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赤劍派修煉的第十三天,崔岱開始思考要不要退學重修。
先別急著罵他三分鐘熱度。黃天在上,修仙乃崔岱之夙願,他三歲時幫阿媽處理狼皮時,腦子裡想的都是:這皮以後能拿來做冬天的劍套。若無苦衷,他絕不會自斷後路。
總而言之,退學實乃無奈之舉。
——以上皆為廢話,就跟大學生選了專業轉頭後悔一個道理:崔岱總得找點理由正當化自已的半途而廢。
感謝赤劍派,它能提供的理由都還蠻正當的。
開始修煉的第一天,崔岱誠惶誠恐,對著帶自已去蓮花池練身法的二師兄千恩萬謝。
然後就踩斷梅花樁掉池子裡了。
然後就發現蓮花池其實只有看上去美麗,實際水位直達小腿肚。
半個身子泡在水裡,手上還壓著朵蓮花的崔岱:?
岸旁的二師兄則欲言又止。他指著梅花樁,又指著蓮花池,最後指向崔岱,嘴唇張了又閉,閉了又張。
最後,二師兄說:“抱歉,小師弟。咱們門派梅花樁是二手的,如果你身法尚未入門,就是比較容易斷。”
崔岱:“……請問師兄,這梅花樁一手的時候是經歷過什麼嗎?”
二師兄苦笑:“啊……實不相瞞,其實都是咱們大師姐從隔壁尚通門搶的,他們原本打算拿來做機關戰俑,所以才會挑質軟韌的花木。”
崔岱抹把臉上的水:“那不應該更耐用嗎?”
二師兄面露難色。他左顧右盼,上看下看,甚至問過路過的外門弟子,確定大師姐不在方圓百里內,才悄聲說。
“其實尚通門早知道她要來搶,特地買了便宜木頭!別跟大師姐說,她至今都不知此事!要是她知道了,非得把尚通門整個掀翻不可。”
崔岱:……
好吧,此事暫且按下不表。我們快進到次日,崔岱最期待的獨門功法環節。
赤劍派兼收幷蓄,各類修士都有。好在崔岱鐵了心要做劍修,正跟掌門一樣——那還不功法練到手軟,心決源源不斷!
然後,三師姐就從庫房裡給他翻出來一本劍譜,落灰落得好似沉積百年。
崔岱捧著它,心潮澎湃,連忙拿袖子拂去灰塵。可看清封皮時,他猛然沉默。
“……三師姐。”他沉重地問,“這封皮上寫的什麼?”
三師姐被灰嗆得咳嗽:“咳咳咳。還能是什麼,赤劍派劍訣,掌門親自……撰寫。”
崔岱:“可我看這三個字好像讀‘天行宗’。”
三師姐沉默。
三師姐大驚失色。
“——原來你識字啊!早知你識字,我就不誆你了!”
她瞪大眼睛,拍打崔岱肩膀,拍得瘦弱少年像個地瓜,“可塑之才!我們赤劍派終於來了第二個文人!”
崔岱捧著來自天行宗的劍訣,尚不知其來歷如何,心中百感交集,最後選了個當下最想問的問題。
“三師姐,第一個文人是誰啊?”
三師姐面不改色:“我。”
她又說:“之後就麻煩你同我一同管理門內書冊,整理賬目,謄抄上交給萬宗會的報告了,小師弟。”
就算把這件事也按下不表,赤劍派還有更多可供崔岱退學的正當理由。
比如五天之前,崔岱躺在房內鬱鬱寡歡,思考自已慘淡的修仙前景時,四師兄推門而入,他連忙翻身坐起。
看見這位,崔岱才終於有了點修仙的實感。
赤劍派人均黑袍黑衣,法器也大多平平無奇,幾位師姐師兄站在一起好似烏鴉開大會,半點仙人之姿都無。而眼前這位青衣白袍、銀冠赤帶、面如冠玉,笑容還和藹可親,好似刻板印象仙人跳出畫面。
他說:“前些日子過忙,沒來得及上門見你,小師弟。真好,你來過後,我就不是內門弟子中最小的那個了。”
這話語中師門情誼拳拳動人,聽得崔岱眼含熱淚。
兩人執手相看淚眼,互訴一番師兄弟衷腸,搞得崔岱腦子裡盤旋數日的退學申請都焉了下去。他幾乎都快因為眼前人愛上這個門派了,他如此體貼、周到、溫和,就像冬日暖陽——
直到四師兄說:“——來,師弟,你看這個。”
說完,仙人就從寬大袖袍中掏出一份卷軸,緩緩展開。
崔岱含淚望去。
是一個Excel表格。
眼淚一下就幹了,感動之情亦然。
他瞪大眼睛,細看一番,才發現只是畫得比較齊整的表,不是Excel,嚇他一跳。
但崔岱還沒來得及把心塞回膈肌上,四師兄就指著Excel……表格,開始為他緩緩講述。他越講,崔岱越覺得不對勁,終於沒忍住打斷。
“等等,師兄。”他指向某行,“這個‘滌衣’是什麼意思?”
四師兄瞭然:“無礙,我剛入門時也問過這個問題——是替掌門洗衣。”
“……啊?”
“哈哈,師弟,你也知道。我們掌門疏狂,不拘小節。若我們不洗,他便會自已親手洗。”
“……啊???”
“掌門熱愛山下小溪,若是讓他自已動手,山下百姓便會看見我們赤劍派掌門親手洗血衣——或許還會忘了自已臉上也有血。實在有礙觀瞻。”
四師兄笑呵呵地說道,不知從哪兒摸出一把摺扇,啪的一下開啟,在臉旁扇來扇去,扇得他鬢髮紛飛,好似迎風招展的蟑螂須。
“哈哈——我就是敬重掌門這點,才拒絕天鶴宮,來我們赤劍派的!世上當真有如此狂放不羈之人,可敬可嘆,可敬可嘆,哈哈!”
他合扇,對崔岱露出志同道合的微笑。
“想必你也是吧!師弟!”
完全不是。崔岱面無表情地想,但他不敢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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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麼問題來了。崔岱是怎麼來到赤劍派的呢?
當然不是服從調劑,修仙界沒有高考制度。這裡的升學講求一個野生唯物主義——除其他各類手段,常人唯一攀至仙門的機會就是撫頂會。
由修仙界唯一官方組織萬宗會認證,五百年一次,人人均有機會,只要攀過九千九百九十九階問仙階,便可來到登仙台,等待某門某派的仙人賞識,隨後結髮授長生。
好吧,聽上去還是蠻高考的。
但問題在於,修仙界高考上,錄取結果全憑仙人好惡。往好了點說是倚重機緣,往壞了說就是存在大量可操作黑箱空間。
比如費盡千辛萬苦,半條命都爬沒了,最後以犧牲掉半條腿為代價來到登仙台的崔岱同學,就因為是一個平平無奇四靈根,在臺上跪了半柱香,就被人踹下去了。
字面意思上的踹下去,從臺階咕嚕咕嚕滾下去的那種。
路過的其他考生都震驚了。崔岱發誓,絕對有人拿著留影石拍他。
而正是在cosplay西西弗斯的石頭時,崔岱想起了前世的記憶。
更準確地說,他是個穿越者。
一般來說,接下來的劇情就會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窮!”,或者“這修仙界唯靈根論不可取,單天靈根寧有種乎!”了。
但可惜,崔岱穿越前,只是個平平無奇的高中生。
網文都不看,光看化學生物物理語文數學去了。
該死的,他十年寒窗,學得甚至不是很好!穿越之前三診剛考完,勉強上了一本線,還在找老師問數學壓軸選擇該怎麼做呢,下一秒就穿越成修仙世界普通獵戶之子了。
軲轆軲轆滾的崔岱滿心絕望,心想完蛋,我現在重操舊業去打獵還來得及嗎——來不及吧!爬樓梯的時候腿都斷啦!
想完這點,崔岱正好摔到最底下。眼睛一閉,人就暈了。
顯然,上天擅長給人驚喜。
比如崔岱徐徐轉醒時,天色已暗。整座青陽山仙氣縹緲,渺無人煙。他跪坐在樹林裡,聽四周靈獸長嘯,望頭頂月色如鉤。
低頭一看,又跟一雙林中的翠綠狼目對上視線。
崔岱心說,哈哈,他*的,為什麼。
顯然,他沒法從任何人那兒得到答案,包括眼前這頭小狼。
還好,崔岱在這個世界有個獵戶母親,他看得出它的年幼、愚蠢、冒進。
雖然生於天靈寶地,但這頭小狼顯然還沒學會富集靈氣。它應當是被血腥氣吸引而來,連掩飾氣息都沒學會,只會直勾勾地盯著崔岱。
或者說,崔岱血淋淋的腳。
……現在把這條腿割給它還來得及嗎?反正應該也沒法用了吧。
年幼的獵食者對崔岱的胡思亂想毫無察覺,它壓低身子,發出低嚎。它顯然很自信,緩步靠近無法動彈的獵物,狼尾低垂。
它估量著獵物,同等年幼,身形嬌小,樣貌奇怪,沒有逃走,無法逃走——唾手可得。
野獸的思維如此簡單,但向來夠用。
半息之後,幼狼一聲戾嚎,縱身撲去。
可下一秒,攻守之勢異也。
那動彈不得的獵物只一個翻滾,便堪堪躲過了它的爪。下一秒,他又猛地探身,以前肢扼住了它的咽喉。
幼狼一驚,隨即震怒。它掙扎、嘶吼,撕咬緊扼自已咽喉的手臂。
可獵物始終沉默,他在它耳邊粗沉喘息,手臂越絞越緊。
崔岱從未如此感謝過他死掉的老孃——這個世界裡的老孃。
這頭小狼不再掙扎後,他依舊緊緊絞著它的脖頸。他娘教過他,畜生很聰明,會裝死,會詐人,還會假裝逃跑,實則繞你屁股後面給你屁股一口。
老孃如是說:到時候你就沒法正常拉屎啦!
對此,崔岱深以為然……不是拉屎那句,是前面那幾句。
他懷著點對仙門的怨憤,手上氣力越加越大,直到把這頭狼的脖子絞斷了才停手。
隨後,獵戶之子坐起身來,把身上的狼屍推到一邊。
現在仔細看看,崔岱才發現這小狼瘦弱嶙峋,生前顯然過得不好,在這山裡地位大概跟野兔沒什麼兩樣。
他盯著它看了許久,心中泛出一種難言的感受。
義務教育語文素養告訴他:這叫兔死狐悲。
崔岱猛地哽咽起來,盯著狼屍,眼含熱淚。
“……你哭什麼。”
隨即,身後有人如此問他。
崔岱一哽,還沒出嗓子的哭聲被硬生生憋了回去。
他感受到某種*氣*。
某種異於常人的、虛無縹緲的,卻又鬼氣森森的*氣*。
說人話,崔岱聞到了血腥味——極其濃厚的血腥味,像片屍山血海立於他背後,用本不應存在的雙目注視他。
甚至略帶好奇。
從崔岱那乏善可陳的網文閱讀量來說,接下來的走向大抵就是路遇邪修大能,這大能看上了崔岱的根骨——暫且不討論四靈根有什麼根骨——要抽他脊髓作法器。
接下來又天降正道仙君,兩人一番交戰,最後仙君險勝,覺得此乃天賜機緣,遂收全程旁觀的崔岱為徒。自此開啟了異世界少年修仙的王道征程……
可惜,要收崔岱為徒的不是上述正道仙君,而是邪修大能……也不是邪修大能。
崔岱深吸口氣,轉身看去。
身後頭頂樹枝,坐著個人。
一個黑袍金眼的修士。
崔岱一動不敢動,眼珠直直盯著那對璨金的眼。
那是雙狼目,甚至比方才那頭幼崽更像野狼,斜飛向上,眼角銳得像劍。那對色澤怪異的眼珠居於眼眶中,好似對純金寶珠,不似人目。
金球在崔岱眼前眨了眨,刺目光華閃爍。
“我問,你為什麼哭。”
黑袍修士重複。
“狼是你殺的,為什麼要給它哭喪?”
他聲音低,又很涼,莫名讓崔岱想起井水。
年輕人喉頭滾動。他覺得這人很奇怪,僅僅是盯著這人看,就不知為何惡向膽邊生。
於是崔岱深吸口氣,震聲說道。
“——因為我參加撫頂會被踹下來了,現在沒書讀,我難過!”
修士:“……”
修士:“你沒書讀?”
崔岱:“對!我沒書讀!”
黑袍修士微微歪頭,好似在細聽人語的獸,在努力理解箇中含義。
幾息之後,他像是想通了什麼,點點頭。
“那你要來我們派嗎?”
在這仙人跳下樹枝,摸出結髮儀式需要的絲帶往崔岱頭上綁時,崔岱感慨地想:這大概就是自主招生吧。
綁完,仙人低頭問他:“你叫什麼?”
崔岱忙不迭抬頭,被近在咫尺的臉閃了一下。隔近了他才發現,這一雙金眼睛的仙人竟是個俊朗帥哥,眉目深遠,自有種濃墨勾勒的瀟灑。
——如果在問他名字的時候,不是滿臉“我要把你的名字刻在牌位上”的平淡就更好了。
“我叫崔岱。”
“好。”
黑袍修士伸出手來,手腕被黑金護腕緊束,袍口掖在護腕裡。他在崔岱頭頂虛撫三下,又不知從何處摸出一塊紅玉牌,別在崔岱腰帶上。
“我乃赤劍派掌門李詢添,今日收崔岱為徒。”
黑袍修士如此說道,結束流程般後退半步,面無他色。
“好了。”
崔岱愣愣地盯著他看了好一會,又低頭捧起玉牌。
這玉牌色澤鮮亮,玉質發燙,觸之有活物之感,竟類似血脈搏動。下系紅穗,上刻一個龍飛鳳舞的“赤”字,顯然就是赤劍派的赤了。
他收起玉牌,抬頭望向李詢添,滿懷敬意地開口。
“——謝師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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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滿心歡喜的崔岱還不知道,這只是三師姐想出來的招生策略,赤劍派百分之四十的門派收入都花在了這玉牌上。
用她的話講,就是“高投入高回報,多拉怨種寫報表”。
用崔岱的認知來說,大抵就是高一時去參觀大學,吃到美味至極的食堂菜餚,滿眼淚水心想幾年後我定要來此成為美食之王……三年後就開始吃豬食。
總而言之,現在退學還來得及嗎?
至少對崔岱來說,是來不及了。
因為次日,赤劍派的大師姐司空厭就要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