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雍朝,長樂元年。

新帝登基近一年來,流年不利,風雨災情頻發。

不過晌午剛過,延福宮外便黑雲滾滾,一道閃電劃橫空而下。

宮門緊鎖,一隊侍衛悄無聲息地包圍了延福宮。

隨著女子的痛呼聲連連,不多久,一股血腥味,在寢殿內瀰漫開來。侍候在鳳床旁的宮婢,不經意地蹙眉。

鳳床上,一個女人已然披頭散髮,口中咬著錦帕使著勁。

肚中的孩子還不過七個月,因為驚嚇要早產了。

“娘娘,用力呀,用力!”

兩個年長的產婆,在床邊伺候著,本應該經驗豐富的她們,此時卻顯得手忙腳亂的。

分娩一直是女人的鬼門關,而這一次她必須闖過去!

宋嵐的腹中陣痛連連,彷彿要生生將她撕裂,她奮力蹬著床榻,手指緊緊攥拳,指甲都折在掌心中。

金絲繡鳳錦被懸蓋在她身上,四個角被四個宮婢抬起,方便產婆接生。汗水滑過她漆黑的眸子,燈光照在她臉上,如鬼魅一般。

為什麼,這麼多年的相伴,陛下竟然不信自已!

陛下說她與外男苟合,這罪狀她死也不服。

想到剛剛謝弘文對自已的指責和鄙夷,什麼“不愧是自已爬上床的卑賤養女,偷人也不奇怪了。”

“怪孤一時心軟,已經有行為無端的惡名,還好心把你這災星納入後宮,攪得大雍天怒人怨!”

宋嵐心如刀絞,謝弘文,難道夫妻一場,綿綿情意,他竟然是這樣看自已的?

產婆探頭看向錦被下,一潭猩紅的血,不由得一哆嗦。

遇到血崩,恐怕凶多吉少了。

兩個產婆對視一眼後,搖了搖頭。宋嵐看到產婆的這副表情,心知今天她可能闖不過去了,反而坦然了。

罷了,她早知如此。

“水……”她吐出帕子,一聲微弱的嗚咽,從口中撥出。

可即便宮婢就在一旁伺候著,卻彷彿無人聽見她的求助聲,視而不見聽而不聞。

眼前再次浮現起,第一次見到謝弘文的情形。

那時,宋嵐不過十三歲。

從水中將謝弘文拖出,看著他被河水打溼的俊美面容,她心跳如擊鼓。哪怕是剛剛從冰冷的河水中出來,靠著他,卻覺得渾身暖融融的。

眼前如走馬燈一般,走過謝弘文與她相遇後的朝朝暮暮。

她是在與謝弘文成親之時,才知道自已的身世。一個孤女,身份低微、帶有隱疾,被好心的顯赫宋家收養。胸無點墨、不知禮數,卻撞了大運,碰上了三皇子垂憐。

而三皇子本要迎娶她的長姐宋雪凝,京城皆知,她宋嵐是個李代桃僵的“便宜貨”。

宋嵐苦笑。

那無意爭皇位的三皇子,竟因為哥哥們都先後出事,當上皇帝。她這個舉止粗鄙的“便宜貨”,竟戴上鳳冠一躍成了娘娘。

如今能死在這鳳床上,人們是不是還得說,她宋嵐算是三生修來的福氣,撞了大運?

養母曾對宋嵐說,她身患隱疾,是斷活不過三十。“你想想,這樣的身子。就算是你懷了,也未必能生出來。”所以養母一直勸說自已服用避子湯。

是宋嵐自已不聽。

“你以為,加上鳳冠,你就是風中雜草,變人中龍鳳?草雞,就是草雞。”

這些話,都是三皇子的母妃,賢妃,數落宋嵐的話語。

可笑,呵呵,可笑啊。

那時,所以說,自已所有的運氣,都用在了能夠和光風霽月的三皇子,喜結連理了吧。

宋嵐眼角滑過一滴淚,眼神也開始渙散。

她宋嵐,竟然還妄想著,能夠透過後來的努力,苦學禮法、醫術,得到陛下和皇太后的垂憐。

卻不想,她曾經奉若神明的謝弘文啊,謝弘文與其他人一樣,輕賤她養女的身份,將她視為災星,不容她辯解一聲。

既是如此,為何當初要向她伸出手,微笑著說要迎娶自已,難道是因為自已足夠蠢嗎?

“娘娘,你得再用力呀,娘娘!”

產婆的叫喊聲,打破了宋嵐的回憶,讓她更是心煩。那產婆一邊一個再一次分開她的腿。

宋嵐哪裡還有力氣了,任由她倆像是擺弄著牽線的木偶。

汗水早已然浸透了宋嵐的長髮和身體,渾身的力氣都已被抽乾。宋嵐好渴,哪怕一口水也好。

不遠處端著參湯的侍女,低著頭卻似木頭樁子一樣站著。

“只能到這裡了麼?”嘴唇開合了一下,閉上了眼。

一些事情,像是走馬燈一般從她眼前閃現。旁人對她的譏笑,父母對她的失望,姐姐對她的冷漠。

姐姐,姐姐——

她突然睜開了眼,手指驀地向前伸去,似乎想要抓住什麼。

她曾以為自已遇到謝弘文早一些。

卻不想謝弘文早就對姐姐痴心一片,這也都是謝弘文成為新君,迎姐姐入宮後,宋嵐才知曉的。

所以,一向寵愛自已的姐姐,才會對自已那樣冷漠和嫌惡,對嗎?

“對不起,姐姐,對不起,孩子……”

終於,一聲啼哭劃破了夜空,與此同時漆黑如墨的天邊,一顆流星劃過。

天降異象,似有大亂。

耗盡一切力氣的宋嵐,身子癱軟下來,像是一潭泥水。

“是個男嬰。”扯著被角的婢女驚呼一聲。

力竭的宋嵐,終於揚起一絲笑。

她不在意男女,但那是她與謝弘文的孩子。她為陛下謝弘文,生下了他第一個孩子。

產婆將孩子抱起,送給婢女去清洗身上的血水。

嘴角那一絲笑,化成了宋嵐眼中的決絕。

她還不能死,她要跟謝弘文說清楚。

她沒有幹什麼齷齪事,她對他是真心的!她拼死要和他生下的孩子,就是她這片痴心的見證。

終於,宋嵐還是體力不支,頭一歪,昏睡過去。

也不知過了多久,剛剛周圍的宮婢和產婆早已散去了。單獨丟下宋嵐在鳳床上,像是一隻在血水中侵染過的困獸。

孩子的啼哭聲,沒有了。本來密不透風的寢殿內,門似乎開了又關了。壓抑的空氣中進入一絲清涼。

宋嵐醒來,身上的汗水和血水已然變得冰冷。

“來人……”她的聲音喑啞。

她這樣的聲音,也受到旁人的不少恥笑,說是像一隻烏鴉,因此她不愛言語。

“我的孩子呢?”

沒有應答。

宋嵐努力轉頭,眼睛還有些發滯澀。可是隻是一眼,她的渾身血液都倒流到腦中,眼前一片血紅。

一個身影,在半明半暗中,倒提著孩子的腳,將那襁褓中的嬰孩倒提在半空。

一瞬間,多少念頭從她腦中迸發。

不,不可能!

這是當今陛下的孩子啊,他的嫡長子皇子啊。

虎毒還不食子呢!若是謝弘文真的不信自已,也不會容自已生下孩子。

那人倒提著孱弱的孩子,像是欣賞著一個玩物。

“你要幹什麼!”宋嵐努力擠出一聲嘶啞的斷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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