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園裡，熱得發瘋；教室裡，熱得發瘋。講臺上的老師正努力撐著疲倦講課，講臺下的學生正努力打著精神聽課。與以往不同，誰都懶得發呆，更沒有竊竊私語，以及其他的小動作。
世界安靜得出奇。
屋頂上幾個破吊扇發出“吱吱呀呀”的聲音，卷著熱浪不停翻滾。外面偶然起了一絲風，瞬間點亮大家的眼神，只是還沒到窗臺，便已隨沙飄逝，希望立刻成了奢望，一切又歸於茫然。
“EverybodyturntoLesson45。”劉老師發出指令，眾人一齊翻書的聲音，就像跳動的音符。
“Sorry,let’sjustsaygoodbye。請大家記住這個句式，為什麼是Sorry，而不是Excuseme？”劉老師一皺眉，凝視著大家，“穆子，你說說。”
“excuseme作‘原諒、寬恕’解時,賓語後常接介詞form表示所原諒的事；作‘免除’解時,可接雙賓語,也可與介詞from搭配使用。sorry的基本意思是‘感到傷心,覺得難過’,指因損失、創傷、不幸和煩惱等引發的或大或小的悲傷,往往夾有一種遺憾的感覺。這句話是大家作別，有遺憾和傷感的意思，所以用的是Sorry。”穆子蓁小心翼翼地回答著，沒有一句廢話。
“很好。”劉老師露出笑容。
旁邊的成華此刻正出著神，並沒有看向穆子。這副木雕泥塑的樣子，早被班主任盯上了。
“成華，你站起來。把第三節讀一遍。”
天啊！英語是成華最反感的課程，別說通篇的讀，就是單詞一個一個的讀，他都認不全。他下意識地看了看第三節的內容：
“Let’,maybethreeyearslater,maybefurtheraway,butwewilldefinitelymissthiswonderfulmomenttoday,atthistime.”
簡直就是天書！成華愣在原地，大汗淋漓，半天吐不出一個字來。
劉老師很平靜，又問了一聲：“念一遍，大家聽聽。”說著，轉身去擦黑板。
說時遲那時快，突然天降神兵——顏舞瑛迅速換走了成華的課本。只見第三節的英文下面，密密麻麻填滿中文，而且字意互不相干，讀起來又特別具有異國風味。
成華明白了，這是她們自主研發的“英文翻譯神蹟”。“難怪女孩子的英語都這麼好。”他強忍著笑，心裡略過一絲自我安慰。
“耐-特-斯-賽-咕嘟拜。埋-碧-額-葉-爾-雷-特，梅-碧-推-瑞-斯-來-德……”成華視若珍寶，跟著一字一頓地朗讀起來，只因念得晦澀卡滯，剛讀到一半，自己都差一點笑出來。
班主任眉心深鎖，滿臉詫異，半天沒聽懂，趕緊止住：“停停停，你念得什麼玩意？”說著，走下來把書奪過來一看，“嗤嗤”冷笑。只見她走回講臺，將自己的英語課本撂給成華，說：“再念一遍。”
成華望著班主任匆匆而回的身影，內心翻江倒海，空中彷彿一個聲音在說“你現在連學習都沒搞清楚，以後自己也不知能幹啥，盛飯的碗都還沒找到，對她好？你拿什麼對她好？”他這才覺得爾老師的這段話，是多麼的正確。可恨自己偏科嚴重，學習僅憑興趣，由於英語落得太遠，亡羊補牢為時晚矣。
正自悔悟不迭，空中聲音逐漸下沉，繞到耳邊輕輕響起，嗲嗲得叫人發酥：“耐忒絲-腮-咯德拜爾……”
成華用餘光一掃，卻是穆子蓁用書遮住了臉，微語傳遞答案。
“雷特古德拜。”只可惜成華太笨，讀成了另一個“什麼玩意”。
大家都在暗暗發笑，穆子笑得把自己埋進了書裡。
恰巧此時，外面的天空烏雲滾滾，周圍頓時黑了下來。先是劃過一道閃電，接著就是幾聲炸雷，涼風驟起，熾烈頓消，暴風雨順勢傾洩。同學們立馬都興奮起來，有的去開燈，有的去關窗，短暫的一陣騷動。
“好了，你不必唸了，上來把課本換走。好好聽課，你回去吧！”班主任預備的訓斥，被突變的天氣打斷了。
與此同時，另一場暴風驟雨正在校長辦公室裡傾洩。
新來的校長是個才子，畢業於清華，聽說曾經美國深造過——在紐約辦的叫作“格來登”的德國學府。
教育局說，他引進了國外先進的教學理念——譬如怎樣提高升學率。提高了升學率，學校就有了名聲，社會招生的改制自然也就順理成章。提高了升學率，還能普遍提高教師們的待遇，拿到政府的獎勵津貼，離職率自然也就會降下來。
他自己說，這種地域性的企業型義務教育形式，太保守太落後，既不能保證師資的質量，又不能保障生源的持續，與社會資源完全脫節，這怎麼能培養出國家的未來之才，已經完全無法適應改革的春風。老師能進能出，學生能進能出，學校要儘快融入社會。我們要重塑學校的品牌，讓社會認可；也要提倡競爭，讓市場認可。
以上，均是江校長信誓旦旦準備著手做的大事，就好像研究出“四月肥”一下子沸騰了養豬業、研究出“恆溫棚”即使是冬天也能吃上西瓜一樣。那麼，他所謂提高升學率的方案終於擺在桌面——從這一屆初一升學開始劃定分數線，採取好和差兩種格次進行分班，三十年不變。
他的理由言辭鑿鑿，說什麼“初二是關鍵的一年，兄弟我在‘格來登’的時候，有限的資源就是這麼匹配的……兄弟我在‘格來登’的時候，學生們都很奮進，生怕被淘汰至差班，結果進入差班的寥寥無幾，呵呵……兄弟我在‘格來登’的時候，老師們因此更覺有了成就感，因為升至好學府的學生越來越多……”他在做著不同意見老師和家長的思想工作時，裸起衣袖，嘴上總掛著“兄弟我在‘格來登’的時候”，彷彿不這樣強調，別人不能對他的看法產生敬畏。
爾東化試探著問：“這是教育局的意見還是你老江的意見？”
江校長得意的回答：“是兄弟我從美國回來時，參加代表會提出的意見，呵呵——被局裡採納了。這個學校不改革不行，否則在不久的將來一定會被兼併淘汰，你們的眼光不要太淺。”
爾東化又擔心著問：“我們學校基礎較差，分到差班的學生心理落差巨大，很可能會導致一批學生自暴自棄。這會不會形成傷害？”
江校長揚起頭說：“我們有機制保障，每一期考試超過最低分數線，就可以立即轉入好班。而且，一旦有差生轉入好班，我們就要大肆宣揚，多做正面鼓勵。這要看看我們老師和學校的引導有效性了。如果投鼠忌器，還有什麼事能做得成？”原來，在他眼裡一直認為這些差生如同老鼠般令人生厭，不如都編派在一起，像養白鼠一樣替學校改革實驗做出貢獻。
爾東化反駁道：“一旦分班之後，學生的心理傷害已經形成。學校一沒有提前預應的計劃，二沒有心理輔導的安排，三沒有充分宣貫彌補機制，就這樣匆匆上馬，我認為這是功利主義在作祟。”
“你說什麼？爾老師。你也是這個學校的一分子，學校的興衰存亡，老師們的前途命運，你不要置身事外。好好想想你自己的前途吧！”江校長“咣”的一聲放下茶杯，站起身來生氣地說。
“那學生們呢？他們難道不是我們學校的一分子？他們的父母還在為這個企業拼命創造財富，我們這些老師的工資待遇不也是企業給的嗎？面對這些學生們的前途命運，難道我們在實施政策的時候，不應該謹慎一點嗎？”爾東化說到這裡，哽咽了一下。
“誰說他們不是學校的一分子了？但是，他們現在唯一的任務就是努力提高學習成績。那些學習差的，怪誰？怪他們自己。如果都能達到分數線，我們就不分班，他們能做到嗎？如果做不到，就不要怪罪於學校的改革政策。”江老師脖子一揚，幾乎是喊出來的。
“這對他們不公平。有的學生的確不用心，也有調皮搗蛋的，但我們老師的有責任和義務，引導他們走上正軌。我還可以透過像葉婷婷這樣極好的學生，去協助……”爾東化試圖說服校長，不免有些病急亂投醫，語無倫次起來。
“胡說！你敢！葉婷婷這麼一個寶，怎麼？還想把她毀掉？爾東化，你腦子裡一天到晚在想什麼呢？一顆老鼠屎壞掉一鍋粥。那些還在努力學習的優生，被這些差生影響著，導致成績下降，他們的前途命運學校負不負責？如果我們不採取措施，對他們公平嗎？他們的父母不也是在為企業創造價值嗎？”江校長漸漸平靜下來。
“……他們不是老鼠屎……他們是學校的學生。我們教育的目的不僅僅是為了教出幾個拔尖生，而是所有學生都能發揮各自特點，成為德智體全方位的綜合性人才。比如鬼子的攝影，阿銘的唱歌，小輝的素描，大偉的短跑等等，他們雖然學習有待提升，可同樣也有很多優點，這些優點恰恰是我們幫助他們提升的切入點。學校不能因為他們成績差就全盤否定,難道不能多給一點包容的時間嗎？”爾東化似乎也平靜了下來。
“爾老師，你年紀輕輕，怎麼說出這麼糊塗的話來？現在全國要的都是升學率，靠你講的這些唱歌跑步能行嗎？靠的還得是考試成績。優生在一起，向上的學習氛圍更濃烈，大家在一起比學趕幫超的氛圍就會更濃烈。這樣的環境下，我們培養出來的孩子就會更加優秀，對這個社會和國家是最大的貢獻。怎麼能因為一些遊手好閒的差生，而耽誤他們的前程，更不能因此耽誤學校的改革。有了更好的升學業績，學校才有底氣獲取更多的社會資源。到那時，我們有比現在更優質的教學條件，有比現在更優秀的師資力量，有比現在更多的生源，不再依賴於一個半死不活的企業，成為這座城市名列前茅的中學。你想象一下，那會是一個什麼樣的大好局面？放棄一些本來就不想學習的差生，難道不值得嗎！這是學校規劃和發展戰略，是經過會議討論過的，還有什麼可爭論的？”江校長越說越有自信。
“什麼？值得放棄？江校長，您說這話我從感情上實在無法接受。您別忘了，我們國家施行的仍是九年義務教育，我們沒有權利放棄任何一名學生。您這是把市場經濟那套東西，放在了教育事業上，是殺雞取卵、捨本逐末。”爾東化越來越激動。
江校長“騰”得一下站起來，注視了爾東化很久，然後淡淡的說：“爾老師還是助教吧？我能跟你探討這些問題，並不是組織原則，況且你說的基本是不切實際的空話。不過，想阻止學校的改革，請你不要一廂情願，也別拿著為民請願的樣子虛張聲勢。自古以來的改革，向來沒有一帆風順，你們不要低估了組織上的決定。道理我已經說的很清楚了，即使是投票抉擇你們也毫無勝算。你還是好好考慮自己的前途吧！”說完，頭也不回地走掉了。
過了一陣子，有教務老師找到爾東化，說“學校準備擴招，不允許有老師住在學校裡，都要改成教室。暑假過後，趕緊找地方搬了吧！”
爾東化一聲冷笑，什麼也沒回應。
幸好期末考試，初一二班大多數考得不錯。尤其是成華，大大高於分數線，進入好班可以確定無疑了。
爾東化很是欣慰。
他獨自在校園裡散步時，隱約聽到都在傳說“冷文君轉學了”、“這個星期就不來上學了”的話。
爾東化笑了笑，什麼話也沒說，順著學校走廊走了好幾圈。看見很多男生女生穿梭於這個走廊，他們嬉笑打鬧著，彷彿每天都有新鮮的故事在上演。
只是……只是這裡少了一個大眼睛、麻花辮漂亮的女孩。那個女孩悄悄地離開了這個學校，離開了那些與她有關的同窗與好友，離開了那些與她有關的快樂與憂愁。
他彷彿看到她走出校門，斜坐在父親的腳踏車後面，白色連衣裙、散落的長髮在風中舞動。她繼續用她那單純而又深邃的眼神，凝眸著那扇早已生鏽的校門，然後噘一噘嘴……
拜了！我的朋友們！拜了！我曾經做過的夢！拜了！我們的年少輕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