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低垂之時,平日裡滴酒不沾的花傲之揹著長槍,懷裡抱著兩罈老酒,醉醺醺地踏入了那片靜謐而幽深的竹林墓地。

放眼望去,一排排,一列列,他們中很多曾是花傲之的部下,他的戰友,如今卻長眠於此。

他送走了太多的人,他害怕將昔日並肩作戰的兄弟送到冰冷黑暗的墳墓底下。他從不願參加任何一場葬禮,埋葬了犧牲將士的肉體,卻無法埋葬他悲傷的情緒。

從青墨山脈回來後,花傲之親自去撫卹將士們的家屬,在他們的父母、妻兒面前下跪,聽著他們的哀哭,承受著內心的煎熬和折磨。

等一切塵埃落定後,他才會獨自一人來到這片竹林。

他像才學會走路的孩子一樣,東倒西歪地在墳墓間隙中穿梭,將酒緩緩傾灑在地,酒水與泥土交融,彷彿能夠滋潤這片土地,也潤澤那些逝去生命的英靈。

“李兵、張豐年、二狗子、放牛娃···”

他經過一座座墳墓,一邊仰頭喝酒,一邊沉聲呼喚著每一個逝去士兵的名字,“我花傲之從不信鬼神,但我希望你們能聽到···你們的妻兒老小我都會照顧好的,”聲音渾厚,哀怨中帶著憤慨。

他臉上掛著醉酒後難以言狀的笑容,隨即又閉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肅穆道:“請你們放心!”

月光透過密集的竹葉,灑下斑駁的光影,如同點點星光點綴在這片沉睡的大地上。夜風輕輕吹過,竹葉沙沙作響,伴隨著遠處偶爾傳來的蟲鳴,寧靜又略帶憂傷,彷彿是那些逝去士兵的英魂在耳邊低語。

這十幾天,花傲之耳畔總是迴響著十三臨死前喚的那聲“三哥”,那慘死的畫面就像是···像是黑壓壓的青墨山脈壓在心頭,讓他喘不過氣來。

他在兩尊墓碑前停了下來,左邊是楊安寧的,右邊沒就僅僅是一塊石碑,沒來及的刻字,那是十三的,楊媚娘特意將她的兩個弟弟葬在一起。

花傲之臉色通紅,大罵道:“混小子,蠢蛋!”

隨即搖晃著身體,一隻腳向後勾起,踢飛了背上的長槍,瞬時筆直插入兩墓之間的空地,伴著林間的風發出槍吟之聲。

他迷迷糊糊的眼睛不自覺地眯了起來,低著頭,眼珠子向上翻了翻,“我是不是讓你走了,為什麼不聽!為什麼?”

“砰嚓···嘩啦。”

先是酒罈碰到墓碑發出清脆的聲音,繼而是碎片和酒落地悶響。

花傲之將一罈酒砸在了空白的墓碑上,踉蹌地退了兩步,立刻又衝上去指著墓碑罵道:“平日裡就屬你話最多!現在怎麼不講話了?你···你倒是說話啊!”

風聲變得更加柔和,竹葉的搖曳也變得更加緩慢,像是被他的舉動給嚇蔫了。

他順勢拔出長槍,一手挑槍如執筆,念道:“忠勇並重箭法超群,身陷重圍猶自奮勇,英靈已逝忠魂長存。烈士楊十三之墓。”墓碑上塵灰飛揚。

花傲之豪飲一口,氣憤道:“墓誌銘,你姐讓我給你寫墓誌銘,我XX不想!我希望你們一個個都長命百歲,死在我後頭!”

他一不留神踩著酒水滑倒,猛然翻身以揹著地,懷抱著另一罈酒,順勢就往嘴裡倒,漸出的酒沖刷掉了淚,他又後退靠坐在墓碑前,用手臂的素衣袖子擦拭著上面的酒與石灰粉塵的混合物,再掃開地上的陶瓷碎片。

“三哥!”他喃喃自語,苦笑著,“哼!”從鼻孔發出聲音,“如果他還活著,也有你這麼大了吧。”

再飲一口,“你姐說得沒錯,你為什麼就是不聽!”

花傲之知道楊媚娘因為當年流產一事記恨於他,對此她幾乎毫不掩藏,為了不影響兄嫂的關係,花傲之便主動提出住在軍營,和花顏卿的關係似乎也越來越疏遠。

他曾親耳聽到楊媚娘讓十三離他自已遠一點,她說:“你啊,離傲之遠遠的,他這人太過自負,自以為是,我行我素,會害了你的。”

如今,她的話應驗了。

青墨山脈遭桑人伏擊一事,花傲之深感自責,十個十幾歲的孩子啊,就這樣沒了。

夜深了,零碎的月光如徹骨寒冰,第一次喝酒的他已經出現了幻覺,他揉了揉眼睛,看見一道紅色的影子從銀槍上盤旋而上飛了出來,鹿角駝頭、牛耳兔眼、虎掌鷹爪、蛇身蜃腹遍佈魚鱗,好似一條泛著金光的紅色巨龍!

“我醉了!”

他自言自語,感覺渾身酥軟麻木,身體撐不住腦袋的重量,倒了下去,眼睜睜看著它又變成了人的模樣。

那道模糊的身影輕揮衣袖,“你該休息了!”

身強力壯的花傲之倒地就睡,發出此起彼伏的呼嚕聲。

【“娘!”花傲之含淚呼喚,感覺自已像一具遊魂,他低頭看不見自已的身體,緊接著又飄到了父親跟前,“爹!你們理理傲之呀!”】

“怎麼樣了?”沈芳懷中抱著不滿週歲的小男孩問道。

【“四弟!”花傲之看著襁褓中的四弟,悲傷湧上腦殼。】

花東平卸下玄甲滿面春風地走向沈芳,伸手挑逗牙牙學語的孩子,“那小山頭的人都已拿下,北邊那礦場也都奪回來了,咱老百姓也都能過個好年了!”

沈芳倒上一杯屠蘇酒遞給花東平,臉上浮現一絲惶恐之色,提心吊膽道:“我聽說隔壁縣又有一家被滅門了。”

花東平察覺到了她臉上的恐懼,“我們用不著害怕這些人!”走到她身前撫了撫她散落在額前的幾縷髮絲,揚起眉角溫潤道:“你看,我這不是平平安安回來了嘛。”

“東平,我今天連續碎了兩個碗,心裡道不出那種滋味,總感覺···唉,不說了!”

她朝庭院的方向轉過身,望著淅淅瀝瀝的飄雪,在掛滿的大紅燈籠照耀下,一粒粒的格外清晰。

細聽著,凝視著,變得悲傷、恐懼。

花東平立即岔開話題,問道:“老二還沒回來嗎?”

“興許是下雪的緣故吧,”沈芳搖晃著懷中的孩子,走到正廳的大門口,“這孩子!說好了除夕夜前定會趕回來的,這都戌時了!”

“看來是沒戲嘍!”他嘴角浮起一抹不合時宜的笑,幸災樂禍的語氣言道:“當初我就不同意讓他去什麼天一院,你不聽!看吧,四年了,如今連個人影都見不著。”

“好男兒志在四方,待在這窮鄉僻壤之地能有什麼出息!孩子有胸懷天下的大志,為人父母者當然要支援!”沈芳瞪了眼花東平,從他手中奪過送到嘴邊的酒杯,“大過年的你給我添堵是吧?人不是你送走的呀!”

“行行行···我的錯。”

沈芳對婢女諄諄說道:“把傲之接回屋裡,派兩人去看看蘭芝為何還未到家···”

【“爹!娘!”花傲之被一陣風吹出廳堂。】

院子裡掃門閭,去塵穢,淨庭戶,換門神,定桃符,貼春牌,整個花府好不熱鬧。

花府街對面,有一個身著藍色的翠煙衫,散花水霧的綠草百褶裙,外披白色裘衣,三千青絲挽成碧落髻,橫插一支清雅的梅花簪的女人。

【“大姐!”花傲之淚如雨下,他吶喊著,但似乎所有人都聽不到他的聲音,“我是傲之啊!”他嘗試摸了一下姐姐的肩膀,卻沒有任何觸覺。】

花蘭芝彎著腰,溫柔喚著,“弟弟。”

【“大姐!”花傲之驚喜,隨即低頭,發現她不是在和自已說話,“都看不見我!”他感覺到眼睛裡一股熱流湧動,有種灼燒的疼痛。】

草垛裡的男孩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沒有說話。

“還有棉服和食物嗎?”花蘭芝輕聲詢問身後的隨從。

隨從應道:“回大小姐,已經發完了。”

她解下裘衣給凍得發抖的男孩裹上,優雅和善地問道:“你叫什麼名字?你的家人呢?”

男孩哆嗦著,“阿姐讓我不要睡覺···不要睡覺···”他似乎已意識模糊,答非所問,上下排牙齒不自主地撞擊發出聲音。

花蘭芝想要將他抱起,不料他突然亢奮了起來,手腳並用大喊道:“別過來!你別過來!”

“好好好···姐姐不過來。”她並未因此生氣或是放棄,微笑地指著身後的縣令府,躬身輕聲細語地說道:“你看,那是姐姐家。那裡有很多好吃的、好玩的東西,也有很多和你一樣的小朋友,姐姐帶你去好不好?”

男孩猶豫了半晌,“阿姐說讓我在這···在這裡等她,我···我,不能離開。”他聲音顫抖,眼神迷離無法聚焦。

“你看,我們就站在那門口等你阿姐好不好?”

花蘭芝好說歹說終於把他給說服了,將他帶到了花府門口,吃的喝的穿的都給他備齊了。

“小寶,調皮蛋呢?”

小寶答道:“我和傲之在捉迷藏呢,都找遍了,也不知道他躲在哪裡。”

他和姐姐撿回來的這個男孩差不多身高,差不多體型,差不多年紀。

“行,我去將他找來,你在這陪他好不好?”花蘭芝蹲在兩個孩子身前,投之以笑靨,小寶點頭之後她便匆匆離開。

花府門口掛著兩個大紅燈籠,燈籠下站著倆護院,一左一右,一胖一瘦。

院內更是張燈結綵熱鬧非凡,下人們都在忙活著準備除夕夜的年夜飯。

“你手上是什麼東西?”小寶盯著男孩手中的東西好奇地詢問道。

男孩將手中還未吃的糕點和饅頭揣入懷裡,痴痴望著街對面那堆茅草。

“這是我阿姐親手為我做的飛鏢。”男孩言語中充滿了自豪,攤開手講解道:“你看,兩面都刻了字,我的名字···”

【“大姐,等等我!”遊魂花傲之跟著姐姐,“大姐,傲之想你!”儘管所有人都聽不到,他還是忍不住傾訴自已的思念之苦。】

花蘭芝敲打著假山上那塊鬆動的石頭,“調皮蛋,出來!”

“傲之不在!”裡面傳來微弱沉悶的聲音。

【遊魂花傲之淚如雨下,“那是五歲時的我!”】

假山內部有一口小小的密窖,只容得下一人,是花蘭芝與花顏卿一同為花傲之打造的藏身之所。

“阿姐買了冰糖葫蘆。”

話音剛落,“阿姐,給我!”花傲之心花怒放地扭開玄關探出頭來,“在哪呢?”

忽然,身後傳來刀劍打鬥的聲音,哀嚎聲接二連三,呼救聲也越來越大。

花蘭芝按著弟弟的頭給他塞了回去,“記住阿姐的話,捂住耳朵,閉上眼睛,千萬不要出來!”見他並不在意,她目露兇色怒吼著:“聽見沒有!?”

隨即眼前出現一片火海,無數震耳欲聾的哀嚎聲,刺痛著花傲之。

“三叔!”花離蹲在他身前。

花傲之猛地睜開眼,醒來,才發現自已睡了一覺。

天亮了,伴著幾聲鳥鳴。

“小離?”

花傲之躺在十三的墓前,怔怔看著花離立在他的銀槍邊上。

“我昨晚就看到你進了竹林,娘不讓我出門···”花離絮絮訴說著。

而花傲之完全沒在聽,他盯著那杆長槍沉吟半晌,慢慢爬了起來,抽出銀槍,從槍劍到槍柄都仔細端詳了個遍,“沒有任何變化,就是一杆普通的銀槍!”

花離仰頭問道:“什麼變化?”

“倘若這是夢為何如此真實?”花傲之低吟,“這不是夢!我是那漫於人間的鬼,被困在記憶裡,被困在世俗中。”

“三叔,你在說什麼?什麼夢啊鬼的?”

“沒什麼!”

花傲之環顧周圍,“你怎麼一個人到這裡來?”他揉了揉太陽穴,感覺頭疼欲裂。

即便是冬季,竹林依舊綠意盎然,落在地上的葉子灰綠相間。

“你不也是嗎?”花離拉著他的手,將他安坐在乾枯的竹葉之上,“三叔,我幫你揉揉。”

花傲之盤坐著,花離捧著雙手哈了口氣,隨即搓了搓,掌心放在他兩鬢的位置緩緩輕揉,平靜地說道:“你說過,要敬畏死亡,但不能懼怕死亡,更何況這些都是保護我們的家人,有什麼好怕的呢?”

清晨的風微微涼,但花傲之感受到了足夠的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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