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花板上的線條倒映在簡之漣的瞳孔裡,幻化為無數扭曲廝殺的黑蛇,無盡癲狂荒謬。
簡之漣的心臟像一口井,咕嚕咕嚕翻湧出無休止的、歇斯底里的寒冷念頭。
她劇烈的喘息著,在床上躺了好一會兒才緩過神。
等到頭痛稍稍緩解,她翻身下床,跌跌撞撞奔入衛生間,擰開水龍頭往臉上撲冷水。
“早啊,漣漣。”簡之恆訕訕摸了摸鼻子,一想到昨晚是妹妹大老遠把他撈回家就十分的心虛。
只是不知道為什麼,他的左腿隱隱作痛,沖澡的時候發現青了一塊,大概是醉酒後無意間撞到了什麼東西吧……
“早。”簡之漣穿戴整齊,目不斜視地坐在他對面,拿起手邊的金融報刊。
簡之恆等了好久,也沒等到簡之漣嘲諷挖苦他,忍不住抬眼打量著自家妹妹。
“你的臉色怎麼這麼白?一點血色也沒有。”
簡之漣似乎並不想說話,隱隱煩躁道:“大姨媽,別惹我。”
他們兄妹倆從小互懟到大,關係親密無間,生理期這種私密話題聊起來也毫不尷尬。中學的時候,簡之漣念初中的時候,還指使過高中部的簡之恆給她去買衛生棉來著。
天大地大,生理期的妹妹最大。深諳這個道理的簡之恆瞬間安靜如雞,默默把自己剛磨好的黑咖啡放到了簡之漣的手邊。
簡之漣沒什麼胃口,勉強喝了兩口黑咖啡,吃下一片全麥麵包。
正在她準備離桌的時候,洛洛提著保溫桶進來了。
“媽媽,舅舅,早哦~”
“早。”
“洛洛早上好啊,快過來吃早餐。”簡之恆放下手中的包子,笑眯眯地和小外甥女打招呼。
“我吃過了。”洛洛把手中的保溫盒拆開,熱氣騰騰的白粥香氣盈滿了房屋。
簡之恆的喉結動了動,他就知道對面那傢伙又做了愛心早餐,在向他妹妹獻殷勤這件事上,他就沒見過比邵翊辭更舔狗的。
洛洛熟練地去廚房找了碗和勺子,把粥分倒進去,分別擺到兩人面前。
真就是純粹的白粥,沒加半點佐料,熬得濃稠香滑,看起來讓人很有食慾。
“爸爸說宿醉的人喝點白粥,胃裡會舒服一些。”
在小姑娘獻寶一樣的期待眼神下,簡之漣撈起勺子勉強嚐了一口。
看起來寡淡的白粥,入口香軟綿滑,味道意外得不錯。
簡之漣喝下半碗粥,沒什麼實感的胃中漸暖,似乎連頭疼都緩解了很多。她倒了杯涼水回到臥室,從枕頭下的藥瓶中倒出兩片藥,用水沖服下去,這便打算去上班了。
“媽媽要去上班了嗎?”跟來的小尾巴眼巴巴看著她,頗有些不捨。
簡之漣俯身揉了揉小姑娘的頭頂,笑容中透出幾分不自知的蒼白,“最近有些忙碌,等媽媽回來陪洛洛吃晚餐好不好?”
洛洛抬起軟乎乎的小手,捧住了簡之漣的臉,“好哦,但是媽媽要注意身體,不要太辛苦啦。”
簡之漣親吻洛洛白淨的額頭,拿起車鑰匙出了門。
坐在沙發上躺屍的簡之恆眼風掃到走出來的纖細身影,連忙屏住呼吸,拼命降低自己的存在感。生怕他這個工作狂妹妹攜恩圖報,逼他去絡合上班。沒想到簡之漣壓根沒注意到他,徑直走去玄關換鞋出門了。
“……不對勁啊。”簡之恆的眉心微蹙,以往簡之漣來了大姨媽,就跟個火藥桶似的一點就炸,這次怎麼這麼安靜了?
“舅舅,你是說媽媽不對勁嗎?”洛洛不知道什麼時候出現在了沙發後面,突然出聲,“剛才我看到媽媽吃了藥,她是不是哪裡不舒服啊?”
“吃藥?”似乎是想到什麼,簡之恆的眉心擰得更厲害了。
漣漣的病情,不會有什麼波動吧?不行,他得跟去看一看。
“洛洛,你在家裡待著,我出去一趟。”簡之恆披上外套,行動迅速地出門了。
看到舅舅的反應,洛洛的心中忽然升起一種不安,她立刻回了對門找父親。
一夜未睡的邵翊辭正在書房裡接電話。輕微的響動和亮起的綠燈,無一不顯示著傳真機正在穩定工作,一頁頁檔案從千里之外傳真而來。
“Evasn,我查到的藥物名稱與說明書已經傳真給你了。這確實是一款未上市的罕見靶向藥物,它的成分十分珍貴獨特,用以治療一種極為特殊的精神類疾病……”
“已收到。”邵翊辭拿起傳真好的資料,僅僅是看完了第一行,他的眼神剎那間洶湧瘋狂,如暴風雨天氣下的深海般晦暗莫測。
那邊久久聽不到他出聲,“Evasn,你還在嗎?”
邵翊辭覺得自己很清醒,但是簡單的英文單詞,那顆高智商的大腦怎麼也分辨不了——他看不明白。
寂靜到只有機械鐘錶轉動聲的書房裡,他如同生生吞下了一口燒刀子。
冷酒刺骨,入喉刀割斧劈,滯澀難言。
良久之後,他聽到自己嘶啞顫抖的聲線,“我想了解一下這種病,有勞您。”
“這是一種極其罕見的隱形遺傳病,屬於非器質性精神疾病的範疇。嚴格來說,即使擁有這種遺傳基因,發病機率也很低,除非遭受了嚴重的精神刺激……心理干預的效果不大,精神與生理雙重的痛苦只能靠患者自己扛過去……有控制的可能性,但是復發機率很高……這是一種終身難愈的疾病,患者自殺率很高……”
醫生每說一句,邵翊辭周身的血液都要凝固一層。鋪天蓋地的愧疚與自我痛恨啃噬著他的心臟。在一個輕盈明麗的清晨,清爽和煦的微風拂過窗紗,而他被判決了最絕望的死刑,一刀刀凌遲處死。
“爸爸!”一道稚嫩的嗓音闖入冰冷刺骨的世界。
“媽媽今早好像不太舒服,我看她吃了藥,開車去——”
檔案撒了一地,邵翊辭蹲下抓住洛洛的胳膊,瞳孔緊縮。他急切地打斷她的話,緊張到近乎恐懼,“什麼藥!”
“媽、媽媽枕頭底下那瓶……”洛洛的聲音越來越小,她從未見過神情這麼可怕的父親。
這是……世界末日了嗎?
等洛洛回過神時,邵翊辭的身影已經消失了。只有隱隱作痛的胳膊提醒她,這不是一場瘋狂而荒謬的夢。
秋風揚起雪白的紙頁,發出簌簌的聲響。洛洛蹲下身,一張張撿起地上的資料。
邵翊辭狂奔到樓下,正要趕去車庫開車,忽然聽到兩個拎著菜回來的大媽大嗓門的交談聲。
“哎喲喲,可造孽了!就前面那路口,那輛銀白的……我兒子可喜歡的賓利車喲,都被壓扁了,不知道車裡的人還有沒有氣兒……”
“誰說不是呢!當時我剛從超市出來,親眼看到的,那輛貨車拐彎也不看直行,真真是造孽啊!”
銀白的賓利……前面的路口……超市……車禍……
簡之漣……必經之路……車禍……
車禍——
邵翊辭的大腦轟的一聲,額頭上青筋貼著太陽穴凸起,名為理智的弦被撕扯到極致。
這一刻,他反而徹底冷靜下來,如同一臺高效精準的機器,穩穩地開出了車,往事發地駛去。只有明顯不符合限速要求的車速,隱隱透露出了一點瘋狂。
邵翊辭的心情被一種麻木的平靜支配,一邊飆車,一邊條理清晰地思考,如果真的是她遭遇了不測,他去陪她便是,反正他是該贖罪的。至於洛洛,邵翊辭的內心終於產生了深深的不捨,他的小天使,她爺爺一定會好好照顧她,甚至她剛剛相認的外公一家也會好好照顧她,他的一切都留給她。
對不起,但他已經決定好了。
因為交通事故是在十字路口剛剛發生的,道路堵塞很嚴重。交警叔叔們正在做疏通工作,指揮來往車輛從繞開事故現場。救護車停在旁邊,醫用擔架上抬出一個血肉模糊的人。
邵翊辭一眼就辨認出那個人不是簡之漣,身高、體型、衣著打扮都對不上。
他把車停在超市門口,放下顫抖的手。
他大口大口喘著氣,滿懷劫後餘生的慶幸。他第一次充滿感激,上天是厚待他的,它沒有從他身邊奪走他的愛人。
她決不能,決不能出事。
這時,一道熟悉的黑色的纖瘦身影從超市裡走了出來,正是令他在地獄裡掙扎了整整一個早上的人。
邵翊辭的動作在他的大腦下達指令之前已經作出了選擇,他推開車門,大踏步走了過去,在簡之漣反應過來之前將她攬入了懷中。
“邵翊辭?你有病——鬆開!”
簡之漣走到半路有點噁心,所以去超市買了兩個嘔吐袋。誰知道一出來就被男人猝不及防給抱住了。他的雙臂像鐵鑄的那樣,讓她怎麼也掙不開,他身上的氣息倒是很好聞,說不出的清冽淡雅,她的噁心感都緩解了很多。
就在她考慮給他來一套斷子絕孫套餐的時候,邵翊辭靠在她的肩頭悶悶開口。
“還好你沒事,還好。”
簡之漣愣了一下,聲音還是冷到掉渣,“你再不放手,我可不保證你沒有事。”
“不放手,你就是踹我我也不放。”他預判了她的預判,心底密密麻麻的,全都是難以言喻的刺痛。
“抱歉,唯獨停止愛你這件事,我做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