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不信人間有白頭
琴兒在繡花。
繡的正是唐子羽畫的那幅畫。
自從唐子羽走後,琴兒每天都要把這幅畫拿出來看了又看,後來決定要繡下來。
她繡得很慢,很慢,每天只繡一點點。
因為她繡不快,每一針刺下,她都覺得似刺在自已的心頭,疼得喘不過氣來。
特別是那一句詩。
得成比目何辭死,願作鴛鴦不羨仙。
繡這句詩時,一針一淚。
唐大哥走半年了,她每天都覺得空落落的。
對他的思念,卻與日俱增。
那與想念哥哥,是完全不同的感覺,這種感覺,更痛,痛徹心扉,痛入骨髓。
她正繡著,忽然聽到了敲門聲,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
“家裡有人嗎?我趕了一天的路,又累又渴,能給碗水喝嗎?”
琴兒一呆,只覺似有一隻大手捂住了口鼻,讓她無法發聲,無法呼吸,只有眼淚大滴大滴的掉了下來。
門被人推開了。
那日夜思念的面容出現在了她模糊的視線裡。
琴兒呆呆的望著唐子羽,不說話,只是流淚,嘴唇邊,卻漾開了笑容。
雷大少從唐子羽身後露出半個腦袋,笑道:“這便是弟妹吧?”
唐子羽一按他的頭:“沒大沒小,你要叫嫂子。”
雷大少撥開他的手,道:“屁,你該管胖爺我叫哥!”
琴兒見還有別人,忙擦了擦眼淚,道:“唐大哥,這是你朋友嗎?我去做飯。”
唐子羽輕聲道:“我倆在路上吃過飯了,不餓。”
他拉過琴兒的小手,溫柔的注視著她,直看得琴兒的臉愈發紅了,有些手足無措地道:“你們路上累了吧?我去給你倆燒水喝。”
唐子羽微笑道:“我們不渴。看到你,我就高興,也不覺得累。”
雷大少抽了口氣,道:“你個王八蛋竟然也會說這樣的話?酸到胖爺我的牙了。”
他轉身出屋,道:“我出去轉轉,你倆繼續!”
琴兒羞得無地自容,看著雷大少的背影,低聲問唐子羽:“水都不給倒一碗,不會太慢待了他吧?”
唐子羽輕聲道:“這胖子叫東方雷,是我的好兄弟。人隨和得緊,你不用太在意他。”
琴兒理了理秀髮,問道:“唐大哥,你這次來關東是辦什麼事嗎?”
唐子羽道:“我是專門回來接你走的,你和我去江南吧。”
琴兒露出甜甜的微笑,道:“唐大哥,你能想起我,我就很知足了。我說過,我沒福氣跟在你身邊,不能拖累了你。而且,我還要等哥哥回來。”
唐子羽道:“你哥哥的事你不用擔心,剛才這個胖子是山東東方堡的少主,很有勢力,他已經有你哥哥的訊息了,我們正在派人去給他送信。你先跟我回江南等你哥,然後,我們就遊山玩水,不再管江湖上的事。”
琴兒驚喜道:“真的有我哥哥的訊息了?”
唐子羽點頭道:“真的。你哥其實一直在江南,他現在很好,你跟我回去,很快就可以見到他。”
琴兒凝視著唐子羽的眼睛,問道:“唐大哥,你想好了嗎?真的要為我退出江湖?”
唐子羽用力點頭:“在年前走的時候我還不是很確定,可是這半年來,我想好了,沒有江湖,我可能會有點不開心,可沒有你,我會更難受。而且,我也有點厭倦了江湖上無休止的廝殺。我們離開這裡,到南方去海邊找個小村隱居吧,我打魚,你織布。我們再養點小雞,小鴨子,將來,再生很多孩子……”
琴兒聽得羞紅了臉,不禁垂下了頭,卻沒發現,唐子羽的眼底,流露出了淡淡的憂傷。
唐子羽知道,自已的描繪給琴兒的畫面,恐怕一輩子都不會實現,畢竟,唐,蕭兩家結了兩代的仇,琴兒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嫁給自已了。
他現在只求能把琴兒安全的帶出關東,以後,哪怕只是暗中保護她,直求她平安,但是,和她長相廝守,註定只是奢望了。
琴兒輕輕伏在唐子羽懷中,柔聲道:“唐大哥,我真的好開心。”
唐子羽輕輕拍著琴兒的後背,道:“能跟你在一起,我也很開心。”他板正琴兒的臉,溫柔的擦拭著她臉上的淚痕,道:“好了,趕緊收拾一下,不用帶太多的東西,就帶換洗的衣服就可以了,我們一會兒就走。”
琴兒一愣:“走得這麼急?”
唐子羽點了點頭:“路途太遠,我們還是早點走吧。”
琴兒離開唐子羽的懷抱,回身看著屋子裡的擺設,道:“說走就走,我還有點捨不得了,另外家裡還養著些小鴨子……”
唐子羽道:“所有東西都送給鄰居的嬸子們吧,那麼遠的路,不方便帶太多東西的。”
“好吧。”琴兒答應了一聲,就去收拾衣物。
唐子羽幫忙,只讓她拿了兩身換洗的衣服,琴兒捨不得那幅畫,連同還沒繡好的手工也都一起裝進了包裹。
兩人剛欲出屋,就聽一陣雜亂的馬蹄聲奔雷般由遠及近。緊接著,院中傳來雷大少的一聲怒吼:“給胖爺我滾出去!”然後“噗通”一聲響,一聲慘叫傳來,呼喝打鬥聲不斷。
唐子羽臉色一變,把琴兒攔在身後,道:“你藏在屋子裡別出去。”拔劍衝出房門。
只見院中雷大少雙拳揮舞,與十數人鬥做一團,為首的正是伍子成,他分明是帶了大量落日馬場弟子追趕而來,不斷有人被雷大少打飛出小院。遠處馬蹄聲不斷,足有百餘落日馬場弟子正騎馬飛奔而來,已將小院團團圍住,許多人馬上都掛有硬弓。
唐子羽臉色鐵青,顯然,落日馬場反應速度之快,超過了他的想象。
見唐子羽出了屋,伍子成叫道:“二哥,就是他!”
與他一起圍攻雷大少的人中,一個面色薑黃,紫須紫發的漢子掃了唐子羽一眼,喝道:“退!”眾人同時向院外退去。
唐子羽微微一愣,問道:“落日馬場二當家‘紫髯伯’鄭辰?”
鄭辰嘿嘿一笑,喝到“射!”眾落日馬場弟子已紛紛張弓搭箭,一時間箭如雨下。
唐子羽一把拉雷大少,右手揮劍撥擋羽箭,向後躍出,躲回房中。
鄭辰冷笑道:“我落日馬場的硬弓天下聞名,豈是一座小小茅屋可擋?”他手一揮,眾人立時策馬圍繞小院狂奔,箭如飛蝗射向屋中。一時間門窗皆碎,牆壁也被射出許多大洞,箭矢已射入屋中。
唐子羽和雷大少奮力撥打,但琴兒不通武功,轉瞬間連中數箭。
唐子羽虎吼一聲,一把將琴兒摟入懷中,眼見琴兒胸腹間中的兩箭都透體而出,縱有大羅金仙也救不回了。
琴兒見唐子羽眼圈通紅,淚水已滴下,她顫抖著手想去摸唐子羽的臉,卻抬不起來,不覺哭了出來:“唐大哥……我沒福氣……不能陪你……了……”
唐子羽手忙腳亂地按住琴兒的傷口,血卻如泉湧,怎麼也按不住。
琴兒拼盡全力,顫聲道:“唐大哥……你一定……要幫我……照顧……我……哥哥……”頭一歪,呼吸全無。
唐子羽只覺腦海中“轟”的一聲,心似炸裂般疼痛,他發出一聲如狼嚎般的戾嘯,揮舞長劍,迎著箭雨衝出屋去。
劍光似閃電劃破長空,閃電下,飛濺的鮮血,便似三月飄飛的漫天桃花!
唐子羽在山坡上,挖了個坑,將琴兒葬下。
從始至終,他都沒說一句話,就是默默的挖坑,然後填土。
他很小心的把土緩緩蓋在琴兒身上,彷彿怕驚醒睡夢中的人兒一樣。
雷大少坐在一邊看著。
他不是不想幫忙。
唐子羽不用他。
唐子羽要自已親手葬下琴兒。
他尋來一塊足有三尺高的山石,揮長劍,運起內力,片刻工夫,就削成一座墓碑。
他將墓碑立在墳前,運劍刻下一行字。
愛妻蕭琴之墓。唐子羽立。
他的眼睛通紅,手撫墓碑,低聲道:“琴兒,唐大哥這個天下第一活得就像個笑話,我打敗了一個又一個強敵,卻保護不了身邊的人。”
他抬起頭,目光有些迷離的看著天上的悠悠白雲,語氣蕭索:“我從小就立志做天下第一,可做到了又有什麼用?母親早逝,我喚不回來;父親死在面前,我救不了;心愛的女人死在自已懷裡,我還是無能為力。她只求過我一件事,我卻做不到,在她臨死前,還要騙她……”聲音竟已哽咽。
雷大少一瘸一拐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你也不要太自責,雖然鄭辰和範學虎這次跑了,但跑了和尚跑不了廟,他們落日馬場還在,你等我傷勢好了,調我東方堡精銳弟子過來,縱是滅了他落日馬場滿門,也要殺了他倆!”
卻是剛才一戰,雷大少為了護住殺紅了眼的唐子羽,後背中了兩箭,腿上又捱了一刀,雖不致命,但卻影響了行動,沒有十天半個月的調養,根本無法復原。
其實不止雷大少負傷,唐子羽左臂也中了一箭。
唐子羽回頭看著雷大少,沉聲道:“胖子,我現在心裡堵得慌,一刻也等不了。我現在就去落日馬場,如果申屠熊識相,交出鄭辰,一切好說,如果他敢袒護鄭辰,說不得我就要血洗他落日馬場了!”
雷大少一把拉住他的衣袖,大驚道:“不可啊!落日馬場畢竟是關東地界第一大幫派,門下弟子三千,你孤身一人打上門去,勢單力孤,恐怕凶多吉少!”
唐子羽掰開他的手,道:“我意已決。我唐子羽一劍在手,縱有千萬人也要殺他個血流成河!”
雷大少大急,道:“那我陪你去!”
唐子羽看了看他的腿,搖頭道:“胖子,你現在傷太重,還有幾分戰力?你去了,反而會讓我分心。你馬上騎快馬回東方堡,如果我不能活著回去,就靠你給我報仇了!”
雷大少還要勸說,唐子羽抬手止住他,道:“一個劍客,就要有雖千萬人吾往矣的氣勢!”言罷,轉身就走。
那背影,身姿挺拔,清秀的雙肩高高聳起,便似要將那天,也扛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