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紅塵紛擾如繁華一夢湮沒在亙古不醒的夢魘裡。

無風無雨,無聲無息,一片無休無止的黑暗如同洪荒傾瀉將她徹底吞噬。

英男只覺自已像一個虛無縹緲的存在,像汪洋裡的一滴水,無論流向何處,都被禁錮在蠶繭般的虛空中,與這漫天的黑暗融為一體,無處躲閃,無處逃避。

日月無光,歲月無計,時間失去了意義,恍若靜止的深潭,將所有的喧囂都塵封在死亡般的緘默裡。

她似乎清醒著,又似乎沉睡著。

黑暗越來越釅,荒寂越來越沉。

讓她不禁一直沉淪,沉淪。

如果,如果沒有聖火令,餘家莊沒有牽扯進這些江湖恩怨,是不是就不會被滅?

幽暗深處傳來一道杳渺之音。

如果爹孃沒有死於黑麵之手,我也不會家破人亡無依無靠。

如果,如果我沒有遇見綠袍,也許我這一生,會像平常人家的女兒一樣,有一段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三媒六聘的親事。

生兒育女,相夫教子,過完平凡又順遂的一生。

那是她自已的聲音,帶著濃濃的哭意。

英男…

她驚覺有人在身後輕喚,英男詫異回頭,忽起肆虐的風。

英男…

那呼喚宛如鋪天蓋地般攪碎了一場不及醒來的夢。

輕柔而熟悉的聲音,孃的聲音響徹在她的餘夢裡,將她喚醒。

英男的眸子倏忽睜開,在那比夜色還深沉的眼底,氤氳盪漾著盈盈水光。

她在濃釅的黑暗中一路跌跌撞撞,奔向死寂中撕開的唯一一絲罅隙。

娘…娘!

英男兀地坐起,炫目的光晃得她一時睜不開眼睛。

一隻手突然輕柔地撫上她的發頂:娘在這,怎麼了,可是魘著了?

待眼睛漸漸適應了刺目的光線,她終於看清,眼前人就是孃親,她朝思暮想的孃親,淚水如珠滾落,在腮邊匯成行,她只見孃親滿臉關切之色,嘴巴開合著。

英男木然地聽不清她在說些什麼,任由她將自已攬進懷裡,任由她的手一遍遍在自已發頂輕撫,任由決堤的淚水打溼了衣襟。

她哭了許久,許久,宣洩著所有的思念和委屈。

小翠端來了盥洗的盆,大鳳媽給她挑了一套平日最愛穿的青衫。

孃親心疼地擦乾她的淚痕,對著銅鏡為她梳著最愛的髮髻,英男一瞬不瞬地看著眼前的一切,彷彿一錯眼,她們便會消失不見。

傻孩子…她伸指在英男的鼻尖輕輕一點,滿目的寵溺和愛憐。

這裡是餘家莊,有父親疼愛,有母親陪伴,恍惚間回到了十八歲那一年。

那些平平淡淡的日子,那些簡簡單單的幸福,被她用淚與痛醃製起來,如今在緩慢的時光裡一層層展開。

紅燭搖曳,鮫紗縵縵,滿室流光,一方菱形銅鏡裡鳳冠霞帔,燦若流霞,勾龍描鳳的喜帕遮住了她的絕世芳華。

眼前的一切印入眼底,皆被染上了一層朦朦朧朧的紅色。

夫人,這嫁衣穿著可還合身?哪裡不舒服的再改改,嗯…腰身似乎鬆了點,得再收收,還有…

小翠一面在她周身打量著,一面自顧自絮絮叨叨著。

突然,一陣夜風穿堂而入,掀飛了英男頭上蓋著的喜帕,飄飄曳曳落在了梳妝檯一角擺著的八字帖上。

半掩的窗扉被突如其來的狂風吹得開開合合,英男轉目隔窗望出去,不禁嘆道:今晚的月亮真圓呀。

小翠一面伸手關窗,一面回道:再過幾日便是八月十五了,那時的月亮便是一年中最圓的了。

八月十五?

英男定定望著小翠,總覺得這個丫頭讓她感到熟悉又陌生:今天幾號?

八月十二呀,夫人,您怎麼忘了,再過三日,便是您出嫁的大喜日子呢。

八月十二…八月十二…

她在心底一遍遍地念著,這個數字開啟了一段塵封的記憶。

她的心驀然一滯,砰砰跳動的心臟突然傳來一陣鈍痛感,記憶深處,有一個人慢慢走了出來。

那個,她既不想遺忘,又不知如何安放的人。

她像一個拾荒者,在記憶的荒漠裡一片片撿拾著他們的往昔。

她愛了他三次。

第一次,情不知所起,她對他一無所知,毅然決然追隨他。

第二次,看清了他所有的欺騙,冷酷和無情,依然包容他。

第三次,經歷了無數的委屈和痛苦,依然委曲求全愛著他。

她將這份愛偽裝成恨,與他糾纏著,竟然連她自已都當了真。

在他生命的最後一刻,都在咆哮著:恨他,討厭他。

留住他,和放下他,她是一樣都沒有做到。

她推開了餘家莊厚重的門,身後傳來孃親的呼喚:英男,回來吧。

就像曾經那樣,所有人都在極力阻止她,阻止她走上那段沒有結果的路。

英男僵硬地轉過身,目光深深地看著孃親,看著大鳳媽,看著莊內的草木山石,彷彿要將這些鏤刻進心底,撲通一聲,她重重跪在地上。

孃親,原諒女兒的不孝。

她的額頭伏在地上拜別母親,拜別餘家莊的一切,拜別她十八年來的平凡幸福。

淚水滾落,劃過面頰,像斷線的珍珠砸進泥土裡。

她知道這是幻象,一切都太美好了。

太美好的東西,她是永遠不敢相信的。

眼前的餘家莊,她所眷戀的一切,家,親人,都在她面前以一種摧枯拉朽之勢頃刻土崩瓦解,如浮沙幻影消逝在一片塵煙裡。

駿馬嘶鳴,揚蹄而起,一身大紅嫁衣的英男策馬急馳。

即使已經預見這背後的悲傷與淚水,她依然孤注一擲奔向了那條將她引上陰山,引向綠袍的道路。

風,吹乾了她眼角的淚痕,也吹散了餘家莊廢墟上的浮塵。

儘管她明白,陰山上等著她的,也是一場虛妄,可是那裡有一個她執著的人,還有她未盡的話。

她依然不顧一切地想在世界崩塌的那一刻,奔向他。

英男!

一身喜服的石中玉騎著高頭大馬,身後帶著接親隊伍攔在了她面前。

英男有一絲恍惚,是了,石中玉是她曾經信任,依賴的人,他對她的呵護是那樣體貼入微,他對她的保護是那樣奮不顧身,爹孃的臨終託付,讓她一度以為,石中玉便是那個與自已共度一生的良人。

離別的痛,讓她分辨出了愛意的深淺。

她愛的是綠袍。

那個在寂寞荒野中與她並肩前行的相似的靈魂。

英男,跟我們回去吧。

李亦奇和姨娘先後出現,像極了一年前的今天。

似曾相識的記憶,像一個精心編制的牢籠。

姨娘,我走了。

亦奇,中玉,你們要幸福。

英男策馬揚鞭,翻飛的裙裾衣袂上跳躍著火星,瞬息燃起赤色烈焰,那火光中英男一身紅色嫁衣幻做玄色長袍。

衣袖上綴著的金環隨著她揚鞭的動作在夕陽的余光中熠熠生輝。

秋水共長天一色。

落霞與孤鶩齊飛。

一人一馬漸行漸遠,向地平線的深處疾馳,在夕陽的餘暉中留下了一抹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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