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剛出家那年,幫我剃度的老和尚給我講了一個故事。

“從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廟,廟裡有兩個和尚,老和尚對小和尚說……”

我當即向他抗議道:“渡我師父,您換個故事吧,這個故事連三歲小兒都聽過。”

渡我師父怒道:“老和尚對小和尚說……你看看對面山頭的萬法寺!”

我聞言,從善如流地扭頭看向大開的寺門,對面九華峰上的萬法寺隱於群山之中,青青山色空濛,雲煙繚繞。早課的鐘聲杳杳,梵音縹緲。

“對面山頭的萬法寺,金碧輝煌,氣象萬千,一年四季遊人如織。佛說學無止境,徒兒,你看過之後可有受到一點激勵?”

我張開口欲言又止,但渡我師父用勉勵的眼神看著我,我便緩緩道:“師父,學無止境不是佛說的……”

“……”

我移開一寸目光,避開金剛怒目的渡我師傅,審視了一下我們破爛的大門,搖搖欲墜的牌匾。院子裡擺著生鏽的小吃車,上面堆滿了各種快過期的泡麵,礦泉水和大捆線香,旁邊立著個牌子:“上香十塊,求籤十塊”。揣摩了一番老和尚的畢生理想,說:“那不如,我們師徒倆去投奔對面?”

渡我師父大怒道:“不思進取!不思進取!”

我據理力爭道:“這怎麼能是不思進取呢?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既然對面山頭有肉吃……肉應當沒有……有酒喝,有大把美人香客,我們難道不應該找一個條件更好的工作地點嗎?”

渡我師父打了我那新鮮出爐的禿頭一巴掌:“出家之人,怎可貪戀身外之物,投奔是不可能投奔的,對面山頭的住持與為師有仇。我們師徒應當潛心鑽研佛法,早日成為一代高僧,把他們寺的香客都騙過來……”

我恨鐵不成鋼地道:“師父,這就是你的不對了,對面住持有錢有權有名有勢,你再看看你,連菩薩金身都沒錢修,你為什麼要想不開和他結仇?”

渡我師父指著我,也恨鐵不成鋼地長嘆一口氣,終於說出了大實話:“徒兒呀,你以為這年頭和尚好當麼?對面收徒最低要求是211,985研究生,熟讀《金剛經》《法華經》等經文者優先,精通英語梵語者優先。還有一試二試面試口試,你連小學都沒上過,你以為人家會收你麼?”

我拋棄師門另謀高就的念頭就這樣被掐死在搖籃之中。

原來這年頭,沒有文憑,連當和尚都混不下去。

嚶。

*

幾十年來,渡我師父一直住在青秀山上。青秀山上雲樹森森,青秀山下淮水環繞。山腳下,淮河邊有個小鎮,叫張家鎮,河的對面就是九華山。兩寺和尚常常下山採買。兩山遙遙相望,出了菩薩廟,抬頭就能看到萬法寺,兩寺一直存在(渡我師父單方面臆想的)競爭關係,渡我師父的畢生追求就是將菩薩廟發揚光大。

可惜兩寺一同建立,同時傳了幾百年,發展卻大有不同。

九華山是九華山脈的主峰,青秀山只是一座無名小山。

對面人丁興旺,據說有弟子三千,且門庭若市,客似雲來;菩薩廟只剩下我和渡我師父大眼瞪小眼,連遊客都是在參觀萬法寺後順帶過來的。

老和尚給我起的法號叫未了,從此我就叫未了和尚。

皈依佛門,自然要斷去三千煩惱絲,其實我很不捨得我的頭髮。我乃棄道入佛,故顯而易見,當年我選擇當一個道士,而不是當一個和尚,當一個魔修,自然是由於做一名出塵脫俗的仙長,比當一個禿子,當一個剃了半邊頭髮的殺馬特好得多。好在從山上日漸增多的女香客來看,我就算沒了頭髮,也應當還算一個俊俏的和尚,連那顆光頭的頭型都格外圓潤好看。

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今日種種譬如今日生,既然已經拜入佛門,我就把很多東西都忘記了,包括我的俗家姓名。只依稀記得從小我就被高僧批命為天生佛子,與佛有緣。

雖在道門蹉跎了半生,才跟著渡我師父出了家,但我剛拜師那會兒也很是相信我會成為超越隔壁小明的一代高僧。後來我出了家才領會,高僧口中的“你與我佛有緣”,實則寫作“施主可否捐點香油錢”。只因出家之後我同渡我師父學習佛法,打坐只會瞌睡,聽經一竅不通,假如這也能叫天生佛子,那大概渡我師父就能稱為彌勒佛轉生罷。後來我就信奉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鐘,二十年如一日從不悔改。渡我師父日日敲著我的禿頭數落我。

寒來暑往,對面山頭的紫竹林枯榮了二十輪,這樣平靜的日子也過了二十載,直到近日我收徒,萬法寺派人前來祝賀,我才第一次見到師父唸叨了二十年的隔壁小明……渡明大師。

*

當是時,我正領著新收的小徒弟在山門灑掃,只見四輛勞斯萊斯風馳電掣般駛來,烏泱泱下來十數個和尚,一字型排開。領頭的老僧寶相端莊,額心一點硃砂痣,令人一見便以為佛陀降世。

一番交流後方才得知這便是萬法寺的渡明大師,大師慈眉善目,又平易近人,談吐得體,與師父口中那個陰險狡詐的小人完全不是一個人。不僅大師本人氣度不凡,且隨行的弟子個個都是虎背熊腰,不怒而威的金剛長相,兩廂對比之下,我這一米八的花美男在一群一米九的壯漢之中頓時顯得弱小,可憐,又無助。

如此架勢,我還以為對方知道了渡我師父私下編排他們寺已久,前來尋仇。不想對方十分和藹地從車上拿下來一堆禮物,道:“未了師兄收徒,師弟們無以為賀,這是帶給小師侄的見面禮,區區小禮不足掛齒,萬望師兄不要嫌棄。”

俗話說,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光是比身高我就比便宜師弟們矮了一截,再說話不免氣短。渡我師父出來時更是全程黑臉。隨侍中唯有一位少年長得比我矮,柿子要挑軟的捏,師父陰陽怪氣地問:“這位師侄看著眼生,可是我渡明師兄新收的徒弟?師侄幾歲了?可曾讀過什麼書?”

少年恭敬地道:“回太師叔,弟子法號三寶,師從悲心法師座下,今年十五歲,正在唸高三,已經被Q大物理系提前錄取了,下學期專心在廟裡修行,開秋就去京市報道。”

小明的徒孫和渡我師父的徒孫一個年紀,卻已經被Q大物理系和華夏佛學院提前錄取,修雙學位。而我徒弟初初入門,渾然不覺兩寺恩怨,正抱著渡明大師送的最新款愛瘋手機不撒手,儼然一個弱智兒童。

渡我師父從徒弟到徒孫,不幸被兄弟單位全方位碾壓。送走對面一行人後,渡我師父怒氣衝衝回到廟裡,想起他徒弟我永遠默不到一半的佛經,一氣之下留下簡訊一條,瀟灑地報了老年人西藏旅遊團,自稱入藏修禪去了。

渡我師父雲遊去後,我照常帶小徒弟去山門灑掃——廟裡窮,請不起清潔工。在快遞如此發達的時代,我們師徒三代買日常用品及糧食,連跑腿錢都拿不出,平日裡都得下山親自挑上來。

小徒弟法號三障。三障是我一個月前帶回來的孤兒,沒有俗家姓名。三障長相顯小,笑起來嘴角有一對酒窩,十分喜人。我與渡我師父正打算九月便送他去山下張家鎮讀初一。

三障年齡小,十分質樸地認為男人有胸肌和腹肌就是帥。他大概還忘不了那日送了他許多見面禮的師叔們,灑掃時用飽含仰慕的口氣對我道:“師父,你不是經常說你是佛門最受女施主歡迎的和尚嘛,可我覺得那天來的師叔們全都比你高比你帥,還有八塊腹肌哦。”

他一臉嚮往地道:“而且他們還開勞斯萊斯哦——”

我振振有詞道:“你懂什麼!為師走的是小鮮肉路線,他們走的是猛男路線,小姑娘都喜歡我這種,小基佬才喜歡他們那種,我們型別不一樣的。”

為了證明自已不是小基佬,三障連忙道:“師父你放心,我已皈依佛門,公的母的都不喜歡!”

我欣慰地摸著他的小禿頭,他抬起頭對我傻笑,笑容沁人得像被咬過一口的秋梨。看著我的傻徒弟,我悵然嘆了口氣——自從剃度後,每年從入冬起我的腦殼總是涼嗖嗖的,如今正是季節交接,乍寒還暖之際,天氣多變,易感風寒,我分外想念從前我那頭瀟灑的長髮。

我又驟然想起一事,便囑咐三障說:“你師祖昨天不在了,今天中午只做我們兩個人的飯即可。”

三障大驚失色,隨後放聲大哭:“什、什麼,我只是睡了一覺起來,師祖便去了麼?”

我方發覺此話的歧義,忙道:“幹嘛呢,快起來,你就不能盼你師祖點好——他參加夕陽紅老年旅遊團去了,你滾地上哭做什麼?”三障止住眼淚從地上爬起來,拍拍灰色僧袍上的草灰尷尬笑道:“誤會,誤會。”

他又天真無邪地問道:“師父呀,那師祖為何忽然出門遠遊?”

我心想,難道要告訴他,渡我師父被不孝弟子我和不孝徒孫你氣走的嗎?那我身為師父的尊嚴何在。遂用語言修飾了一番:

“你師祖那日與隔壁兄弟寺廟交流過後,發現隔壁兄弟寺廟能在改革開放後從小寺發展成一個香火鼎盛的大寺,定是由於渡明大師對佛法的虔誠感動了信眾。你的師叔們也不愧是大寺廟的弟子,個個都是人才,說話又好聽,他超喜歡你們師叔的。於是師祖受到觸動,深感我們寺廟有許多不足之處,便出門修行,尋求對佛法更深一層的領悟……”

三障露出敬佩的表情:“師祖不愧是師祖,在小事之中也能體悟大道,境界遠非我們師徒可比啊。”

*

白天和小徒弟說時輕描淡寫,到了晚上,我卻是輾轉反側。我心裡感到很對不住渡我師父。雖然我師父他又兇又小心眼兒還禿頭……但他想把師門發揚光大,也是人之常情。人生在世,誰沒想過要做出點事業來呢?可惜卻收了我這麼個徒弟,原本以為我能繼承衣缽,卻沒想到我是個沒悟性的。想轉而培養再下一代,又只能等三障完成九年義務教育,再考高中,考大學,或許還有研究生碩士博士生,也許又是一個二十年,介時小明恐怕連徒孫都有徒孫了。

我為老和尚的人生理想憂心忡忡了好幾天,終於有一天吃飯時忍不住向徒弟說禿嚕了嘴,三障不愧是我的孝順徒弟,立刻放下筷子道:“師父,這個我會啊!”

我充滿懷疑地看他:“你會什麼?為師都不會,你還能會?”

“師父,這你就不懂了吧,”三障說的頭頭是道,“你和師祖待在山上這麼多年,連個手機都沒有,早就和社會脫節了,你知道是現在是什麼時代嗎?”他不等我回答,又迫不及待道:“現在是資訊時代!外面的道友連修仙也提倡資訊化修仙,師父你的思想還停留在老一套,是行不通的!”

我:“我們是和尚,修什麼仙。”

三障:“師父你不要抬槓,你看,這是萬法寺的官方微博,置頂就是那天來我們寺的悲心師叔,悲心師叔可是他們寺的門面,在網上有很多女粉絲……女施主喜愛呢。好多女施主都專程去萬法寺參觀……不是,誠心拜謁悲心師叔。”

我接過徒弟遞給我的手機,入目便是幾張高畫質大圖。

有悲心法師在佛像前焚香禮佛的,有悲心法師在蓮花池旁靜立觀景的,還有悲心法師在院子裡練武的……下面的評論有許多女施主留下回復:

“awsl,哥哥用美顏slay我!”

“唐僧取經,哥哥娶我。”

“華夏佛教講經交流會最年輕講師[心]三藏大師獎最年輕獲得者[心]華夏佛學院客座教授[心]是華夏佛道弘揚者也是最虔誠的佛子[心]悲心法師入股不虧[心]如果您需要辦法事就來拜託悲心法師吧![心]”

粉絲是什麼意思,我還是知道的。這是一位女施主在上個月教我的,她說我這麼好看的美男子便叫做小鮮肉,喜歡我的女施主統稱為我的粉絲,這位女施主還教會了我怎麼用微信微博。不過門面又是何物?

姑且不論這些,小徒弟的意思我還是領會到了。悲心是那日來拜訪的師兄弟中臉最好看的一位——自然,比我好看是不可能的——沒想到這廝竟如此陰險,不惜在微博上出賣色相騙香火。

“而且,師父你看,他們寺供奉著一顆叫佛心的舍利子,傳說是地藏王菩薩下凡歷劫的某一世圓寂後遺骨所化,這個格局一下子就開啟了。哎,而且傳說九華山以前是連著黃泉路,世間亡魂都從這裡的鬼門通往陰間,萬法寺建在這裡就是為了鎮住陰地,度化亡魂,未免陰陽錯位,為禍世間的。

“哇,原來隔壁兄弟寺廟這麼厲害,怪不得那麼多香客呢,不像我們菩薩廟,連修大門都要申請政府補貼。”三障翻著網上的資料酸溜溜道。

乖乖,看來小徒弟說的沒錯,原來要建設新時代社會主義寺廟還有這麼多彎彎道道。

最後,小徒弟下了總結:“依徒弟之見,我們隔壁的兄弟單位能做大做強,都是因為宣傳做的好啊!現在做什麼都離不開網路,師父,咱們要摒棄舊思想,用新時代的宣傳理念來指導菩薩廟的發展,實現咱們寺的現代化。”

我緩緩地對他道:“徒弟啊,你的這個想法很好。”

三障瘋狂點頭,眼神亮亮的。面對他期待的眼神,我又語重心長道:“但是,我們沒有錢……

“你看啊,我給你師祖申請的低保還要存著給你九月去鎮上讀書的,上個月有個女施主教我發微博要買水軍,咱們廟每個月的香油錢,扣掉水電費和伙食費,只夠給你買一個勞斯萊斯……的模型,根本拿不出水軍費。”

徒弟和我面面相覷,三障用他的小腦袋冥思苦想了一陣子,又積極舉手道:“師父,莫慌,我加了悲心師叔的企鵝號,這便去問問他,怎麼樣才能買得起真勞斯萊斯。”

幾分鐘後三障哭喪著臉抬起頭道:“師父,悲心師叔說,出家之人,理應看破紅塵,做到六根清淨。那幾輛勞斯萊斯不過是太師伯的俗家兄長捐給萬法寺的俗物而已,不足掛齒。”

我默默拿過他的手機搜尋了一下小明的俗家姓名,搜出一長串他俗家兄長的關聯新聞,正是本省著名房地產商,每年給萬法寺捐幾千萬善款,還在各地樓盤幫忙打廣告……

看來,這才是小明能當一個好方丈,好師父的終極原因所在。

待渡我師父旅遊回來,我一定要認真勸他:這世上花有百樣紅,人與猴不同。有的人一拜師,就已經輸在了起跑線上。

其它小說相關閱讀More+

山河美豔之偃花

亭亭玉立的東平懷王

快穿之炮灰以抱制暴整頓位面

餘暉璃茉

從小說變成現實開始

末班

相逢便夠

澤小光

清冷仙君俏公主

有點麻了

Z總駕到,嬌妻腐乳哪裡逃

東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