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生抱膝坐在窗邊,新月如眉,已被愁雲遮蔽。

夜色昏沉如許,他都不想動一動去點亮一盞燈。身體熬久了就會僵硬,思緒停擺了就會沉寂——像極了他現在所能追溯到的最久遠的記憶。

無邊的黑暗、湧動的潮流、乏力的軀幹、空洞的頭腦……如果說這是每個生命降世的共同點,那麼對海生來說,未免過於清晰了。他後來見過很多小小孩被大人哄著回答“在阿媽肚子裡是什麼樣的啊?”牙牙學語的孩童回答都差不多,然後不用兩年,他們就都忘記了。

可是海生記得,清楚地記得。他坐在漁村市集上,茫然地看著來來往往的路人時,其實根本聽不見身邊的成年人把自已推搡、轉圈是在說什麼、又是要幹什麼。

陳氏夫婦很懷疑地問那個魚販子:“這是不是個傻孩子?”

魚販壞笑著回答:“他會討飯吃、會挑魚刺,睡覺還能說洋文,怎麼能是個傻的呢?你就看這張俊臉,傻子如果長成這副模樣,那也是一輩子不愁吃穿了!要不是我家裡再多養不起一張嘴,我也一定把他拉扯大了,以後進城去做大營生!”

陳妻確實是從外表相中了這孩子——雖然看上去是吃了幾天的苦,但細皮嫩肉、眉清目秀的底子,就是容易讓人喜歡。他們夫婦快四十了,還沒生出個孩子,將來就算在太平掙出座錫礦來,也是沒人送終的。人言可畏,即使是二代華人小家庭,也逃不出“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的祖訓。

老陳湊到孩子面前,摸了摸他的身板,和氣地逗他:“來,叫聲‘阿爸’聽聽!”

孩子眨巴著大眼睛,好像聽不懂。

老陳想了想,從兜裡摸出顆糖來,換個方式問:“或者,叫‘阿爹’?”

他拿過糖,像是觸到了某個開關,遲疑地開口:“爹——地?”

“看吧?我就說他會講洋文!也許是個少爺命呢!”魚販乘機點評。

陳妻立即拉開丈夫,訓斥道:“就算他是少爺,你也當不成老爺!如果真是個少爺,我們還養不起呢——”

正罵著想走,衣角卻被小孩拉住,耳邊就傳來了一聲“媽——咪”。陳妻瞬間愣住了,不敢置信地低頭去看他,生怕這樣的呼喚只是虛妄。

“你叫我什麼?”

“媽——”一個字出口,孩子就被投在自已身上的熱切眼神盯懵了,也許是懷疑自已喊錯了,他把第二個字嚥了下去。

“還有我,還有我,好孩子,叫阿爸!”老陳又湊了過來。

孩子攥緊了手裡的糖,順從又茫然地應了一句:“阿爸。”

他就這樣,成為了陳海生。在跟隨陳氏夫婦回太平的路上,他吃了好多顆糖。但說不上來,好像每一顆糖都沒有他希望的味道,直到,他忘記了希望是什麼味道。

最初的睡眠也是顛倒的。他無端地害怕黑夜——黑暗襲來的時候,他像被海水包圍了一樣弱小且窒息,所有剛剛萌芽的希望都會被淹沒,讓他害怕到徹夜偷偷哭泣。養父母先是責怪他白天嗜睡,起夜時又發現他總一個人坐在窗前盯著遠處的礦燈,勸解幾次無果,才同意幫他把床換到了窗前。

十二三歲的時候,他從英文學校輟學,本應跟著養父母下礦井學工,井下的黑暗再次嚇到了他,哇哇亂叫壞了一整隊工人的興致,被轟了出來,養父母只好讓他暫時先看家做飯,最多隻在地面上打打下手。

工友們事後總拿他怕黑的事情取笑他,甚至故意給他套了麻袋戲弄他,為此又讓養父母覺得顏面盡失,受了氣回家就對他一頓揍罵,叫他時刻戰戰兢兢,受點委屈都輕易不敢聲張。

再後來,他的眉眼愈發長開了,顯得更好看了,脾氣也乖順得很,錫礦周圍的大姑娘、小媳婦們沒有不愛逗他玩的,連礦上的年輕礦工有時都來故意跟他勾肩搭背揩把油,說起來都是男人,誰佔誰便宜了?

海生試圖把自已練得野性一些,可是上山有礦、下山有海,他的活動範圍那麼小,他的體能從來不是強項,也沒條件找到一個合適的訓練導師。

他幻想過從天而降的保護神,他直覺這樣的人存在過。可是有一天,當他從山裡救下一隻摔傷後、奮力叫喚的小鷹鵑,突然明白——能在茫茫大海中,從某場不知為何的劫難中逃生,他的保護神已經顯靈過了,如果自已都不爭取,又何德何能讓神仙再顯靈一次、甚至更多次呢?

如果自已都不努力,神仙如何相信救你比救別人更值得?人只有靠自已改變命運——如果身體條件不夠,那就拼頭腦!

從此,他每天在家做好了家務,只想跑到學堂或教堂。在那裡,老夫子或者教士修女們都不曾對他動什麼歪心思,有時明知道他在偷聽講課,也不會真的跟他翻臉,還時不時地、故作無意地留些紙筆、書冊給他,由著他繪畫、書寫。

小鷹鵑能飛出太平山,陳海生也就能走出霹靂州!

這都是半年前、幾年前、甚至十幾年前的事情了,當海生終於覺得自已苦盡甘來的時候,卻原來也是甘盡苦歸的時候。

五個小時以前,陸氏夫婦宣佈他是陸家失蹤了十八年的親子喬治;兩個小時以前,陸賡華說喬治捨身救過自已一命;一個小時以前,他丟下一句——他們兩清了。

他們都把他們自已的委屈抖落給他幹什麼?要他感恩?要他釋懷?笑話!反正他又不記得十八年的事情了,他大可以不承認自已是陸宅的繼承人喬治,回到太平陳家去!

當他流落海上的時候,父母在哪裡?當他受辱捱打的時候,陸家人在哪裡?當他被關在朱槿別墅的時候,陸家不知其存世、陳家只當賣了個好價錢……

陸賡華呢?更可恥!原來他只想囚禁自已、怕自已擋了他的榮華富貴,那時候他怎麼不記得喬治救過他呢?!而自已那麼可笑,巴巴地就順了他的意,一口一個“三哥”地喊著,還說什麼拼頭腦改變命運,原來最缺的就是頭腦!

海生突然怒向膽邊生,猛地站起來,從口袋裡摸出一個物事就狠狠地砸向了牆壁。骨碌碌的,那圓環也不知道磕到了什麼,就滾去了不知何處。

僵硬多時的腿腳早麻木了,站不住,撲通就跌倒在地上,痛得他涕淚直流——他可真是好騙,他是怎麼上了那傢伙的當的呢?

——在餐廳,幫他擋了那幾個太太的調戲,就有了點英雄救美的意思?

——在別墅,讓他填了一張大額的支票用來給養父母還債,算是簽下的賣身契?

——在棕林,給了他一包奶油糖,久已忘懷的味道,偷偷從唇齒溜進了內裡?

——在書房,告訴他的那些私人往事,是開啟分享各自隱秘的方式嗎?

——在海邊,教他用槍和搏擊術,難道沒想過有一天他可以用來對付他嗎?

——在車裡,縱容他的偷瞄,狂妄地自信他會以貌取人?

——在花前,成為他放心倚靠的人,做戲又何必做到如此亂真?

果然誰先動心誰先輸,可他的動心不過是因為渴望已久的愛與信賴,何錯之有呢?

——聽他說,絕不和圖謀不軌者做交易;

——聽忠伯說,他賭命也要把同胞帶回來;

——聽佩姨說,他再三關照要自已愛惜身體。

吃慣了苦的人,受不得甜,給得少了當欺騙;給得久了當真實,最後傷得更深。海生在黑暗中哭著哭著就笑起來,一發不可收拾。

他突然意識到自已真的贏了——哪怕這個過程並非他最初的設想,但結果卻遠超他的預期!現在,他是陸家公開認可的大少爺了,未來財富、權勢、地位都唾手可得,再沒有人敢小看他、欺侮他;這前景,放眼全馬來亞,幾人能敵?與這些相比,個人情感上的得失,又算得了什麼呢?

就算以後都不會有情愛也無所謂,他的愛已經用盡了。

“你完全屬於我,我完全屬於你。”海生覺得,自已至少做得到當時的這句承諾,那也算是一點沒有虧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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