嶽揚來到江芒家樓下。
自昨天從公園回來,他就沒來看望江逸安。
他抬起頭向上望著。腳步來回踱著。
不知道自已還該不該出現。
這時身旁走來了柴臨。
他的面容其實看起來與嶽揚差不了些許年歲,都是俊朗的少年模樣,但氣質上卻明顯成熟了很多。
他還穿著古樸素雅的中式銀灰長袍,即使在冬日也不曾添上一件厚襖。
他走到路燈下的長椅旁。提起衣襬,端正坐下,雙手又將衣襬整理平順。
嶽揚也走來坐下,但屁股只搭在了椅子邊沿。
“對不起,我又給你們添麻煩了。”
他說了這麼一句。
柴臨聽聞,身體向後靠到了椅背上:“不要這麼說,沒有添麻煩這回事。”
嶽揚低頭看著地面:“怪我生來就是個怪胎,大家都不應該管我的,本來她們也跟我無親無故的。。。。”
說話間,他的雙手不停用力攥著,指甲都陷進了皮肉裡。
“現在還害得安姨也受傷了。。。。。她肯定非常生我的氣。”
柴臨嘆了口氣:“不怪你的。。。。。她只是太擔心逸安罷了。。”
兩個人沉默了一會兒。
今天的天氣是乾冷的,沒什麼風,靜靜地,能看到自已口鼻撥出的白氣一團團在空中緩緩消散。。
“我知道安姨和你們不一樣,她只是個普通人,我不應該離她太近的。我不像你們,我沒有能力保護她。”嶽揚恨不得把自已丟在這個世界上最偏僻的角落,好與所有人隔絕。
柴臨雙手拍了拍膝,抬頭望向灰白的天空,呵出一大團白氣,“是啊,她只是個普通人。。但誰又不想做個普通人呢。。”
“我好想念我以前的生活。我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小學生。。。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岳陽逐漸激動,
“我再也不會交到朋友了!我只會給別人帶來麻煩!”話說著,淚水也止不住的從他的鼻尖滴下來。
他連忙用雙拳去接,試圖讓淚水順著手背流回袖子裡,不至於滴落讓人發現。
柴臨皺了皺眉,“別犯傻了。我們即使如你所說也是‘怪物’,但誰又能剝奪與人真心相交的權利呢。並沒有誰一定要保護誰,逸安自有她的勇敢與堅持。”
說著站起身來,他本想伸手拍拍嶽揚的肩,但又覺得自已並不適合做那個接納嶽揚脆弱一面的人。
於是柴臨用平靜的語調緩緩述出:“不平凡之人自然更懂平凡的可貴。逸安和芒尊所做的一切,無非是想保護你,讓你儘量過普通人的生活罷了。”
他說完便走了。
留下孤獨的少年獨自坐在這冰涼的椅子上。
——————
江芒一直守在江逸安的床前。
看她安靜在床上睡著,蓬鬆的被子將她整個人包裹著,只露出一團小臉。
恍惚又見到了她在襁褓中的模樣。
江芒幾乎不眨眼的盯著她,儘管自已眉梢眼角都掛著濃郁的倦色,但還要時不時地把她頸邊的被子再掖一掖。
這時江逸安眉目輕動,她似乎想要動一下身體,然後發出了一聲痛哼。
江芒喚她一聲,她緩緩睜眼。
一睜眼就看見了江芒整張疲倦的大臉。
她反應了一下,然後開口說道:“你這樣盯著我很好笑哎。”
江芒一撇嘴:“已經好了是嗎!”
逸安慢慢撐著坐起來,感覺到自已的肩膀又痛又沉。睡衣領口露出部分紗布。
江芒問她:“要不要喝水?餓不餓啊?”
她搖了搖頭,“不要了,什麼也不想喝,什麼也不想吃。只想快點不痛就好了。”
“對了,嶽揚怎麼樣了?”她還是想到了這個問題。
“昨天就讓柴臨送他回家了,應該沒事。”江芒說著又幫她掖了掖被子。
“那一會兒去看看他吧,那孩子心思重,別再自已待著多想。”逸安盯著江芒說道。
江芒胸中升起一絲煩躁,“我真的不想再管他了。”
“但他還是個孩子呀。”江逸安說道。
“可他又不是我的孩子!”江芒脫口而出。
江逸安一愣,緊接著語氣更緩下來,“好吧好吧,那個季城我覺得他也沒有什麼惡意,也許他真的能幫嶽揚。既然嶽揚真正想要的並不是我們所能給的,那就順著他的選擇吧。”
江芒也立即柔和了語氣,眉目間更添了一絲疲乏和無奈,輕聲說道:“你也知道,我活了太久,早就過了‘樂於助人’、‘無私奉獻’的年紀。而且我最討厭的就是‘勸人向善’。。。”
“是,是。”逸安微笑,“強扭的瓜不甜。”
江芒提手撫了撫額,“要不是一開始你叫我插手,我從第一次幫他之後就不準備再管了。”
“對,對。”江逸安連著點頭,“他本來一個普通的小孩子,遇上這麼大的變故,論誰都很難接受的,更何況你也為他做了這麼多的努力呢,”
江逸安拽住江芒的手,“就像你上次吐血還跟我說身體沒有大礙,但我知道其實有很大影響,光看柴臨的表情就知道了。還有你最近經常夜裡睡不好,我都知道的。”
“但不管我們再做多少,嶽揚他若不想要,咱們不也像是在強人所難麼。”
江逸安的話讓江芒逐漸平復了情緒。
於是江芒開口說道:“嗯,我知道了。他畢竟也只是一個小孩子。思想情緒容易受人影響,我也不放心季城。。。我會盡力保護他的。”
江逸安燦爛一笑,“好。”
江芒見狀輕拍一下她:“嗯哪,但是你啊!給你說多少遍了,碰見情況不妙,不要強出頭,能躲就躲!也不知道你哪來這麼大勇氣。你要是勇氣多的沒處使啊,拜託你用點在找物件上!”
江逸安一聽這就不樂意了:“你越說啊,我就越難找到物件。”
—————
江芒走出樓道,她覺得天氣還算溫和。既然答應了江逸安要去看看嶽揚,乾脆現在就去一趟。
她四下望了望,看這世界安靜平穩的模樣。
提鼻子嗅了嗅冰涼的空氣,立即從鼻腔湧入肺部,滌盪了整個胸腔,似乎瞬間身體都被淨化了一遍。
等等。
她好像聞到一絲惱人的煙味,立即反感的皺起眉毛。
江芒正要加快步伐。
“哎喲嘿!!!”
突然有人發出了這麼一聲,嗓音沙啞卻底氣十足!
江芒立刻回頭尋去。
“這不是我們芒大人麼!”
江芒定睛一看,是一個拄著柺棍,打扮破舊的男子,剛掐掉手裡的煙,衝她揮手。
待他走近,江芒仔細地審視了一下:
他整個人像剛從菸灰缸裡走出來似的,
頭上一頂破舊的牛仔帽,穿的也是舊舊一身皮衣,腳上還蹬了一雙鬆垮垮的大靴子,有點西部老牛仔的風格。
手裡卻拄著一根精緻奇異的金屬柺棍,細看還頗有機械感。
再去看他的臉,面板乾燥粗糙,年老的皺紋斑點也遍佈面龐,左眼旁面頰上有三道長長的疤痕,但經過歲月的洗禮並不那麼突兀了。
不過他的眼珠還很是黑亮,炯炯有神。。。
“尤忔懷?!”
江芒一下子想了起來。
“哎喲嘿!是我!我們芒大人果然還是一點沒變啊!”
江芒一臉無奈:“叫我江芒!別一驚一乍的。你怎麼老成這樣了!”
說罷又湊近臉打量了一下。
尤忔懷見道邊正好有個座椅,就拄著柺杖一步一頓地走過去坐下,伸手又摘下了頭上破舊的牛仔帽放在腿上。
江芒也跟過來坐下,聲調抬高:“你頭髮都這麼白了啊!”
他的頭髮還很茂密,但已經讓白髮佔據了大多。整齊地從額前順到後頸。
“不然吶!!這都多少年了!!”倆人一個比一個聲高。
江芒扒拉手指認真回想了一下,“啊!是呀!!逸安都要三十了。”
“哎嘿!你是說那孩子啊!還一直養著哪?!!”尤憶懷瞬間高興地拍了下腿。
江芒朝他一撇嘴:“嚷嚷什麼!就你嗓門大是吧!”隨後她雙臂一抱,“快說正事吧!你怎麼突然在這出現了?”
尤忔懷立刻壓住聲調,伸手便去懷裡掏出一盒煙,“我啊,”
他把煙盒朝手心磕了兩下,剛要開口,看了一眼江芒,手中的動作便頓了一下,又把煙放回口袋裡了。
“嗐!!我當然是有大事了!我來找我閨女來了!”
“正巧又碰見你!”尤忔懷又露出一臉笑意。
“啊?你什麼時候有個閨女啊?!她也住這?!”江芒一臉驚訝。
“那什麼話!你都能養個閨女!我怎麼就不能有!何況我這還是親生的呢!”
江芒聽他這麼一說眼睛都瞪起來了:“你就不能小點聲!別瞎嚷嚷。”
尤忔懷連忙打了打自已的嘴:“這不是在你旁邊又不能抽菸,我急躁地慌。”
轉而嘆了口氣,“我那個閨女啊,不住這,我找錯路了,走岔了。”
江芒也跟著輕嘆一聲:“就你現在這腿腳,還走岔路,不走丟就不錯了。到底怎麼搞的,還拄上拐了?”
尤忔懷摸了摸自已的右膝蓋,“唉,不小心傷了,好多年了。”
江芒見他一副傷感的樣子,於是抬起頭看著天空說道,“老尤啊,跟以前比你可差太多了。以前你可還是挺帥的。咱倆去偷襲胖呆子那次,身手敏捷,一個打十個,那槍法溜的。。”
尤忔懷打斷她:“哎嘿!我現在也很帥呀!!!”
“你倒是沒變,還是一點都不女人啊!”他總是話不到三句,就開始不聊正題了。
江芒兩眼一眯露出假笑,“謝謝你啊!”
轉而嚴肅起來,“別說沒用的了,你女兒在哪啊?”
“噢她當老師,叫楚心心,在,炎承一中?按我算的話,她現在得有23了吧。”尤忔懷仔細的回憶了一下。
“一中?我認識個孩子就在那上學啊。”江芒驚訝,嶽揚就在那上學,這世界可真小。
“是嘛!你瞧這緣分!”尤忔懷說話時手握柺棍還敲了下地面。
“看來還得靠你帶路啦!等下,不急!這事放放,你那個小逸安在家呢嘛!我先去看看她!”他興沖沖地朝江芒說道。
江芒嘆口氣,“在家躺著呢,受傷了。正好!我有點事,你先跟我去溜一圈,然後再回來。也順帶把你這身煙味在外頭散散。”
說罷兩個人便一起前往嶽揚家了。。。
——————
“我從沒想過,人的幸福來臨時,竟然不是那種心心念唸的苦盡甘來,而是平淡已久的不知所措。”
——————
午後,
“楚心心,你身高不夠,身材平平,買來這種衣服你也穿不了啊!”她坐在辦公桌前看著手機裡的模特時裝照自言自語。
說完又伸手從抽屜裡拿出一面小鏡子,對自已照了照:圓圓的臉蛋,倒是粉粉白白;圓圓的眼,睫毛還好又密又長;再加上圓圓的小鼻尖,和肉肉的小嘴。雖然有一頭令人羨慕的髮量,但齊肩的蓬鬆自來卷,時常不受管控,幾縷劉海也蓬蓬地掛在額前。
“楚老師,幹嘛呢?收拾收拾啊,就快放學了。”這時走進來了另一位女老師。
楚心心立刻把鏡子扣下,站起身來衝她笑笑。又伸手把桌上的各種教案和本子摞好,拿起椅背上的寬大羽絨服,套在身上。
是粉粉藍藍的運動款,更襯的她可可愛愛。最後她又摸起桌上的手機,看了看時間。
她出去圍著教學樓又走了一圈,然後5點30分一到,伴著此起彼伏的學生喧鬧,她也走出校園。
“你再說一遍!!!!”突然後面嘈雜的人潮中傳來這麼一句,
“你敢打我明天就告老師!!!!”緊接著喊叫和吵嚷就摻在了一起。楚心心立刻回過頭去尋找。
她上前用力拉開扭打在一起的兩個學生,書包已經掉在地上髒的不成樣子,兩個人的校服也被扯的凌亂。
是嶽揚和另外一名男生。
楚心心還沒等開口問,那個男生便立刻搶答,“老師!他打我!!”他憤怒地指著嶽揚。
“誰叫你嘴賤!!!!!”嶽揚高聲喊了一嗓子,又想衝上去。
楚心心立即一把按住了他,“好了!不要再鬧了!到底誰先惹事的?”
旁邊站了個看熱鬧的女同學說:“老師,張起航他每天都罵嶽揚,說他是奇葩,爹媽不管,沒人要他。”
楚心心立刻揪住了那個男生,“你怎麼能這麼說話的!”
這時候嶽揚緊攥個拳頭,咬牙切齒。
“本來就是!他就是奇葩!沒人要!他爹媽開家長會都不來!!”那男生還不輸嘴。
楚心心瞪著他,“你這麼說話太傷人了,明天把你家長叫來!讓他們聽聽你這樣對不對!”
那男生聽聞很是不忿地看了楚心心一眼,然後用力甩開她,扭頭就跑走了。
楚心心長舒一口氣,然後幫嶽揚撿起書包,“嶽揚,不要理他,咱們自已好好學習就好了,等考個高分,讓他們都不敢再說你壞話。”
嶽揚沒回應,轉身就走。楚心心快步跟了上去,
“嶽揚,你最近怎麼了,好像經常跟同學們鬧矛盾啊。”
“誰讓他們總罵我的!”嶽揚還是十分憤怒。
楚心心立馬安撫他,“再有這種事你就告訴老師!我來管他們。”
嶽揚又不回應了。
楚心心又說:“你爸媽最近怎麼樣,上次你拿回去的獎狀他們表揚你了嗎?”
“他們出差了。”嶽揚冷漠回答。
“對了!我前陣見有個挺高挺帥的人常來接你,我看你們還挺開心的呀,是你的親戚嗎,這兩天沒來嗎?”
楚心心試圖說點高興的事情。
可嶽揚還是不做回應,拳頭攥的更緊了。
他憤怒,不可遏制的憤怒。
自從季城出現了,他以為真的有理解他的人了,前一陣明明還在說著什麼瞭解,相信之類的,最近卻又消失不見了。
傷了江逸安,氣了江芒,他以為事情至少不會再變的更壞了。他甚至已經接受了自已要孤獨活著的想法。
可內心卻升起了一股憤怒。
他想不明白自已為什麼,突然就忍受不了同學的竊竊私語,突然就看不得別人歡笑的臉龐。他見到別人放學時歡笑衝向父母的樣子,甚至更加怨恨。
楚心心拉住他,“嶽揚,有什麼事可以跟老師說,你爸媽應該是太忙了,過兩天等回來了,老師去跟他們聊聊啊。”
嶽揚猛地一個甩手,嚇得楚心心踉蹌一下。
“不需要!!!”嶽揚大吼,連眼睛沒有抬起來看她。
楚心心又按住他,“嶽揚,你不要急。。。”
嶽揚更是生氣,於是便更用力地舉起了手,要掙脫她,
一不小心就打到了楚心心的頭上!
楚心心嚇了一跳,嶽揚一瞬間也有點害怕了。
“哎嘿!你這孩子!!!!!!”
他倆身後傳來一聲。回頭看竟然是尤忔懷。
他一臉不悅,提著個柺棍就晃著走過來,棍頭直指嶽揚。
嶽揚想起這是上次跟江芒一起來找他的人,一身連灰帶土的老牛仔裝束,讓人印象深刻。
尤忔懷走近了,柺棍連敲地面,“你這孩子怎麼還打老師呢!”
楚心心立刻攔他,“哎呀不是的,他不小心的。”
尤忔懷不放過他,大嗓門嚷嚷著:“你說你啊!嶽揚是吧!也是個小夥子了,怎麼還不懂禮貌!”
“沒事!沒事!!”楚心心連忙擺手,“他真是不小心的!”
“要你管!!!!”嶽揚抬著頭衝尤憶懷喊。
尤忔懷眼一眯湊近他,嶽揚就感覺到撲面而來的陣陣煙味。
楚心心立即扶住嶽揚的肩膀往後拉,“那個,您是?”
尤憶懷這才一愣,想起在從沒見過自已的女兒面前失了形象,立馬挺直了腰板,衝她笑笑,“啊,那個。。”
他突然腦袋糊住了,總不能上來就說“我是你爹”這種突兀又找打的話吧。
就在他猶豫的時候,突然有人叫了楚心心一聲。
他穿著跟她一樣的粉藍色羽絨服,白白淨淨,單眼皮,嘴唇薄薄的,看起來有點冷淡。
楚心心立即露出笑容:“沈屹!”
他見她燦爛回答,這才露出了笑容,整個人也陽光了一些。
“怎麼了?是有什麼事嗎?”沈屹開口問她一句,說著走近伸手把她領口處半開的拉鍊全部拉了上去。
“哈哈,沒事沒事,放學正好碰見學生跟他說話呢。你怎麼樣?冷不冷?”楚心心說著伸手去捂他凍的發紅的耳朵。
“我不冷,我不冷。”說著他直扭頭,連忙伸手把她的手拿下來,“不要搓我的耳朵,很難受。”
“切。”嶽揚抬腿就走。
尤憶懷真想提起柺棍揍他,但又想起要注意形象便只是瞪了一眼,轉而又恢復笑容看著楚心心。
楚心心也尷尬一笑,剛想要再說點什麼,沈屹拽起她的手就走:“都已經下班了,走吧。”於是只好再朝尤憶懷笑笑,點點頭。
留下他一臉尷尬的笑容站在原地。
——————
尤憶懷低落地回了江芒家,躲進了廁所抽起煙來,思索著下次做個什麼樣的開場能順利和楚心心說上話。
他靠在小小的視窗邊,看著天際線一點點變紅、變粉、再到深藍。。
江芒下班回來,進門沒走幾步就隱約嗅到屋裡有一絲煙味。
她立刻衝到廁所,一把推開門!!
“老尤頭!我就知道是你!!!!”
尤忔懷此刻還趴在廁所小小的窗戶邊,衝著半開處,向外吐著菸圈。
忽然這一嗓子,嚇的他煙差點抖掉。
“嘿呀!你嚇死我了!”
“啊?!!!”江芒一愣,還敢抱怨!
“不是說不許在我家抽菸嘛!!!”
江芒一手扶門,一手指著他。
“大冬天的,你讓我出去抽啊?!那不是凍死我嗎?!”尤忔懷強勢反抗。
“哈?!!!!又不著急找閨女了是吧?!在我這窩幾天了?!!哦,上年紀了,老年痴呆是吧!!”江芒譏笑他。
“我哪裡不著急啊!!!你這個女人!進廁所門都不敲!萬一我正光著屁股坐在這呢?!我一把年紀了!再把我嚇出心臟病!你得給我養老!!”尤忔懷就這語速也像年輕力壯的。
“養老?!!住養老院你還得交錢呢!!我乾脆再無私一點!直接幫你把骨灰燒出來吧!一把幫到頭!”
“啊?!咱倆這交情你要燒我!!!你再說。。。。”
兩個人沒完沒了的嚷著,話越說越離譜。
江逸安本來在廚房正做著飯,被他倆這一嚷,剛往鍋裡打一個蛋,一把就捏碎了!
她把鍋鏟往檯面一拍!轉身就出來找他倆了。
“你們倆!有完沒完了!鄰居都得煩死了!!”江逸安雙手叉腰,一嗓子喊過來,兩人住聲了。
江芒甩頭就走:“不跟你在這廢話了!你明天說什麼都得給我出去找你那閨女去!!我也打聽好了,正好是嶽揚他們班老師,你別想再拖了!”
尤忔懷把菸頭一彈,指著江芒的背影也走出來:“哈!!我知道!!!那你也得跟我去!”
江逸安深深嘆了一口氣,“年齡果然不是成熟的標誌。”
結果第二天,江芒又跟尤憶懷拉扯了一兩個小時,才拽著他到了學校門前。
站在學校門口,聽著朗朗讀書聲,操場整齊口號聲,兩個人又互相推搡著誰也不肯先進去傳達室。
“喂!幹嘛的?”於是傳達室裡傳來一聲。
門一開,大爺出來了,一身黑色工裝,還戴個小帽,朝他倆走來,腰間的大串鑰匙譁啷作響。
“找楚老師,楚心心。”尤憶懷趕忙端正態度。
大爺打量了一下這兩個人,“你倆是楚老師什麼人啊?”說話間雙手往腰上一叉。
“啊呀,我是她叔叔。”尤憶懷這樣回答。說著往前湊近一步。
“那得去登記簽字,到傳達室。”大爺轉身回去了。
兩個人跟著走進這小小的屋裡,很是溫暖。旁邊立著的電暖器亮著紅光,做這個小屋專屬的太陽。
大爺拉了一把凳子讓尤憶懷坐下,把登記表卻遞給了江芒,“孩子,你填一下吧。”
江芒接過表單,瞟了一眼尤憶懷,見他一臉得意。
大爺拿起校內的座機,傳達了通知找楚老師,然後自已也坐下了。
他仔細地看著尤憶懷,“你這,今年有多大歲數了?”
“這不,剛55。”尤憶懷回他。
“哎呀,我今年過年就65了。”大爺露出一臉驕傲,接著又問:“你這牛仔帽挺好啊,在哪買的,我平時也愛淘些帽子啥的。”
尤憶懷把帽子摘下來拿給他看,大爺便用手摸了摸,“哎呀,這可是好皮子啊。”
說罷又一抬頭,“哎你這麼小歲數,頭髮都這麼白啦,你瞧我這,”大爺也把他的小帽摘下來,還用手摸了摸腦袋,“你得注意身體啦,老年人還得會照顧自已呀。”
尤憶懷尷尬地笑了笑。江芒見狀也撲哧一聲樂了。
“哎這是你閨女啊?”大爺伸手指了下江芒。
她立刻一個激靈,“可不是啊!”
尤憶懷一拍腿:“嗐,朋友家孩子,現在這年輕人啊,直接跟咱們聊不到一起去。”
“是啊是啊,孩子們大了,都有自已的主意。”大爺附和。
江芒在一旁乾脆扭頭去看窗外,著急這楚心心還不來到。
很快,不遠處跑來一個身影,蓬蓬的小卷發在頭頂也跟著步伐上下彈跳。
尤憶懷瞥見,立馬站起身來,帶上帽子跟江芒往外走。大爺只沉穩坐著,開始喝他泡好的黑枸杞茶。
江芒站在尤憶懷身後三四米遠的位置,看他背影有點顫動。
楚心心跑過來,四下望了望,沒見到有認識的人,才又看了看前面的這倆。
“您好,是找我嗎?”楚心心圓圓的小臉,粉撲撲的。
尤憶懷趕忙回應:“啊呀,對。”
楚心心看著這個打扮很有特色的老頭,猶豫了一下,“那您。。。是有什麼事呢?”
“心心啊。。。”尤憶懷緊盯著這個姑娘,卻只想到了這幾個字。
兩個人沉默無語了半分鐘,江芒眼看他實在說不出什麼話,趕緊湊上來,“楚老師,我想問下嶽揚這兩天怎麼樣了?我是,我是他小姨。”
楚心心這才回神,“哦,嶽揚啊。他還可以,不怎麼說話,上課倒是挺認真的。。。”
江芒又和她硬聊了幾句,旁邊的尤忔懷才終於開口,“心心啊。。。那個,楚老師。”
“我,我認識你母親,我想問問她最近怎麼樣了啊?”
“啊?”楚心心仔細地看著他。
“哦,她,在老家呢。您是怎麼認識我媽媽的呀?”她問。
“我,那個,很多年前了。許久沒見了。。。她身體還好嗎?現在還打牌嗎?”尤憶懷笑笑。
卻見楚心心目光逐漸生出驚訝,又生出好奇,好像重新見到他一樣,將所有細節都瞧了個遍。
“原來你是。。。”楚心心緩緩開口,
“其實你們的故事我都聽過很多遍了,您和我媽形容的很像,但是又不太一樣。。。”
尤憶懷也有些震驚,但轉而他乾燥的嘴角又揚起了微笑,“哈哈,年齡大了,不比當年了。”
楚心心忽然覺得眼睛一酸,她立即把目光移走去看江芒,笑笑說:“我媽早就不打牌了。她那號稱讓無數奸商、惡霸吃了啞巴虧的高超牌技,也只是在講跟你的故事前的鋪墊而已。”
江芒心頭也很受震動,拍拍尤憶懷,“你們好好聊一下吧。”
她走回傳達室,站在溫暖的小太陽旁,從窗戶裡看著他倆。
見他兩個氣氛沉重地聊了一會兒後,突然尤忔懷擺擺手大聲說:“哎呀,你放心,不要擔心我,我老朋友那特意給我留了地方,我住地舒服得很。”
江芒笑了。
這時傳來一聲上課鈴聲,楚心心立馬扭頭,然後向尤忔懷揮揮手便走。
尤忔懷趕忙說了一句:“孩子!我想,我這次回來,就不走了。。。”
楚心心沒太聽清,但連連點了頭,就趕緊小跑進校園去了。。。
—————
第二天,
到了放學時間,尤忔懷自然的來到校門口等待著他的女兒。
門衛大爺已經對他熟悉了,
一見他來便湊過來跟他聊天,兩個人相聊甚歡。。。
擠過熙熙攘攘的人群,楚心心又穿著她那件粉藍色情侶款的羽絨服下班了。
這次她一眼就瞧見了門外的尤忔懷。
也難怪,這個老頭打扮的實在與眾不同,站在哪裡都十分顯眼。
楚心心走了過來,尤忔懷見了立刻雙眸一亮,輕拄著手裡的拐,快步湊過去。
“您怎麼來了?”楚心心撥了撥自已臉前凌亂的小卷發,圓圓粉粉的臉蛋透著十分可愛。
“孩子,我接你下班啊。”
楚心心聽了笑了笑,卻還是很拘謹地把雙手往口袋裡又揣了揣。
兩個人並排剛走沒幾步,楚心心就聽見一聲呼喚,
她順聲一看,沈屹皺著眉走了過來。
“啊!對不起!我給忘了!”楚心心忘記了約好來接她的沈屹。
沈屹走近,卻並未與尤忔懷打招呼。
“走吧,不是說想吃火鍋嗎?”沈屹伸手拽住了楚心心的袖子。
“啊?那個,等一下,”楚心心連忙回頭看尤忔懷。
尤忔懷笑了笑,“這是你男朋友啊?”
楚心心剛要應答,卻被沈屹拽的直往後倒。
尤忔懷猛然提起手中柺杖,“嘭。”
一下子打在沈屹的手臂,將他攔下。
“這小夥子,難道跟我這老頭子一樣得了耳背嗎?”
沈屹停下,他把楚心心往自已身後一拉,“只是不需要和無關的人講話。”
楚心心連忙開口:“沈屹,他是我。。”
“我知道,”沈屹打斷了她,“昨天我不是跟你說過了,既然這麼多年都沒出現,幹嘛現在又突然出現呢?以前的責任都沒承擔過,現在一把年紀了,想起來要人照顧了?”
尤忔懷臉色很是難看,他用手緊緊攥著那柺杖控制住自已,可他也不想放下臉面跟一個外人小子多做解釋。
沈屹用冷漠又帶著鄙視的眼光看著尤忔懷,“我勸你不要再來找心心了,她不是傻子,沒工夫做冤大頭照顧你。”
他說完又拽著楚心心往後走,甚至不顧她踉蹌的樣子。
尤忔懷一把就捏住了沈屹的手臂!
他痛呼一聲!
尤忔懷這才想起他手中的力道,雖然上了年紀,但他不同尋常的人生,讓他也有著強於常人的力量。
他連忙鬆了力氣,但仍不肯放開。
沈屹有些慌張,抬手打掉了尤忔懷的手。他強忍著不去揉自已吃痛的手臂,一把摟過楚心心,帶她走了。
尤忔懷站在原地。
————
吃飯的時候,沈屹去廁所檢視了自已的手臂,脫下衣服來看,竟然被捏出來一道手印,紅紅的邊沿甚至都有些發紫。
沈屹很是生氣,也有些驚訝,這麼個老頭子,怎麼這麼大的力氣。
他回到和楚心心的座位前問她:“不吃火鍋的話,朋友給我說這家也不錯,想吃點什麼?”但她卻只低頭看著桌面上那幾罐調味品。
於是沈屹自已去吧檯點單,正當他抬頭研究牆上掛的選單,
“嗨!”
沈屹聞聲立刻去尋,“啊,嗨。”
“好巧呀,來這吃飯呀?有幾款很不錯的,你可以嚐嚐。”她衝沈屹微笑說道。
“啊,是呀,又見面了,你是這裡的老闆嗎?”沈屹見她圍著一件圍裙便這樣問道。
她和前幾天早上兩個人騎車不小心撞在一起時的保暖著裝不同,此刻她的淺棕色長髮在腦後清新地編起,一身輕盈裙裝,也讓她纖細的身型更加凸顯。
“哈哈不是啦,我朋友的店,還沒找到合適的人手,我就先來幫忙一陣子。”她的纖眉杏目笑起來嬌俏十足。
“那你先想想要吃什麼,我先去忙,你選好掃碼就可以下單了。”她聽後面有人催促,便趕快往後廚去了。
沈屹點完單後回到座位,見楚心心還是沒有動彈。
“不要再想那個人了。”沈屹開口,
“心心,你難道不生氣嗎,他從來都沒有養過你,你生病、學習,他有管過你一分鐘嗎?現在就這麼輕鬆的說要回來當你父親,你還能同意?!”
“我當然生氣啊,但是我媽從來都沒有任何埋怨。只叫我要好好記住她給我描述的形象,如果有一天再見面,要根據自已的內心來決定。”楚心心圓圓的眼睛盯著沈屹,
“我和媽媽是不同的人,她的內心自由,而我其實渴望安穩,過去我沒有機會,可是現在有了呀,所以我想試試看,也許呢,也許我就能得到溫暖呢?”
“你不要太天真好嗎!”沈屹端著水杯,稍微用力,磕在了桌面上。
楚心心聲調也加高了些,“我這不是天真!”
沈屹眉頭一皺,起身一把就拽起楚心心,徑直把她拉到了室外。
直到走到一處人流較少的街邊,沈屹高聲說道:“楚心心!這個世界上為什麼有責任這一說,就是要人來承擔的!他曾經都擔不起來,你怎麼會相信他現在就能呢?!”
楚心心眼看他那張白嫩清冷的臉上急上了紅暈。
“你別傻了,他佔你便宜你看不出來嗎?!你看他的打扮,就不是跟你一個世界的人,這麼些年他瀟灑過了,到了年老,就讓你來照顧他嗎?!”
楚心心被他說的啞口無言,只感覺嗓子裡有什麼東西在哽著,讓她越來越難受。
“我看到你這麼容易讓人欺負,我就很生氣!你為什麼就不能堅決自信地拒絕他呢!你沒有他也都一直過得很好啊!你就當做你爹很多年前就死了!!”
“沈屹!!!!!!”楚心心高聲一吼,另外的手一拳就打到沈屹胸口。
“你太過分了!”楚心心終於知道哽在喉中的是什麼,她一下哭了出來。
不是的!不是的!不是的!
她轉身跑走,難道自已就不能有幸福的可能嗎?
她跑到累了,跑到肚腹內都感覺脹滿了氣。
是啊,他沈屹那獨立果決的個性,怎麼會懂自已這樣卑微渴望溫暖的心情呢。
從未擁有的難道就再也不想擁有嗎?
一直都過的很好又算怎樣的很好呢?
——————
你說人的心腸都是什麼做的呢?即使同樣溫度的情感在裡面流淌,卻依然感受不同嗎?
你說人的回憶都是什麼做的呢?它所名為回憶,可真相又能佔據全部份量嗎?
知道世界在你我眼中不一樣,可看同一片晴朗時,能否就暫時全心全意,望著那束光亮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