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立病倒了。

在記憶裡,柯立從小到大,幾乎是無災無病長大的。這次離家出走,他想“體驗人生”,可真是“體驗”到了不少。第一次遇到從花轎上逃下來的姑娘,第一次和人打架,第一次到了江南,第一次被人誤認成了兒子,還第一次病倒在一個陌生的家庭裡。怪不得古人說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原來“行萬里路”還可以有幾萬種稀奇古怪的遭遇。

柯立一連幾天,都病得昏昏沉沉,可是他並沒有完全人事不知。他躺進了一間古色古香的臥室,四壁掛滿書畫,靠窗一張大桌,桌上文房四寶一應俱全。他在瞎眼老太太左一句“阿愷”回來了!右一句“還好,阿愷的房間,我天天都收拾的!”這種唸叨裡,知道自已躺進了阿愷的臥室。然後,自已的床邊,就日日夜夜圍滿了人,一會兒是大夫來診病,一會兒是丫環來送飯,一會兒是振武來探視……至於那位瞎眼老太太,幾乎日日夜夜守在床邊,衣不解帶。這還不說,由於看不見,又由於恐懼,她總是用手拉著柯立的衣服,拉的那麼緊,不肯稍稍鬆手。好幾次,他被振武下令拖走,她就一直哀嚎著哭著出去。

“月娘!月娘!”她慘烈的喊著。“幫我求求老爺吧!他現在討厭我,都不肯聽我的!但是,他會聽你的!月娘……只要讓阿愷留下來,我什麼都可以不計較,我連女主人的位子,都可以讓給你……”“太太啊!”這種淒厲的哭嚎換來月娘悲切的痛喊:“你要讓我死無葬身之地嗎?你是主人,我是奴才呀!月娘要是有絲毫僭越之心,老天罰我不得好死……”

“這說的是些什麼話!”振武惱怒的咆哮著。“你們嫌這個家裡的悲劇還不夠多嗎?這樣胡說八道,不知忌諱!來人呀!荷花,秋桂,銀杏……你們給我把太太拉回房間裡去!月娘,你守著她,給她吃藥……”

“我不要吃藥……”靜雅哭喊著,被一路拖出門去。“我已經好了,阿愷回來了,我就什麼病都沒有了!我沒有瘋,我現在腦子清清楚楚……振武,我給你跪下,給你跪下!求求你,讓我們母子團聚吧……”

這樣子的喧鬧,每天總有兩三回。柯立真不瞭解,自已怎麼會捲入這個家庭的悲劇裡?他真希望,自已快點好起來,可以脫離這個是非之地。這樣,到了第四天,他的燒退了,人也清醒了。那天下午一覺睡醒,觸鼻而來的是一股藥香,還沒睜開眼睛,就聽到了小娟的聲音,在低低的說:“好不容易,就剩咱們兩個陪著大哥了。這幾天,房間就都擠滿了……我以為,那個瞎婆婆就夠嚇人了,沒想到,傅老爺那麼兇,更加嚇人兒!”

“噓!”婉瑩一邊扇著藥爐,一邊輕聲警告:“不要在背後批評人家,當心給人聽見!我看老太太馬上就會過來了,月娘根本看不住她……”“我們怎麼辦呢?婉瑩?”小娟可憐兮兮的問:“海爺爺又找不著,大哥又生病了……你說,海爺爺會不會回去找我了呢?咱們要不要回去呢……”“不要!”婉瑩著急的脫口而出。“小娟,咱們都不回去了,你想,這一路,一會兒坐火車,一會兒乘船,一會兒搭黃包車,一會兒走路……山山水水經過了多少,大哥會看那張圖,還走了這麼久才到揚州……咱們兩個,怎麼找得著路回去?何況,我回去了準沒命,我是怎樣也不回去的,你呢……”

“我要跟你在一起!或者……”小娟挺沒把握的說:“海爺爺會回到傅家莊來……會不會?會不會?”“我聽月娘說,你海爺爺在傅家莊當管家,做了好幾十年呢!他是和老爺吵架,才離開的!說不定氣消了,他就回來了!我想我們最好留在傅家莊等等看,就是不知道人家讓不讓咱們留……”“只要大哥肯留,咱們就留下,是不是?”

聽到這兒,柯立聽不下去了,睜開眼睛,他一骨碌坐起身子,藉口說:“不行不行!我馬上就要走……”“大哥!”小娟驚喜的喊著,撲了過來。“你醒了嗎?你好了嗎?頭還疼嗎?讓我摸摸看還有沒有燒……哇!退燒了呀!”

婉瑩端著一碗藥,笑吟吟的站在床前來。“哇!”婉瑩眉頭一展,眼睛裡閃爍著陽光。“套一句小娟的話,你這一病,還病得挺嚇人兒!來,快趁熱把藥喝了吧!”

柯立凝視著婉瑩,和她結伴同行了一個多月,兩人一路抬槓抬到揚州。此時,看到她滿臉綻放的光彩,不禁心中怦然一跳。如此青春,如此美麗,如此充滿了朝氣和熱情的臉龐……真是像前人的詩句“其奈風流端正外,更別有,系人心處!”想到這兒,柯立猛的一震,臉龐微微一熱。“好!”他正了正身子,“讓我趕快吃藥,等我身子一好,我就要走了!”

他三口兩口把藥喝了,再抬起頭,婉瑩臉上的陽光已悄然隱去。她低頭默默的收拾藥碗藥罐,一語不發。小娟已急急忙忙去拉柯立的衣袖,解釋的說:“大哥,你已經被瞎婆婆當成兒子了!月娘說如果你能留下來,安慰安慰瞎婆婆,說不定她就會明白過來。我和婉瑩想留在這兒等海爺爺,所以大哥,你可不可以陪咱們……”

“不行不行!”他急躁的說:“這是個是非之地,我一分鐘都待不了……”他伸手去懷裡掏,掏了一個空。“你在找什麼?”婉瑩板著臉問。“我的錢袋呢?”“我幫你收著呢。”婉瑩走到書桌前面,開啟抽屜,拿出錢袋往他身上一摔:“沒有人會拿你的錢的!”“不是這樣的!”柯立解釋著:“我把錢留一半給你們,我帶一半走……”“你預備用錢打發了我們,就這樣掉頭走了是不是?”婉瑩眼圈兒脹紅了。“好不容易伺候到你燒退了,傷好了,你就這樣不管我們了,是不是?”

柯立怔著,還沒說話。小娟已慌慌張張的接了口:“好嘛!好嘛!你們不要吵了嘛!大哥,要走大家一起走嘛,我不等海爺爺了,咱們三個一塊兒走!”“不不不!”柯立急促的說:“我已經把你們送到揚州了,仁至義盡了,現在我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怎麼能帶你們兩個一路去廣州呢!你們留下來,我走!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

“不要嘛,不要嘛!”小娟著急的把柯立一抱,淚珠就滾落了下來。“什麼不散的筵席?哪兒有筵席?我們不散就是不散!你要走,一定要帶我們一起走。”

“誰要走!”門外傳來靜雅尖銳而顫慄的聲音。房間裡的人都嚇了一大跳,柯立的心猛然一涼。慘了!這位瞎老太太又來了!靜雅顫巍巍的衝進房來,後面緊跟著月娘和傅振國。

“阿愷!你說你要走,是嗎?為什麼?為什麼啊?”她尖聲呼號:“難道你專程回來一趟是為的要懲罰我嗎?因為我當年沒有為你力爭到底,所以你要這樣子叫我心碎,叫我痛不欲生,是不是?”她拉住柯立的手,緊緊的握著。“不不!我這次再也不會讓你走,我寧願死也不會讓你走……”“這位少爺!”月娘撲過來,哀求的看著柯立:“你發發善心,救救我們家太太吧!請你暫時……”“反了!反了!”振武大步衝上前來,奮力想拉開靜雅和柯立。“月娘,你怎麼也跟著太太一起發瘋?你睜大眼睛看看,這個人是不是阿愷……”

“他是的!他是的!”靜雅一疊連聲喊,淚流滿面。“振武,你為什麼一定要這樣殘忍?難道你內心深處,對以前的種種,沒有一點點後悔嗎?難道阿愷不是你心頭最大的悲痛嗎?難道當年斷絕父子之情,就把你身上所有的感情都斷光了嗎?你不曾像我一樣,瞎了雙眼,你看得清清楚楚,怎麼還瞪著眼睛說瞎話!狠心不認自已的骨肉?你難道不明白阿愷這番歸來,是老天給我們再一次機會……一次贖罪的機會,一次重新生活的機會麼……“

這一番話,說得聲嘶力竭,說得滿屋子的人都傻了,說得柯立滿心震動,說得振武一臉的慘白,滿眼得傷痛,說得月娘淚落如雨。

“撲通”一聲,月娘對振武直挺挺的跪下了。“老爺,你可憐可憐太太吧!這麼多年來,多少風風雨雨,我跟著你們一起走過,眼看著太太一步一步到今天的田地,她再也承受不起失望了!老爺!你總有一點惻隱之心吧!”

振武注視著月娘,頓時心都碎了。這是怎樣一個家?怎樣又瞎又病的妻子?怎樣天人永隔的兒子?怎樣百般委屈的月娘啊!他掉頭去看看柯立,這年輕人身材挺拔,眉目俊秀,舉手投足之間,確實和當年的阿愷有許多神似之處。阿愷,他心中猛的一抽,說不出來有多痛,簡直是痛入骨髓,痛徹心扉呀!

“聽我說。”他面對柯立聲音沙啞。“今天弄到這個局面,我真是無可奈何,我看你氣宇不凡,知書達禮,猜想你也是個性情中人,我……”他深抽一口氣:“我誠心誠意留你住下來!如果你肯住下來,我甚至可以……可以派人去找李大海!讓小娟可以早日和她的海爺爺團聚!這樣,你也不至於覺得留下來沒道理,怎樣?”

“哇!大哥大哥!”小娟脫口歡撥出聲。“老爺要派人去幫我找海爺爺哪!”她衝過去,學著月娘對振武一跪,沒頭沒腦的磕起頭來:“謝謝老爺!謝謝老爺!”

“阿愷啊!”靜雅又哭又笑的去搖著柯立,興奮的滿臉發亮。“你爹留你了!你知道你爹的,他就是這樣的臭脾氣……留都留了,還要說一大堆莫名其妙的道理……但是,他留你了,他說出口了,他終於說出口了!你知道這對他是多困難的事……那麼,你,你,你也不走了,對不對?對不對?”她仰著臉,全心的期盼的面向著柯立,那已失明的雙目盛滿了淚,淚光閃爍,柯立覺得整顆心臟都為她抽搐起來。

“是的!我不走了!”他輕聲的說。環視一屋子沉痛而帶淚的面孔,他深抽了口氣,抬高了聲音:“嗯!既然不走了,我可不可以吃點東西呢?我餓了!”

“桂圓小米粥!”靜雅跳起身來喊:“雞片乾絲湯!還有棗泥杏仁酥……都是你最愛吃的,我全準備著!月娘!快去廚房拿,別忘了,還有那袋新鮮核桃!”

就是這樣,柯立、婉瑩和小娟就在傅家莊暫時住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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