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萍出現了,和母親一起攙扶著魁梧卻虛弱的父親,三人肩並肩挪著碎步往前走,從大門口到樓下,不到10米的距離走了好久。艾莓莓深有感觸,前年爸爸腿骨折,走路似蝸牛,攙扶的人像負重了幾十斤。

上樓梯時楊爸不小心,腿沒邁得上去,一下子跪在了臺階上,連帶著楊萍和媽媽也跪倒了,艾莓莓趕緊上前。

“你們扶好胳膊,我幫爺爺抬腿。”

楊爸右腿使不上勁兒,艾莓莓當起了助力工具,搬起小腿放到臺階上,搬了左腿搬右腿。在“雙腿搬運工”的幫助下,楊爸順利坐到沙發上。楊媽十分激動地倒茶切水果,楊萍卻無動於衷。

“你是誰,跟著我們幹什麼?”

楊萍送她下樓,警覺地問,她知道她不是恰好順道幫忙,在小區裡她是典型的生面孔。

艾莓莓解釋道:“我是郝運來的朋友,他希望能跟你好好談談,有些誤會…”

“沒什麼好談的,4年前就結束了。”

楊萍撂下這句話就轉身上樓了。

艾莓莓沒轍,到南門去彙報情況,看到光頭盯著一個人,穿黑色長褲黑色體恤,戴著黑色遮陽帽,肩上揹著黑書包,手提兩袋中藥,跟參加葬禮回來順路取藥回家似的。雖然看不清她的臉,但艾莓莓確定她就是潼潼,便大聲喊道:“咩咩!”

咩咩是光頭對潼潼獨有的暱稱,因為她小時候愛學綿羊叫。

潼潼循聲望去,看到了郝運來和艾莓莓,卻跟沒聽見一樣自顧自往前走。光頭呢,看到女兒了還站著一動不動,跟木頭人一樣。

思念那麼久,好不容易見了面,又要眼睜睜看著錯過?艾莓莓急了,推著光頭推到了潼潼面前。

“爸爸很想你,”她奪過光頭手上的包,掏出紙青蛙,紙飛機,紙折千紙鶴,還有樂高大熊貓,“爸爸錯過了你的小時候,不想再錯過現在。”

潼潼愛手工,她把成果拿給爸爸展示,爸爸總是說很忙沒時間,偶爾誇獎一兩句都顯得奢侈。久而久之,她也沒有了交流的慾望,所以當他們離婚時,她覺得也不是壞事。

“給爸爸一個機會,重新來照顧你和媽媽,外公外婆,好嗎?”

郝運來祈求著,他害怕冷冰冰的拒絕和仇恨似的沉默。

“你去跟媽媽說吧。”

潼潼回答,在她心中,爸爸永遠是爸爸,但是她更在意媽媽的感受。

楊萍的性格是一旦作了決定,八頭牛都拉不回來,郝運來幾次想談談,人家不是拉黑電話就是碰了面扭頭就走。

“可以把我當仇人,罵我打我都行,只要別不理我,別把我當陌生人。”

郝運來喃喃地嘀咕,妻子的幾次拒絕讓他深受打擊。

“報應!”艾莓莓毫不留情地說,“知道難受了吧,當初對人家滿不在乎,現在你也嚐到了熱臉貼冷屁股的滋味了吧?”

“你是我請來解決問題的,不是當法官的。”

郝運來提醒她注意立場。

“怎麼解決,你前妻現在就是一座死火山,被所有負面情緒壓制著,除了等她噴發,還能怎麼辦?”

光頭長嘆一口氣,頗感灰心,“要不我們先回去?”

“退縮不是辦法,得迎難而上,得死纏爛打。”

“那樣會不會鬧更僵?”郝運來擔心沒有回頭路。

“這叫置之死地而後生,反正情況已經很差了,再差能差到哪兒去?”

艾莓莓糾正道,光頭與楊萍,除了共同的女兒,本身就有格外深的羈絆,差的是敞開心扉的機會。

光頭也沒有更好的主意,便回到小區大門口,等待目標出現。

太陽西沉的有點早,將天空讓給了烏雲,知了不知疲倦地叫了一整天,終於等到了蛐蛐的合奏。艾莓莓吃了三根雪糕:老冰棒,綠豆,可愛多。用兩瓶和其正蹭了門衛室的空調,聽三國迷保安大叔講了他最愛的火燒赤壁,空城記,秋風五丈原。

光頭跟個苦行僧似的,空調不吹水不喝,站在人行道出口,煩躁焦慮浮在臉上,完全沒了往日的雲淡風清。

楊萍終於出現,面無表情地翩然而過,艾莓莓忙不迭地推著光頭上去搭話,還沒開口就被對方犀利的眼神給斃了。

楊萍上了車疾馳而去,艾莓莓和光頭也上車緊緊跟著。她給農資門店送貨,一桶一桶的肥料,一箱一箱的農藥,看著都吃力。艾莓莓招呼光頭下車幫忙,不管三七二十一,上車就搬。

“別瞎搗亂,放回去。”楊萍冷冷地說。

兩人悻悻地放回去,楊萍關上車門,揚長而去。

繼續跟著,楊萍到了第二家,兩人再次上前幫忙,楊萍搬什麼他們就搬什麼,楊萍說夠了,他們再把手上多餘的貨放回車裡。

到第三家,郝運來學會了積極,停了車就去搬貨,店老闆給水不喝,給煙不抽,就是悶頭幹活。楊萍似乎接受了這兩個甩不掉的幫工,開始專心整理送貨單。

車廂空了,楊萍並沒有回家,而是來到物流公司等下一批貨。

“我們先去吃點東西吧。”

艾莓莓敲敲車門,熱情邀請,她都打聽好了,車子晚點兩個小時,大門口就有小飯館,說不定飯桌上能聊出進展。

天悶熱,車門沒關,楊萍斜睨她一眼,不說話,又呆呆地看著前方,前方有什麼?除了漆黑的天空,就是熾黃的路燈,路燈也等不及下班似的,暴躁地忽閃忽閃以示抗義。

郝運來讓艾莓莓自已去吃,他說他要陪前妻一起等。

“怎麼等?”

光頭拍拍方向盤,“坐著等啊。”

不得不承認,許久沒幹體力活,身體有點受不住。他需要休息,待會兒還有場硬戰。

“這叫一起等嗎?”她將光頭拉出車外,“跟她坐在一起才叫一起等。”

郝運來感到為難,自從離婚後,前妻像變了一個人,生硬,冷漠,拒人於千里之外。碰壁次數太多,他已經有了陰影。

艾莓莓鼓勵他:“去吧,車門開著呢,直接坐到副駕駛,與她肩並肩。”

“她要是趕我下來呢?”

艾莓莓盯著眼前熟悉的光頭,感覺突然變得陌生起來,被降智了一樣。

“你要是死賴著不動,客觀上,你前妻是趕不下來的。”

光頭領會了她的意思,但是遲遲沒有行動,“那不是死皮賴臉麼?”

艾莓莓無奈地聳聳肩,“死皮賴臉與鍥而不捨只有一線之隔,區別不在於對方的天平偏向哪一方,而在於你的誠意是否足夠。”

光頭半信半疑,他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說法。

艾莓莓再加最後一把火,“我只能說,幸運是屬於勇敢者的,我去吃飯了,給你們打包回來,記得報銷。”

悶熱濃度越來越高,體恤粘在身上溼噠噠的,無形的水汽快要替代空氣了,氣氛醞釀的夠夠的,要是不來場暴雨都對不起如此用心的鋪墊。

艾莓莓來到飯館,點了四菜一湯,老闆樸實,菜都是一大盆一大盆的,她要了打包盒分裝了三分之二,剩下的自已就放心吃了。

電視裡一對地下黨夫妻去執行刺殺任務,黑夜裡的一聲驚雷,敵人發現了,巧合的是幾乎與此同時,門外也是一陣轟鳴。

警衛隊的追逐開始了,男主受了槍傷,鮮血混合著雨水淌下來,閃電劃過的瞬間照亮了他因強忍痛苦而扭曲的臉。門外也是嘩啦一聲,像滿溢的水桶再也支撐不住猛地倒扣下來,密集而碩大的雨滴如騎著戰馬的軍隊,毫不留情地踐踏著大地。

男主預感逃不掉了,讓女主先走,自已留下來斷後,女主不同意,一旦分別,怕是永難再見。男主說明利害關係,又粗略敘述了他們的初次相見,第一眼心動,第一次表白。女主依依不捨,心如刀割地跑進小衚衕中,淚水雨水分不清。

她為電視劇寫了個結局:陽光明媚的春天,熙熙攘攘的路上,女人們拉家常,孩子們跑跑鬧鬧,就在當初分別的路口,帶著微笑流著淚,他們擁抱在一起,再也不分開。

小時候看電視,結尾處喜歡有幾個大字:本故事純屬虛構。如果是悲劇,她就會欣慰,反正是假的,如果是喜劇,她就會惋惜,為什麼不能是真的呢?長大後才明白喜歡故弄玄虛的孟阿婆常唸叨的一句話:假作真時真亦假。世間的每一天,每一分鐘都在上演著悲歡離合,上演著比電視劇還離譜的情節。

破鏡重圓抑或是覆水難收,由天定吧。

那邊的郝運來和楊萍,在狹小的駕駛室內,在傾盆大雨的嘈雜中,保持著沉默,安靜得只剩呼吸。

郝運來內心感到小小的雀躍——沒被趕下車,他小心翼翼地尋找話題:“好些年沒下這麼大的雨了。”

楊萍沉默。

“昨天去了運棉河,魚少了好多,一上午就釣6條小的,還有那個釣臺,塌了。”

曾經兩人在此釣魚,雷陣雨猝不及防地到來,像今晚一樣,打得釣臺難以承受,楊萍開玩笑說他們好像在即將沉沒的泰坦尼克號上。

“幾個人掉到水裡,只有我不會游泳,嚇得心臟都快蹦出來了。”郝運來自嘲道。

楊萍似乎有所觸動,看了他一眼。

郝運來一陣激動,“之前你說教我學游泳,我死活不學,這下嚐到苦果了。我…我還有機會學嗎?”

“物非人已非,何必呢?”

楊萍靠在椅背上,她的確有些累。

“過去的時光不在了,過去的點點滴滴,過去的記憶都在。”

“呵,”楊萍難得露出表情——譏笑的不屑,“過去有什麼,只有股票和彩票,我說過我們不是一路人。”

“我承認我忽略了你們,所以我懇求你給我機會讓我彌補,彩票股票我已經不碰了。”

“我們不是一路人。”楊萍冷冷地說,像雨滴打在車頂那樣生硬冷漠。

“我們曾經是夫妻,我們是潼潼的父母,我們走的同一條路。”

“後來我們選擇了不同的岔路,越走越遠。”

“不,”郝運來堅決否認,“後來我們又相會了。”

他定定地看著楊萍,像個無畏的戰士。

楊萍笑著搖搖頭,就像渣男開始深情一樣,沉默寡言的人開始滔滔不絕。

“怎麼這麼會說話了?一山一水的女招待教的?”

郝運來成功後,與其他暴富的人一樣,買豪車豪宅,吃喝玩樂,他成了親戚朋友的話題中心,想不知道他的訊息都難。

之前聯絡不多的姨媽表哥他們勸她去鬧,去分財產,他們不是好心,只不過想沾沾光罷了。楊萍裝作不聞不問不回答,一是不想給他們吸血的機會,二是願賭服輸,她曾信誓旦旦地說那兩樣會讓他萬劫不復,屬實沒想到會成就他。她不知道的是親戚以她的名義得了多少好處。

郝運來沒有反駁,他交往過幾個女朋友,有年輕的,有年紀相當的,最後無一不是讓他更想念前妻的好,他悠悠說道:“你也學會說風涼話了,失蹤的潘小亮教的?”

潘小亮是楊萍初中同學,老婆跟人跑了,兩人由共同好友牽線,本以為他實在可靠,沒想到楊萍爸爸腦梗住院,他直接消失了。

又是沉默,車外雷陣雨過境,只有最後的殘兵在死守戰場。

“車來了,卸貨。”

郝運來積極地跑下車,像個勤快的小工,拖著因發福而顯得笨重的身體,突出的小腹像是懷了孕。當年楊萍懷潼潼時,他也給肚子上綁了個沙包,說要與老婆同呼吸共命運,這是他“票迷”生涯中為數不多的溫情時刻。

雨停了,艾莓莓走出飯館,提著打包盒走回去,貨車到了,除了光頭,還有其他人也在卸貨。看來忙碌的兩個人暫時顧不上吃飯,司機把貨挪到車廂邊上,光頭再搬到前妻車上,而楊萍盯著前夫,熾黃的照明燈照出了她瘦削的側臉,她一聲不吭,默默發呆。

艾莓莓有預感,今夜會有美好的事情發生。陣雨帶來了清涼,帶來了蛙鳴,帶來了愜意爬行的蝸牛。

喜歡一個人就把他當自已人,而把他當自已人的表現之一就是允許他幫忙,允許他替自已分擔。

大姐當年相親了5個物件,她對其中4個特別客氣,人家約她出去玩,一口回絕,實在推脫不掉,就帶上小妹,為此,艾莓莓做了不少次電燈泡,而且花銷一定AA,對方不收她就託媒人送過去,人家來家裡拜訪,她就停下手裡的活,規規矩矩地招待。

有一個人是例外,人家約她去看煙花,,她一個人赴約,人家來家裡,她讓人家幫忙曬被套,幫忙大掃除,還讓人家炒菜,跟逮著不要薪水的小工一樣,硬是讓人家幹了整一天。

後來,這個人成了大姐夫。以此推斷,光頭有機會從前夫恢復成現任。

幫忙是沒有必要的,光頭需要高光時刻,現在正是表現的好機會。

艾莓莓在車裡眯著,迷迷糊糊間夢到了小糖豆,小糖豆正蹲在地上擺弄小汽車玩具,突然天上飛下來一個全身黑漆漆的妖怪,手拿大鐵錘,咬牙切齒地砸下來。

“快跑,小糖豆!”

艾莓莓驚醒,發現是一場夢,長長地嘆了口氣,苦笑著自言自語:幸好是夢。不過現實也不太平,前面有急促的嘈雜聲,跑過去一看,媽呀,光頭被一個重型機械壓在地上。楊萍趴在他身邊,不斷地問他怎麼樣,急得要哭出來了,其他人商量著如何把重物拿開。

最後,由看門大爺出手,給機械系上纜繩,啟動吊車,穩穩地移開了壓在光頭身上的龐然大物。

醫院裡,新手叉車司機愧疚得不敢抬頭,他師傅不停道歉,光頭卻是一臉寬容地安慰小夥兒,說起了自已當年也曾因操作失誤摔碎六箱可口可樂的糗事。無需賠償,無需內疚,象徵地收了個水果籃,此事了結。

光頭不是毫髮無傷,而是多處皮肉傷,而且是實實在在的意外傷害,為啥如此大度?是因為同為叉車司機的共情麼?是的,但那只是微不足道的一點,更多的是因禍得福,女兒陪在身邊聊天,前妻圍在床前削蘋果。與這些得到相比,傷痛與半條命又算什麼?

艾莓莓當天返回楓城,光頭留在洪番養傷。對面的4號攤位空著,賣馬桶墊的男人大概不會以此打發時間了,他重新迴歸了家庭,迴歸了瑣碎的現實。她心裡有點空,之前失去朋友同事,現在失去了一位孤獨的同行者。

左邊的老劉依然炸著他的臭豆腐,顧客圍在他身邊,好似等著餵食的小饞貓,自從他確認艾莓莓真的詛咒成功後再也沒有說過一句話。

右邊是全場兩元店,生意火爆,沒有人能拒絕種類又多又便宜的誘惑,高個子的瘦老闆不是從挎包裡找零錢就是舉著二維碼收款。

眾人皆熱鬧,唯我獨冷清。

彷彿回到了學生時代,下課時大家聚在一起聊天說笑打鬧,只有她,被孤零零地丟在座位上無人理睬。

其它小說相關閱讀More+

超神的我賴在新手村不走了

無線風箏

方知縣探案錄

長風寥落

渺渺的救世之路

UXG丸小

刮痕

小鼠子呀

我陪宿主一起瘋

愛吃瓜的閒人

系統:氪金就無敵

人不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