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燕春閣〔下〕
夜幕高舉，華燈初上。
清冷的彎月劃過楊府四周的角樓，給高牆灑下一片昏黃的光，坐落在灌木之中的百間殿宇，露出一條條構造精緻的琉璃瓦頂。
一名男子剛剛在祠堂上完香，慢悠悠踏入正廳，挺拔的身形被明燭的光芒攏上淡淡的光暈。
他身穿雍領絳紗袍服，頭戴三梁進賢冠，生得體貌雄偉，姿容俊美，加上兩腮漂亮的髯須，儼然是楚霸王項羽從畫裡走出來了。
這便是本朝司空尚書令楊素之子楊玄感。
出身隴西弘農楊氏，世代顯貴，年不過三十五，已位極人臣，官拜禮部尚書，襲爵楚國公。
其人聲名過盛，喜交四海名士，家中門客三千，頗有戰國四公子的風采。
其勢如日中天，朝中軍中遍佈他父親的門生將吏，可以說兩京內外手眼通天。
其財富可敵國，在各方城市均有客棧、田地、房產等，所置不計其數。
他轉身往桌邊走去，並對一旁站立的小廝道：“傳霍溫。”
不一會，一名頭戴幞頭、玄衣輕甲的人走了進來，“屬下參見主君！”
“彌勒教得手了？”
楊玄感沉聲抬頭，銳利如長劍的眸子正撞入霍溫的眼裡，攪得他內心翻江倒海。
“沒，沒有。”
霍溫知道這次刺殺的重要性，接到他的命令後，不敢有絲毫懈怠，親自和彌勒教接洽，讓他們在李秀寧去往祁縣途中伺機行動。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
霍溫哀嘆道：“彌勒教不但失了手，而且參加行動的人都死了，連東官聖使也死了。”
楊玄感吃了一驚，陰起臉哼了哼，“彌勒教真是一群廢物。”
“真是虎父無犬女啊！”
他嘆了一聲，激憤過後心裡慢慢歸於平靜，想起父親臨終前說過的一句話，“當今天下足稱英雄者，唯我與唐公爾，我若卒，他日執關隴世家之牛耳者非唐公莫屬。”
關隴世家，上百年來一直執掌朝中重權，入則為相，出則為將，自成軍政鋒芒，鼎盛之時足以和皇室分庭抗禮。
今上登基後，遷都洛陽，開鑿運河，主要目的就是降低對關中地區的依賴，進而擺脫關隴世家的束縛。
同時大力發展科舉，一改東晉以來‘下品無高門，上品無寒士’的九品中正制，大量啟用山東士族和江南文人，使他們在朝中形成互相掣肘的局面。
集中皇權的同時將關隴世家漸漸邊緣化。
所謂欲速則不達，陛下不量其力，不施仁政，動搖了國本根基。
眼見朝綱敗壞，天下漸亂，關隴世家蠢蠢欲動，圖謀東山再起。
楊玄感便是其中一位。
他一直認為父親鬱鬱而終，是陛下猜忌迫害所致，與其坐以待斃，不如鋌而走險，待時機成熟廢掉陛下，另立新君。
然後效仿曹操獨攬朝政，挾天子以令諸侯。
這幾年透過暗中窺探，他發現與父親所見略同，唐公信義揚於四海，胸懷移鼎之志，又在隴西世家中才望兼隆，為時人所仰慕。
來日蛟龍得水，終非池中之物。
這樣的人，怎能允許他存活於世，成為自已宏圖霸業的絆腳石？
於是，當唐國公攜家眷返京後，他便開始了一系列謀劃，欲借陛下之手扳倒唐國公。
只要李氏一門倒下，隴西門閥勢必人人自危，與陛下離心離德，待天下大變之時，趁機登高一呼，正合天心人意，則大事可定矣。
出乎意料的是，李秀寧遠比想象中的難對付，接二連三的失利讓他如鯁在喉，如芒在背。
楊玄感拿起桌子上的筆，頗不服氣的在紙上寫出她的名字，然後畫了個叉，“這李娘子的命可真夠硬的。”
“她身邊有人保護。”
楊玄感看向霍溫，“什麼人？”
“與她同行的十幾名女子，像是江湖中人，至於是何身份，屬下還在調查。”
“事情恐怕沒那麼簡單。”
楊玄感的目光一亮，踱著步子走到門前，望向天空那輪彎月，“這次燕春閣行動失敗，李娘子拿著柴紹的東西說得天花亂墜，這足以證明此二人早就相識。”
“難道柴家和李家走到了一起？”
“不排除這種可能，倘真如此會麻煩許多。”
楊玄感煩悶的閉上眼，半晌再睜開，目光彷彿是一把剛剛磨礪過的刀，“柴紹此人文武兼備，在陝甘之地素有威名，和諸多綠林人士有道義之交，加上柴家在長安根深蒂固，如果柴李兩府聯姻，想要對付唐國公恐難上加難。”
良久，他轉過身來，“儘快弄清楚柴紹來洛陽的真實目的。”
“屬下明白！”
“至於那些江湖女子，我懷疑是影衛的人。”
楊玄感對上霍溫不解的眼神，“或許是影衛的領主花影。”
“花影？”
霍溫瞪大眼，不可思議道，“照主君這麼說，花影和李娘子已經接上頭了。”
楊玄感點了點頭，看著亂跳的燈花，神情流露出不甘。
為了阻止李秀寧和青洛接頭，進而阻止李秀寧當上影衛之主，他此前做了一番周密的部署。
先透過安插在唐國公府中的線人，及時獲取了李秀寧出府的訊息，提前在燕春閣佈局，打算用藥將李秀寧迷暈，然後透過內應之手將其秘密劫走。
這樣做的目的有二：
一方面嫁禍給裴愔，進而挑起裴李兩府爭端， 破壞他們的聯姻。
另一方面，想要和彌勒教合作，必須拿出誠意，取得陳沖的信任，而李秀寧則是最大的籌碼，也是陳沖的心腹大患。
本以為此策一箭雙鵰且天衣無縫，沒成想最後前功盡棄，李秀寧僥倖躲過一劫。
“既然如此，我親自帶人將李娘子捉來，其餘人一網打盡。”
霍溫做了一個砍殺的動作，“不知主君意下如何？”
楊玄感思考了片刻，沉聲道：“算了，她和柴紹就夠難對付了，何況還有花影，如果不能成功，萬一留下破綻，引起李家警覺，得不償失。”
“如今陛下對我猜忌成性，非常時期，儘量作壁上觀，不予人口實。”
楊玄感的目光從霍溫身上掃過，冷然一笑，“這種事還是讓宇文家去做吧。”
“宇文家？”
霍溫頓了頓，一字一句道，“現在宇文承基掌管侯衛，負責清查彌勒教和影衛，唐國公回京後，為了能讓宇文述在陛下面前替其美言，給了宇文家不少好處，在加上南陽公主的關係，如果沒有確鑿的證據，他是不會輕易對李家採取行動的。”
楊玄感的眼神逐漸陰鷙起來，“如果我們製造出證據呢？”
霍溫拱手道：“屬下愚鈍，請主君示下。”
“你挑選一名可靠的死士，讓他扮成花影的手下，想辦法接近侯衛，然後將影衛內亂的事透露給宇文承基，以此爭取他的初步信任。”
楊玄感頓了頓，繼續道，“另外，讓他臨死前供出花影和李娘子接頭，現在她們有可能就在一起......”
楊玄感冷漠的勾起唇角，“至於細節就不用我多說了吧。”
“主君英明！”
霍溫身體微頓，忙應承道，“如此這般，只要把花影揪出來，李家定難逃一劫。”
楊玄感刀刻斧鑿般的臉上露出一絲詭異之色。
唐國公府一直處在侯衛的重點監視之下，一旦找到李娘子勾結影衛的證據，即便不被滿門抄斬，也會落個萬劫不復。
到那時，李娘子又豈能獨善其身，是抓她還是殺她，都是易如反掌的事。
反之，如果侯衛一無所獲，此舉也足以讓李家、宇文家和裴家勢不兩立。
他滿意的笑了笑，流露出一股陰冷的氣息，良久，嘴角一動，“你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