩子喝太冰的，肚子會不舒服。”
“知道了，阿姨。”小周點點頭，果真沒有再喝一口冰豆漿，只有陳麟充耳不聞，一口接一口喝著。
“媽，每個人體質不一樣，有些人喝沒關係。”
“那你不能喝，你肚子痛媽媽會擔心。”
“我偷偷喝，偷偷疼，不跟你說。”
“你不說我也知道。”
“你怎麼知道？”
“我偷偷知道。”
“你在喂小豬，哪裡會知道？”
“你就是媽媽喂的小豬，小豬肚子痛就會咿唔咿唔地叫，媽媽就拿熱水袋給你放到肚子上，把肚子裡的冰水加熱。肚子熱了，小豬不痛了，就會多吃飯長得白白胖胖。”
“我吃很多啦，還不是黑黑瘦瘦，你是瘦大豬，爸爸是黑大豬，我是黑瘦小豬，嘿咻嘿咻。”
“哈哈，”小周聽著我和媽媽沒頭腦的鬥嘴，大笑起來。
“哈哈，”我也忍不住大笑，和小周兩個人笑得前仰後翻。
“哼，”忽得聽到陳麟輕笑一聲，我驚訝地看向她，她低著頭咀嚼著，嘴角微微向上翹起。想必很久很久以前，她也在餐桌上和媽媽這樣亂舞著筷子拌嘴吧，不知她腦海中回憶起怎樣的場景，看見她終於笑了，縱使輕微到難以捕捉，我還是像受到鼓勵那般，笑得更加大聲了。
小小的溫馨時光稍縱即逝，吃完後她又獨自回到沙發上，可這次她沒有在看書，她的目光停留在某一行，但心思卻不在書中，兀自發著呆。媽媽也打算回去了，她走到陳麟身旁，從書包裡拿出一袋橄欖，青綠色的紡錘形果子，那是自已家山上種的。
“小麟，安安住在這裡真是給你添麻煩了，阿姨沒什麼能感謝你的，這是自已家種的橄欖，清甜呢。”說著又從口袋裡掏出一個紅色塑膠袋，一層層開啟，是一沓鈔票。“我們不能白吃白住佔人便宜，你爸爸不收房租也不收伙食費，阿姨心裡過意不去，這個給你買點衣服買點好吃的，希望你不要嫌棄。”
陳麟登時坐直了身體，搖著頭把錢推還給媽媽，只是拿起一顆橄欖放進嘴裡。我知道她是想告訴媽媽，心意可以收下，但是錢真的不用。
“阿姨，小安住在這裡我們很開心，這錢你還是給小安，小安平時也是要花錢的嘛。”小周像是陳麟的代言人，每次都能恰到好處地張口。
“對了，安安你說那個手機，你趕緊拿出來還給小周。”媽媽突然想起來手機的事，催促我。我跑回房間取出手機，“在這裡。”
“阿姨你這麼一說我倒想起來，我還有一張沒用的電話卡呢，小安你也不用去買了，這就給你裝上。”說話間，陳麟已經去她的房間拿出了電話卡，遞給小周。小周取出電話卡，裝進手機卡槽裡，說：“阿姨你真的不用客氣，這個沒花錢，是我一直閒置著浪費才給小安的，你們聯絡也方便，你也知道，學校裡好多人打電話，小安課間就那麼幾分鐘，哪裡排得上隊打給你喲，對吧？”
小周寫下我的電話號碼，不容分說地把紙張折成兩半塞到媽媽書包側邊口袋，說：“阿姨你以後想小安了，就打剛才那個號碼。”
“哎喲，這真是太不好意思了，這......”媽媽為難地搓著手，我知道她不想受人恩惠，但小周說的也很在理，她不想拒絕。
“媽媽，你想小周了，我就把電話遞給小周。”我明白再拒絕就沒意義了，也加入了勸媽媽的隊伍。
“那行，那真是謝謝了，媽媽得回去了，晚了上山的班車就沒了。”
“好，阿姨我們送送你。”小周拍拍陳麟，示意她一起下樓，我們四個人走到門口。
“安安媽媽走了啊，小周小麟，阿姨走了，有空再來看你們，冰箱裡的雞鴨記得吃哈。”媽媽說著完，迅速把一直攥在手裡的紅色塑膠袋往陳麟口袋一塞，一溜煙小跑消失在了拐角處。
陳麟沒有追，只是默默拿出塑膠袋，放到了我手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