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姓名。”
“王……王新月。”
“死亡時間。”
“……什……什麼?”
“死亡時間!問你,什麼時候死的。”
“我……死了?”
“又是一個糊塗鬼……死因,清不清楚?”
王新月低頭看了看自已,雙手白淨沒有任何傷口,全身上下都是完整的,甚至還穿著她上週斥298塊巨資在某寶上買的天絲睡衣。
她分明前一秒還坐在電腦前趕一份貸後報告,那是她去年剛做大客戶經理時放的一筆房地產企業貸款,今年房子賣不出去,這家房企資金鍊緊張,很可能面臨不良。
她晚上跟著支行長應酬完,回到家就馬不停蹄地趕報告,怎麼會死了呢?
面前視窗的男辦事員穿著件白襯衣,胸口別了一塊工牌,上面寫著“10086號”。
他的面板比身上的襯衣還慘白幾分,只一雙嘴唇血紅血紅,臉上還糊了兩大坨腮紅,看起來極不自然。
見她半晌不吭聲,10086號辦事員不耐煩地敲了幾下鍵盤,視窗玻璃上的顯示屏浮現出一行字。
“王新月,女,2023年4月1日23:59分,因心臟驟停猝死家中。”
上面還配有一張她的大頭證件照,正是她身份證上的照片。
王新月懵了,這是什麼狀況?她反手摸了摸額頭:“是你在搞笑還是我在做夢哦?”
瞟了一眼辦事員身後的時鐘,忍不住吐槽:“愚人節都過了,這樣整蠱可沒意思。”
面前的辦事員白了她一眼,沒好氣道:“哼!你這樣的我見多了。”
他指了指視窗上方的電子牌,上面顯示“996”幾個猩紅的數字,對王新月劈頭蓋臉一頓輸出。
“你是這個視窗今天辦理的第996個死鬼入籍登記,起碼有800個都說自已在做夢,你睜大眼睛看看周圍,你做夢的技術有這麼高超,能做出這樣逼真的夢嗎?”
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
王新月環顧一圈,約摸百來個視窗橫向排開,裡面清一色坐著白襯衣黑西褲的辦事員,每個視窗都排著長隊。
佇列裡的人男女老少形形色色。
有的渾身是血,有的缺胳膊少腿。
有的開腸爛肚親自託著自已的內臟。
還有一家幾口手牽著手的,有的人渾身光不溜一絲不掛。
甚至有人自已拎著自已的頭。
還有幾歲的小娃兒,不知所措地縮在人堆裡瑟瑟發抖。
偶爾有那麼幾個看起來正常的,要麼臉色平靜得像副面具,要麼滿面驚懼愁苦……
但無一例外,他們看起來個個臉色慘白,一看就像是死人。
“哇!!鬼啊……”王新月大叫一聲:“你們這個密室的NPC也太牛X了吧!大哥,快放我出去!我玩不起啊我!”
辦事員見怪不怪,面無表情地摁下桌面上的紅色按鈕。
“啾!”王新月左右憑空冒出兩個人。
左邊的一身黑衣,右邊的一身白衣,兩個人將她一架,往她嘴巴上拍了張綠色的封條,王新月瞬間就被噤了聲。
10086號辦事員皺著眉頭叩了叩噌亮的不鏽鋼桌面,嚴肅地說:“王新月,你自已就是個鬼,在這裡亂嚎些什麼?擾亂鬼政局的秩序是要被治安拘留的。”
王新月瞪大雙眼,鬼政局?什麼玩意兒?!
10086號辦事員大概一眼看穿了她眼裡的驚詫,對著面前的電腦螢幕,機械地念出一段話。
“根據陰務院辦公廳‘陰辦發〔2023〕001號文’第九萬七千六百八十一條之規定,新死鬼必須於死亡之時起8小時內至鬼政局服務視窗辦理鬼籍證,否則將成為孤魂野鬼,永生永世剝奪投胎權利,不得超生。”
唸完,他抬頭看著王新月說:“聽懂了嗎?還能不能平靜了?能不能接受現實了?”
王新月反應了好一會,又看了一眼左右兩邊疑似黑白無常的辦事人員,努力回憶了一下她出現在這裡之前的情形。
身為金融民工、銀行小職員的她,已經連續加班了一個禮拜,晚上應酬的時候喝了小半斤白酒,喝的好像確實有點急。
晚上那篇貸後報告她必須熬夜加班加點寫出來,不然一旦強制收貸造成不良,她就要吃不了兜著走了,一年的績效獎金都得扣光。
奈何那房企資料太差,簡直要耗盡她的洪荒之力去組織編造才能把報告完成。
她寫著寫著,胸口似乎有點疼,然後……然後她就想趴著休息一會,再然後,就到了這裡。
王新月茫然地點了一點頭,10086號辦事員示意架著她的黑白無常撤走,王新月哭喪著臉:“我真死了?”
“嗯,死了,死得透透的。”
10086號辦事員遞給她一張表:“喏,簽字。趕緊把證件辦了。”
王新月揣著她那張帶了鋼印的鬼籍證從鬼政局辦事大廳出來時,仍然很懵圈。
剛剛她在自助機上查了一下自已臨死前的影像,當時她正伏案在桌前寫報告,寫著寫著,就捂著胸口一頭栽倒下去,栽下去之前還掙扎著在鍵盤上按了個ctrl+s。
這特麼究竟是多麼悲催的007社畜人生啊! 一個人孤獨地死在愚人節加班的深夜,簡直是倒了八輩子的血黴,也不知道行裡會不會在追思會上給她頒發一個“廢寢忘食獎”。
一個人漫無目的走在街上的王新月,從來沒有像此時此刻這樣迷茫過。身為一個新鬼,她對這個幽冥世界的規則一無所知。
“我是誰?我要到哪裡去?”就是她現在唯一的內心寫照。
她雖然有了身份證,但此時此刻不過是一隻孤寡鬼,四處晃盪也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辦。
王新月一邊走,一邊好奇地打量街上的行人……不,是阿飄。
這裡的鬼大多面無表情,無論走或者飄都很慢,但不得不說,他們的打扮都很有個性。
首先,他們的服飾年代跨度極大,從原始部落的獸皮到各個朝代的壽衣或者常服都有。
王新月算是開了眼界,原來中華上下五千年千真萬確,陰曹地府裡竟然還有原始人,足可見這幽冥世界的歷史源遠流長。
其次,這些形形色色的鬼,顯然大部分都保留了臨死前的狀態,但也可能是由於做鬼做得有一段時間了,跟現在的年代混同起來,他們又給自已加了一些新裝飾。
譬如有個穿著秦朝綠色袍服的老頭,看他那衣飾氣度就知道是秦朝的大官,但也不曉得為何他過了兩千多年還混跡在這裡。
這老頭相當與時俱進,左手揣了一臺最新款的智慧手機,右手端了一杯奶茶,一邊走一邊刷影片嘬吸管。
還有一個穿一身民國時期大紅連衣裙並紅色高跟鞋的女鬼,這個王新月曉得,有些自殺身亡的厲鬼,就是這副打扮。
她將一頭烏髮梳得一絲不苟,髮尾還綁了一根紅絲帶,看起來溫柔又嫻靜,一點也不像是飲恨自盡的怨鬼。
可她竟然拿了一隻最新款的BV餃子包,當然包也是大紅的。
她但凡看到民國打扮穿著咖色格子西裝的的年輕男鬼,都會登時現出恐怖的厲鬼兇相,衝上去不由分說就給人家一個大逼兜,扇得年輕男鬼一愣一愣的。
更奇葩的是,王新月還看到一個高大魁梧的古代大將軍,想來他應當是戰死沙場的。
身上穿著全副的銀色甲冑,束冠已經歪斜,滿臉全是血汙,面上和頭頂布了一層霜雪,連眼睫上都沾了冰滴。
他渾身盡被利箭射穿,扎得滿滿當當連空隙都沒多少。
他就以這副尊容,在胳膊上綁了個計步手機,耳朵上掛了一對新款水果牌無線藍芽耳機,呵著白氣一路吭哧吭哧跑過去,經過的時候,還捲起一縷透骨的寒風。
王新月不禁感慨,死了千百年,還如此自律,不愧是大將軍。
這幽冥世界裡,其實並不分人行道和機動車道,鬼民與各種交通工具混行在一起,只不過轎子、馬車和汽車會略靠近路中央行駛,偶爾有鬼飄到了中間,就直接從他們身體裡穿過去,主打的就是一個無所顧忌的虛擬現實。
走著走著,王新月很快就習以為常了,她一路總結下來,離譜就是這裡的主旋律,靈魂自由就是這裡的主流價值觀,荒誕顛倒就是鬼民社會的精神核心,在幽冥世界,任何奇葩事物的出現都屬稀鬆平常。
趕巧不巧,這時一顆稀鬆平常的腦袋,就這樣以一個稀鬆平常且從容淡定地的姿態滾到了王新月的腳邊。
不遠處,一個身穿宋朝庶民交領白長袍的男性無頭鬼,正抻著手在街上橫衝直撞,邊走邊淒厲叫喊。
“我的頭呢……我的頭在何處……誰人還我頭來……”
這叫喊還是從王新月腳下的頭顱嘴裡出的,屬實是人機分離的典範。
路上的鬼民原本面無表情的臉上皆露出嫌棄的表情,紛紛躲避。
王新月沉默地望著腳下正吱哇亂叫的頭顱,猶豫了好一陣,強忍下內心的不適,默唸“我已經死了我不該怕鬼”。
她咬著後槽牙用兩根指頭揪出一撮頭顱上的長髮,提溜起來走到那個身體前,說:“喏,你的頭。”
無頭鬼的手往前一探,觸到自已的腦袋,死狀悽慘的臉上擠出一抹比哭還難看的笑容,“勞駕幫手放好,在下自已對不準。”
一邊說,嘴裡一邊嘔出幾口血,滴落一地,還濺了若干星點到王新月的睡衣上。
王新月“嘶”了一聲,得,都到這地步了,不放反倒顯得她慘無人道了。
將頭對正後,她手上不免沾染了些血汙,王新月皺著眉低頭一看,總歸她做好事也不能包括吃暗虧這個選項,索性將血汙一股腦往面前這位仁兄的白袍上盡數一揩。
就在這一瞬間,那斷頭鬼和王新月身上的血漬全消失了,一切湛然如新。
王新月愕然抬頭,對上斷頭鬼一張恢復了白皙清秀的臉,他束髮戴冠,溫文爾雅地朝王新月合袖一揖:“多謝姑娘還頭之恩。”
王新月覺得眼下這情形十分詭異,尷尬地說了聲不客氣,抬腳便要走。
斷頭鬼將她一攔:“敢問姑娘芳名,意欲去往何處?”
王新月剛要說關你屁事,但轉念一想自已初來乍到,這隻鬼看起來也不像是個尋釁的登徒子,向他了解一二也好。
她反問斷頭鬼:“你叫什麼?”
斷頭鬼又謙謙有禮地揖了一揖,倒豆子般來了一段詳細的自我介紹:“在下名叫李寅枚,字文玉,生於大宋鹹平四年,家住江陵府,以經營藥鋪為生,共有兄妹三人,為家中次子。本人死於嘉祐年孟冬,時年已及弱冠,死時父母健在,尚未成親,無有子嗣……”
“打住!”王新月雙手交叉,比了個達咩的手勢。
她再不喊停,這老兄估計要把家底全盤抖摟出來,“我不過問你叫什麼,只是為了方便稱呼。”
斷頭鬼李寅枚展顏一笑,露出一排光潔的牙齒:“這位姑娘,剛死不久吧?”
王新月警戒地退後一步:“你怎麼知道?”
“在下見姑娘神色中帶有六分迷茫,三分好奇,另有一分無奈,顯見得一副新鬼的形容,在下在此間觀望了近千年,只消一眼就能分辨。”
王新月哼了一聲,看給這鬼兄得意的,忍不住回懟一句:“你每天是不是很閒?無聊得發慌那種?”
“姑娘怎知?”李寅枚面露詫異。
王新月理所當然地攤了攤手:“不然呢,你這麼有功夫同我搭訕。”
李寅枚不好意思地撓撓頭,說:“姑娘若不嫌棄,在下這便陪姑娘四下逛逛,同你介紹一番此處的風土鬼情?”
王新月不置可否,當先一步往前走去,留下一句,“王新月,我的名字。”
李寅枚一愣,很快便喜滋滋地跟上了王新月的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