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松又遞給我一支菸:“你跟時敏怎麼認識的?那大哥可真牛逼!一騙就上千萬啊,操,搞個零頭給我就夠我發達了。”

“我們哥倆是大學同學。”我吸了口煙說:“這假的,這裡買的?”

李小松罵道:“操他媽的,打進來還沒見過真煙,漲價不怕,你倒給弄點兒真貨啊,媽的,就是黑!”

我笑笑,接著說:“時敏這人義氣,又有大哥風範,大家都願意往他跟前交朋友。大學畢業,時敏就進了教育局,家裡有門路啊。一年後我分到縣城邊那個農場中學裡去教書去了。”

“你也夠牛的啊,當老師,我現在可操蛋了,連初中都沒讀完,找工作沒人要,後悔當初不聽老師,要是遇見你多好!你一直教書啊?”

“沒有,早辭了。我呆的那個破學校,別提多沒勁了,那幫破老師和破學生,讓人見著就煩,連我這樣一個熱愛教育事業的人最後都忍無可忍,屁股一拍,撂挑子辭職了。後來幹了很多差事,折騰得夠嗆,一來二去就成了盲流子。乾點啥好呢?聽人說什麼也不會幹的人有兩條出路,一是當領導,一是當作家。領導咱是沒戲了,乾脆當作家吧。”

李小松呵呵笑著,講我幽默,又說作家比當老師更牛,追著問我當成沒有,他說出去跟那幫屁崽子吹牛去,說在裡面遇見一作家。

我敷衍了幾句,接著跟他說時敏:“我把我的想法跟時敏說了。時敏挺支援我,問我還有什麼困難,我說要是有臺電腦就好了。時敏沒說話,轉天就給我送了臺AMD486來,說:‘你是寫作的苗子,幹別的浪費。’我說算我借你的,那時侯我們哥倆都困難,一個月那點票子不夠買醋的。後來等條件好起來,時敏也死活不讓我還錢了,他說他不缺錢,算無償支援我的事業,這樣的哥們兒,還有的挑麼?”

“牛逼呀!”李小松道。不多讀點書就是不行,表達感情時,情緒稍微激動一點兒就找不到形容詞了,李小松的詞彙匱乏好像似乎只有一個“牛逼”。

“哎木地486是什麼呀?”李小松迷惑地問。

“電腦,寫東西的一種機器。”我簡單扼要地解釋,遇到我這種老師,算他倒黴。

“聽時敏說,他好像在保險公司啊?”李小松疑惑地看著我,似乎懷疑我和時敏有一個騙了他。

我說:“調動的唄,時敏給我AMD486那會,也是窮人一個,幾個月後他調到保險公司了,條件慢慢才有了好轉。時敏非常賣力,業績特別好,一年後就幹成了部門經理,大概還管著財務,確切地我就不太清楚了。我倆在一塊兒,很少談工作上的事。朋友嘛, 是哥們感情在先。”

這時那個被叫做“強姦犯”的抬起頭來:“榮哥,雷哥,松哥,我這盆撿完了。”

李小松他們正跟我聊得正高興,不耐煩地說:“完了,挖坑埋了吧。”

榮哥說:“吃吧。”

“強姦犯”立刻跳起來,衝到桌子前,抓起最上面的一個窩窩頭狂啃起來,看樣子還沒吃晚飯。“強姦犯”邊吃,邊拿了小飯盆進了廁所,接了盆涼水,也不回來,就蹲在廁所邊上狼吞虎嚥地啃窩頭,偶爾喝一口涼水,流露出他對這來之不易的窩頭的珍惜和熱愛。

翟榮和我們五個人都靠在被子上抽菸聊天,菸灰缸都是用香菸盒疊的,別說還挺很精緻,在我和阿英中間的床板上有個指甲蓋大小的洞,我就學著阿英,不停地把菸灰彈進那個黑洞裡。

阿英混熟了以後跟我說,他是搶劫進來的。說的時候,他笑著非要伸起左手給我看,我驚訝的看見他的左手只有三個手指,還是半截的,不過顯然是老傷疤了。

“那天晚上我和三個哥們喝得有點高了,一個叫大樂的說,咱找點樂子去吧,上三兒那裡,三兒是我把兄弟,在六合鎮開了個酒樓,其實就是窯子鋪,我就蹬著我那輛破三輪去了……”

阿英笑眯眯吸了口煙,接著說:“走到半道上,看見路邊臥了輛拉煤的解放,一個矬子正翻開機蓋檢查線路呢,大樂也不怎麼想的,突然就說咱放他點血,拉煤的身上都有錢,當時我們已經開過去了,我覺得這想法挺好,馬上就掉頭回去,四個人好像都挺激動,要不說該死呢,當時要是有一個人反對,這事就免了,本來就有些找樂子的意思,沒到非搶不可的程度。”

“酒壯慫人膽你那是。”雷子說。

“還真是。”阿英笑道。

然後他笑著問我:“耗子,你是大學生文化人,見多識廣,你說我這事能判幾年?”

雷子說:“早不告訴你了嘛,搶劫最高刑是死刑,你得有點準備啊。”

李小松說:“阿英這事判不了,頂多就算嫖娼犯!”

阿英:“你他媽的才是嫖娼犯!”

翟榮斜靠在被子上,湊過臉來搭訕:“耗子的事我看大不了。”

“包庇算是還?”李小松道。

雷子也說:“我前陣子在二監那邊碰到一個,他弟弟砂人,他知道他弟弟跑哪去了,沒說,才判了兩年半。”

“砂人能跟時敏這事比麼,耗子你肯定逮不了。”阿英揮著半截殘手說。

我笑了笑:“說哪門子胡話哪?我這不是已經進來了嗎?”

李小松坐直身子,興奮地說:“你這都不懂啊,現在呢是刑拘,還沒有批捕呢,38天以內要是捕不了,就得放人。”

阿英拿話頂他一下:“臭顯擺個錘子,你剛知道幾天?剛進來那天晚上還不是瞪著眼珠跟傻逼似的。”

“就你好?剛進來的時候見個禿子就喊大哥,吃飯時候捧著那窩窩頭嘩嘩掉眼淚。”

阿英臉紅尷尬笑著,沒有爭辯。

我一聽雷子是二進宮的,不覺向前挪了挪,用探討的語氣說:“這裡的事兒以前還真沒研究過。”

雷子馬上一副“過來人”的滄桑感:“熬人啊,好人也熬成神經嘍,進來了先是刑拘,然後檢察院批捕,不夠批捕的要不放了,要不就撤捕勞教,勞教還不如判刑,勞教是最苦的,把人當牲口使,累出屎來都不放過你啊,寧捕不勞,進來過的都知道。咱說這邊兒……逮捕證一簽,還得等著起訴,開庭,一次不行就兩次,判完了,不服氣還得上訴,終審判決接到手算大關過了,下面就等著下勞改隊,以前的勞改局現在聽說叫監獄局了,都是一個德行,下隊之前得先在監獄待著,二十年往上的重刑犯就放那了,其他的一般一個月左右分到各個監獄,然後就正式開始獻身勞改事業了。折騰吧?”雷子笑著問我。

“聽你說的我的頭都大了。”我是說真的。

“你上次是因為啥進來的?”我問。

“跟阿英一樣。”

阿英受了刺激似的喊:“你個逼哪跟我一樣啊,你上次是8年哪!”

“那時候我剛19,鬧著玩一樣,就搶人家一個包。”

“躲角落偷著樂吧,要趕上83年嚴打,你還有今天?”李小松笑道。

阿英說:“改改你那破嘴,聽著亂心。”

雷子接過李小松的話茬說:“還真是,嚴打那會兒,隔壁有個叫李富貴的小子,坐車不買票還吐人一臉痰,判了十三年,發大西北去了,現在連拘留都不收。”

我說那根本不叫法治,是胡來。

“胡來真管用啊,那陣兒治安多好,國人就怕狠的,老鄧就夠狠!”雷子說完一臉崇拜。

翟榮被雷子的話調動了情感,從鋪上起身衝著南邊喊:“都你媽的放倒啦?監規全背熟啦?是不是等我來狠的?!”

話音剛落,聊天打諢的一下子起來大半,盤腿坐好,眼睛望向牆上的一張整開佈告:《看守所在押人員行為管理規範》,有的還一邊看一邊嘴裡小聲讀著。

李小松也來了精神,一擺手:“強姦犯,過來。”

“強姦犯”立刻緊張的喝了兩口涼水,耷拉個拖鞋跑過來,自覺的蹲在我們前面的地板上,臉色有些不太好

“第8條。”李小松說。

“第8條,第……不準,不準傳播犯罪手段,慫恿他人犯……”

“草泥馬的,那是第8條嗎?”雷子把手邊的紙菸灰缸扔在強姦犯的臉上,強姦犯的臉立馬被菸灰瀰漫了,他一邊不能控制地咳嗽,一邊趕緊把菸灰缸撿起來,小心翼翼地放回雷子身邊,然後被李小松一腳踹回地板上,後腦勺著地在地上咚的一聲。

“哎呦~~”強姦犯坐在地上,痛苦的呻吟著。

“起來!”翟榮大喝一聲。

阿英興奮地跳起來:“要不要我幫你起來?”

強姦犯彷彿受了電擊般趕緊蹲好,拿眼睛瞟著阿英,顫聲連說:“不用了,英哥。”

“第8條。”

李小松把姿勢調整得更舒服些,眼睛望著強姦犯,有些陰森森地說道。

強姦犯深吸口氣背道:“不準恃強凌弱、打罵、汙辱、勒索其他在押人員。”然後長長撥出一口氣,我看了看牆上的《規範》,竟然一字不差,心裡居然替他鬆了一口氣。

李小松罵道:“狗德行,誰教你的‘是強凌弱’,那念什麼?”

強姦犯抬頭看著《規範》,皺著眉頭說:“是‘恃’呀?”

李小松一把揪住正想往回縮的強姦犯的耳朵:“那念‘持’,‘持強凌弱’!”

強姦犯疼的呲牙咧嘴地叫:“哎哎,松哥,‘持強凌弱’,我記住啦。”

李小松總結地又狠掰了一下手指,伴隨著強姦犯的慘叫,阿英順腳把他又踹到邊上。

翟榮說:“行啦,再背去!”

強姦犯如獲大赦似的連連答應,然後屁顛屁顛跑廁所拿來抹布,認真地擦拭著地上的菸灰。完事後,自覺地盤迴鋪上,兩眼死瞪著《監規》。

突然,屋角傳來孔府家酒的廣告播放聲。

我早已看到但沒多在意的電視機自動開啟了,那是一臺21英寸的彩電,用鐵架子固定在靠門的牆角上方。下面有一個用鐵篦子網住的黑匣子,阿英告訴我說那是個擴音器,李小松說是監控器。

“快七點了。”雷子說。每天晚上七點到十點,是娛樂時間,就是集體收看桐縣有線臺的節目。除了看守所的控制室,任何人不準私自開關電視或調換頻道,對違反各項監規的監舍,停看電視就是懲罰手段之一。

雷子說:“現在講究多了,九幾年我頭回進來時狗屁都沒有,整天就是幹活,現在還有廁所電視了,還讓抽菸了,你們真幸福。”

“聽說人家美國監獄就跟公寓似的,有機會真得去一回。”阿英說。

“人家那哪裡是坐牢?簡直就是療養院啊。”從雷子確定的語氣裡,好像他上次真的就是從老美的監獄裡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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