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平三年。

上元節前,京師落了一場大雪。

瑤湖一池青水上了凍後,接續來了幾溜著碧衣的僕從上上下下地忙碌著。

未近日暮,瑤湖便一改冬日蕭瑟之景,掛滿了各式紗燈,疊滿了各色彩帶,蜿蜒的亭臺樓閣和靠岸的龍船也都覆了絹花、流蘇妝點一新。

瑤湖邊名喚垂蔭留客的酒樓裡,有南來的絲綢商乍見此狀,直呼京師繁華富貴。

同行的久居京城的老友拈鬚笑道:“這些不過是小巧,且看上元節當夜那才是堆金積玉、富麗逼人。”

絲綢商當下應好,又多留了一日。

待到上元夜,瑤湖內外早就人滿為患,絲綢商尋了一高處,才窺見小片湖景,百燈映樹,一片珠璣。

近岸處焚了香爐,熱氣燻化了湖面的薄冰,嬌俏的少女小姐們折了花燈將那岸邊擠得滿滿當當。

再往遠看,湖心島上有一珠宮貝闕,八角飛簷上落千盞明燈,璀璨過皓月繁星,真個如瑤宮仙境。

“那是何處?”

“喚作參月亭。”

珠簾翠幕下亭中有人影綽綽,隱約可見其間一美婦雲鬢高聳,珠翠浮光。

絲綢商見之神往,又心生畏懼:“莫不是皇親貴戚?”

“是也不是。”京中老友一改玩笑態度,言語中多有敬意,“老兄可知道鎮國將軍。”

“一身轉戰三千里,一劍曾當百萬師。鎮國將軍的威名誰人不知?”

“今日是鎮國將軍夫人的誕辰,自前年開始,每逢上元節,鎮國將軍都會在瑤池為夫人設宴祝壽。此等美景,咱們可都是沾了將軍夫人的光。”

“哦,原是如此。”絲綢商恍然,旋即又似是想起,“我聽說,這位夫人從前是英國公府的丫鬟...”

咻!金燦燦的一道光線劃入夜空,五彩絢麗的煙火綻放下落。參月亭內一對璧人憑欄而站,狐裘下的雙手十指交纏。

——

入冬後日頭漸短,院子裡的小丫頭們被趕著進了西面的偏房。

“元宵,去把窗戶的插銷鎖上。”丫頭裡瘦高個兒的頭也沒抬,吩咐道。

才進了門的英蓮愣了愣,也不應聲,快步過去將一扇扇透風的窗戶銷上。

英蓮是昨夜穿來的。

這是她的第二次穿越,本該有所適應。

可身下硬邦邦的土炕、身上打滿補丁的破棉被,倒讓她恍惚間覺得自已回到幼年被拐子拐離甄家的日子,幾乎要以為之前穿去兩千年後的新世界是黃粱一夢了。

天方光亮,通鋪上的丫頭們都窸窸窣窣地起床洗漱。

英蓮跟著起身,做了半日的活,也見到了這院兒的主人白大娘,才意識到自已並非回到了紅樓世界。

而是又穿到了某個架空的朝代,穿成了一個被賣給人牙子,年僅六歲的小丫頭——元宵。

過了晌午,白大娘吃完頭一輪,抹乾淨嘴巴,才讓放飯。

兩盆蘿蔔白菜清湯寡水,元宵草草吃了些,下午又被叫去後院漿洗白大娘貼身的衣物。

她洗得仔細,便是白大娘領了人進來,也沒敢抬頭,只憑眼角的餘光瞧見團花裙邊下一雙福壽紋繡鞋。

她雖未抬頭,耳朵卻支稜起來,聽得白大娘前倨後恭地替那位桂嬤嬤撩開門簾。

東廂房裡,兩人談話聲音低徐,虧得元宵耳聰目明,將意思聽了個大概。

桂嬤嬤不知是哪個大戶人家的婆子,今年莊子上適齡的丫頭們少。府裡的少爺小姐們大了,又都提了些丫鬟升等。粗使的丫鬟不夠數,只得從外面買人來用。

“嬤嬤誑我來著,國公府買人,哪有這麼急的。”白大娘話裡透著些不願。

新收的這批丫頭,個個都是好顏色,她原打算養個兩年,往迎香樓裡一賣,怎麼也能賺上數十兩。

現在五兩銀子想買她一個丫頭,若不是國公府的,她早將人轟出去了。

桂嬤嬤人堆裡摸爬滾打出來的,哪裡看不出白大娘的心思。她重重放下茶碗,冷笑道:“放心,你那些個妖妖嬈嬈的我一概不要,老實粗笨的你還想賣出多少價來。”

“是是是...”白大娘見她面色不虞,心頭雖恨也不敢多說,只好叫了守門的婆子去喊丫頭們。

前院裡十幾個女孩站作兩排。

元宵左右瞄了一眼,身旁幾個同她差不多年歲的都戰戰兢兢的不敢抬頭。獨那個瘦高個兒的抬頭挺胸,瞧見桂嬤嬤通身氣派,兩眼放光。

桂嬤嬤伸手招攬:“都上前來。”

元宵緊跟著上前,不敢冒尖,也不曾落後。

桂嬤嬤挨個湊近,仔細打量,沒多會兒,就挑了五六個丫頭。

桂嬤嬤的目光掠過瘦高個兒,落在了後頭的元宵身上,指著她問:“這姑娘是先前在你院裡洗衣的那個?”

白大娘見桂嬤嬤選的幾個倒真是模樣不出挑的,心中大定。又見她問起元宵,倒沒那麼樂意了。

這丫頭可是她花了二兩銀子收來的,雖說黑瘦了些,但長得卻很標緻。養上幾年,說不得能賺上一大筆。

“是個笨手笨腳的,怕是入不得您的眼。”

桂嬤嬤原本是看元宵憨直,讓她洗衣便洗衣,外頭來人真就一眼不瞧,是個好管束的。現下認真一瞧,黑瘦的爪子、單薄的身,還真有些猶豫了。

元宵見桂嬤嬤久久不答話,眸子裡希冀的目光漸漸淡了下去。她清楚過了今日再難碰到這樣的機會,難說下次被賣去什麼下賤的地方。她是寧可一頭撞死,也絕不入勾欄半步。

元宵深呼一口氣,上前福了一福。畢竟穿去二十一世紀太久,行的禮並不太標準。

“嬤嬤,我雖粗笨,但多少會做些果子,煮茶也是會的。”

利落大方的話語順耳而來,桂嬤嬤不曾想這個低眉順眼的丫頭,口齒倒是伶俐,又說起自已還有煮茶的手藝,不免意動。

轉念間,她也猜到白大娘是不肯賣這丫頭,說什麼粗笨愚拙來誆騙自已,心中頗氣,也起了較勁的意思。

“會的倒是不少,行了,這姑娘我也要了。”桂嬤嬤尤不肯放過白大娘,又接上一句,將白大娘氣了個絕倒,“瘦得沒幾斤肉,五兩銀子,倒是你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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