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滁走後,金卯看著那張床單,斑斑點點,那都是賀寅的痕跡。

他把床單拽下來,屋裡沒有備用的床上用品,這幾天姑且就睡在稻草上吧。

金卯鼻子有些發酸。

這種日子他其實過不慣,十歲以前,他是金家錦衣玉食的小少爺。

金家被抄沒後,他進了宮,憑著記性好,會背孔孟,看過一點諸子,層層選拔,被送進內書房學習。

他進了內書房,和那些幹粗活雜活的宮人是不一樣的,每日面對的是浩如煙海的文籍、文淵閣的大學士,雖沒有人伺候,可吃穿用度都比其他宮人好太多。

來永巷後,他除了詩書,什麼都得學,最先受累的就是這雙手。

手上長了凍瘡,有些發癢。

金卯不敢撓,默默將床單抱去木盆裡泡著。

“金公公——”

院門外,小順子道:“公公,給小的開門。”

賀寅抱臂靠著門框,神色不明地瞧著那身形單薄的人踩著雪替小順子開啟門。

小順子抱著一堆東西,和金卯寒暄幾句,衝賀寅行了個半禮:“九殿下安。”

賀寅面無表情。

這爺兒父子都往別人家裡跑,安個屁!

小順子後面還有各個店鋪的夥計,手裡或抱或抬,都拿著東西。

他招呼這些夥計將東西運到廚房、金卯的房間、客堂等處。

客堂的東西最少,只有三隻杯子,一包不值錢的碧山春茶。

“金公公,這些都是乾爹吩咐的,他是個面冷心熱再好不過的人,您來永巷這半年,他可沒少操心。”

金卯給他沏了一杯熱茶。

這茶是崔滁買給金卯的,就貴,十五兩銀子一小包。

“暖暖身子,又叫他破費了,回去向我替他道聲謝,以後不必送了。”

十月底賀寅就會離開永巷,他也會找個新差事重新開始,住不久了。

小順子笑道:“乾爹要做的事咱勸也勸不住,甭說以後,您活一天,他就牽掛一天,看得像眼珠子似的,往後公公大富大貴,可別忘了咱家乾爹。”

金卯笑了起來,說起故人,他漂亮的臉上終於多了一絲光彩。

“不要取笑我,我沒什麼志氣的。”

小順子盯著他,輕啜一口茶,清秀的臉上有些嚴肅:“文書房十個大掌房,就沒有哪個混得不好的,縱使一時半會兒潛龍勿用,終有一日也要一飛沖天,公公不要妄自菲薄。”

金卯從他身上看到崔滁的影子。

真是什麼樣的人收什麼樣的兒子,說不過他,乾脆沒收他的茶杯。

小順子笑了笑。

這人還是那個脾氣,文靜是骨子裡帶的,那股孩子氣也是骨子裡帶的,被保護得太好,全然不像他們這種爛泥裡爬出來的人。

“待會兒還有東西送來,小的先把這些收拾好。”

崔滁就是嘴上罵著,心裡疼著,被賀寅殺了威後,又槓上了。

賀寅給不了東西,他給,賀寅不懂關心,他懂,他可著勁兒把心思花在金卯身上,遙遙的衝九殿下發了一回功。

於是小順子就去把城中那些好東西全都搜刮到這裡來了。

絲綢棉花、四季常服便鞋、冬季穿最適合不過的兔毛皮靴、凍瘡膏、擦臉的雪花膏、擦手的馬油、洗頭洗澡的木盆浴桶胰子香膏……一應細鎖的東西,全都買了。

這架勢像嫁女兒,又像養寵物。

各大店鋪的夥計愣愣瞧著那山高的物什,隨即又看向金卯。

這人單單薄薄的,骨架舒展秀潤,眉眼像照著天上那些神仙鐫刻的一般,輕描淡寫的瞧過來,一股子煙雨江南的穠麗深秀。

小夥計才十一歲,沒見過什麼世面,就覺得他像個仙女,忙把一堆綢布放好,齜著白牙向他獻殷勤。

“姐姐,你真好瞧,比花鬥巷的豆腐西施還好!”

金卯紅著臉。

方才他看這裡有孩子,拆了糖盒打算送一把糖豆的。

因著對方睜眼瞎說,他把糖豆揣在袖子裡,悶著臉轉身回屋。

屋裡幾乎撤不開腳,等把東西收拾好,天快黑了。

小順子招呼人把那具稻草床拆散拿去當柴,又叫人把新買的黃花梨大床給金卯裝好,親自把被柔軟厚實的褥鋪上,這才告辭回去。

賀寅半天都沒吭聲,面色淡淡地瞧著這些人進進出出。

等院門再次關上,只有兩人了,他才悠悠地來金卯房間,打量一眼,拍了拍手。

“好,在孤的地盤上養貓了。”

金卯抿了抿嘴,沒吭聲。

他擦了擦新買的梳妝檯,把凍瘡膏、雪花膏等等瑣碎的東西放在小屜裡,起身去廚房。

賀寅瞧了眼大床,出去後,他看著木盆裡的床單,伸手翻了翻。

“現在嫌髒了,孤覺著你昨兒挺快活的啊。”

在旁邊打水的金卯睫毛顫了兩下,低了頭,緩緩轉動井軲轆,將水提上來。

賀寅還在翻著,對方一瓢水澆他手上。

賀寅抬起眼皮。

那人悶著臉,聲音也悶:“殿下,髒。”

“孤髒?還是水髒?”

金卯把瓢扔進水桶,濺了賀寅一臉,他沒說話,低著頭費勁巴拉地提著水桶往廚房去。

賀寅撐著膝蓋起身,在對方放下水桶時把人壓在牆上。

“金卯兒,脾氣大了,話也不回,歉也不道,往後你還想幹嘛?”

金卯臉貼著冷冰冰的牆,屬於男人的氣息富有壓迫感的從背後罩下來。

對方在他後頸上咬了一口,力道挺大,金卯躲不開。

受不住了,才低低的開口:“殿下,疼……”

賀寅鬆開嘴。

發了這一輪人來瘋,他拿起一隻斗笠,踏著厚厚的雪往外面去。

院門吱呀合上。

金卯等他走了,才拿溼帕子將他咬過的地方細細擦拭三遍,帕子丟去灶塘裡當柴。

他點上蠟燭,看了看三哥送來的蔬菜肉米,不知道該拿這些東西怎麼辦才好。

他只會揉饅頭,就這手藝,還是向隔壁君嫂子學了五天才會的。

金卯坐在凳子上,起身繼續揉饅頭。

饅頭上鍋蒸起來了,他又跑到那堆肉菜面前,拿手指戳了戳。

冷冰冰的五花肉被他戳了兩個印子。

他想了想,把肉洗淨,丟去鍋裡煮,卻把饅頭蒸出一股怪味。

金卯整個人都不好了。

他把有怪味的饅頭撈起來,差點被水汽燙到手,洗鍋倒油,將饅頭翻來覆去的炸了一遍。

沒掌握火候,有的饅頭炸得像黑炭,他覺得這樣也行,待會兒沾著三哥買的辣醬吃。

可是肉呢?

金卯盯著那塊半生不熟的肉,欲哭無淚。

該買一本菜譜才是,他做的東坡肉,一點都不東坡!

肉照例放進鍋裡煎炸,上面有水,下油鍋的時候油珠飛濺起來,金卯連忙遮住臉,跑去廚房門口。

賀寅提著大包小包的東西回來,就看到那人笨手笨腳的躲在廚房門外,他嘆了口氣。

洗個衣裳費勁巴拉,做個飯也費勁巴拉,這一看就是被人伺候慣了的人來這體驗生活呢。

他把東西放下,擼起袖子,進了廚房。

對方又開始唸叨起來:“庖廚之地,殿下怎能進來?”

賀寅:“你來?”

金卯有些怕熱油珠子蹦到身上,摸了摸手。

賀寅看著他紅腫的手,沒則聲了,剷起炸焦的肉,丟去案板上噼裡啪啦五馬分屍,隨後扔進鍋裡,將油鹽醬醋糖往裡扒拉幾下,拿起一顆冬菜,扔進去。

“菜,不洗麼?”

賀寅理所當然道:“不洗。”

金卯嗅到一股香味,就覺得很神奇。

“殿下學過廚藝?”

賀寅拿著鍋鏟瞥了他一眼:“這種事需要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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