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謝雲笙消失在人海,我便知他或許已深陷某個不為人知的詭秘之地。然而,在他尚在人間的那個夜晚,我曾與他並肩而立——那夜,我親耳聽到他撕心裂肺的呼喊。霧隱鎮的居民,上至警官下至農夫,都在四處搜尋他的蹤跡,但終究一無所獲。如今,每當夜晚降臨,即便是荷塘中蛙鳴陣陣,或是夜空中那輪冷清的明月,都會讓我脊背發涼,不寒而慄。

謝雲笙在美國闖蕩時,我便與他結為知已。我看著他一步步積累起財富,最終用這筆財富買下了位於幽夢澤畔的古宅——落月軒。我向他表達了由衷的祝賀——他的祖先便來自霧隱鎮,謝雲笙也始終夢想著落葉歸根,在祖宅中享受這份來之不易的寧靜。他的先祖曾是霧隱鎮的顯貴,為了守護這片土地建造了這座宅邸;然而時光荏苒,家族的沒落讓這座宅邸漸漸淪為廢墟。回到故土後,謝雲笙在信中向我描繪著這座灰濛濛的古宅如何在他的手中重現往日輝煌。當地的農夫因他投入海外之財使此地重現榮光而對他讚譽有加,薔薇也如同幾個世紀前一般,緩緩爬上了修繕一新的院牆。但好景不長,農夫們不再高唱讚歌,反而如同躲避瘟疫般紛紛逃離。於是,謝雲笙邀請我前往落月軒做客,他說,除了他從北方僱來的工人和僕人外,再無人可與他共語。

我抵達霧隱鎮時,正值黃昏,夕陽的餘暉為山谷披上了一層金輝。遠處,幽夢澤中的小島上,古老的遺蹟在碧波的映襯下閃爍著神秘的光芒,顯得格外詭異。落月軒離鎮子還有一段距離,謝雲笙特意派司機前來接我。村民們看見他的車都遠遠避開,似乎對那位北方司機也心懷敵意。儘管黃昏的景色美得令人心醉,但鎮上的居民卻告誡我不要對這美景太過留戀;當得知我此行的目的地是落月軒時,他們個個面色慘白,低聲告誡我那裡已被邪惡的詛咒籠罩。於是,當我看到那座被火焰般晚霞環繞的古宅時,心中不禁湧起一股不祥的預感。

抵達落月軒時已是深夜,與謝雲笙短暫的交談後,他向我道出了事情的來龍去脈。他說附近的幽夢澤便是所有麻煩的源頭——農夫們之所以舉家遷徙,全因謝雲笙決定大興土木,將這片廣袤的澤地中的水盡數排空。雖深愛故土,但受海外文化薰陶的他無法容忍大片土地閒置。即便這裡風景如畫,在他眼中,那片沼澤地就應該被徹底清除,重新開發,即使霧隱鎮流傳的種種迷信傳說也無法動搖他的決心。當地人起初拒絕協助,但得知他心意已決後便帶著家當咒罵著離去,而謝雲笙只是付之一笑——取而代之的便是那些來自北方的工人,僕人們相繼離開後他又從北方僱了更多的人。然而,決心的代價便是孤獨,他始終無法與異鄉人交心。因此他邀我前來,希望我的陪伴能驅散他的寂寞。

聽完那些令當地居民避之不及的恐怖傳說後,我與謝雲笙不禁相視而笑:這些傳說曖昧模糊,加之天馬行空的內容,恐懼它們無異於杞人憂天。這些無稽之談皆與那片幽夢澤有關。據說,黃昏時分我所見的小島上棲居著一位嚴厲的守護之靈,就在那詭異的遺蹟之中:每當月色朦朧時,島上總有磷火閃爍;而在溫暖的夜晚,陣陣陰風又會從島上吹來。有人聲稱水面上會有白衣幽靈飄過,也有人猜測這澤地之下深埋著某個古老城市的廢墟。但這些怪談中最令人稱奇的還是那個詛咒:任何膽敢觸犯這片澤地的人都會招來滅頂之災。當地人說,有些秘密是萬萬不可揭示的,它們源於遙遠的史前時代,自從那場瘟疫降臨在霧隱鎮的子民身上時便已存在。據《古卷》記載,瘟疫過後,那些倖存的子民被安葬於澤畔。然而,霧隱鎮的老人們卻流傳著另一個版本的故事:這裡曾有一座城市無人顧及,只有月神給予它庇護;於是當北方的鐵騎踏足這片土地時,周遭的山林便成了它的葬身之所。

這便是令村民們逃離霧隱鎮的原因。聽完這些故事後,我對謝雲笙的決定表示理解——他對流言置之不理並不奇怪。但他對古代史頗有興趣,便提議在沼澤排幹後與我一同探索這片神秘之地。那座小島上的遺蹟他也曾多次探訪,雖然年代久遠,構造也與中原的遺蹟大相徑庭,但歲月的侵蝕已使它難以辨認,更無法彰顯往日的風采。現在排水工程即將開始,來自北方的工人們即將揭開沼澤的神秘面紗,點綴著野花的小溪、荷葉環簇的寧靜池塘和那碧波盪漾的湖水也將不復存在。

我們暢談至深夜,睏倦襲來,我隨侍從前往客房休息——一間可以遠眺鄉間全景的閣樓。當我從視窗望去,那片澤地、澤畔寬廣的平原,與宅邸下的村落盡收眼底。在這萬籟俱寂之時,藉著月光我能清楚地看到村內每間房屋的輪廓。村民們逃離後,北方的工人接踵而至,將這些屋舍據為已有。我還能看見村頭那座古樸的祠堂和那隱藏在幽夢澤深處的古老遺蹟。月光下,遺蹟中閃爍著幽幽的光芒,顯得無比詭異。就在我即將沉入夢鄉之際,遠處隱約傳來一種微弱的聲音,那聲音好似古老的咒語,為我的夢境增添了一股莫名的悸動。夢中的景象如夢似幻,超越了那古老的咒語,直到我醒來後好一陣才意識到這只是一場夢。一定是那些傳說的緣故,在夢中,我彷彿置身於一片被遺忘的古城之上:青石鋪就的街道、精美的石刻、宅院與廟宇之上的雕樑畫棟,無不訴說著屬於那個時代的輝煌。當我向謝雲笙道出這夢中之景時,我們都相視而笑,但他卻笑得沒有我那般輕鬆——工人們的精神狀態始終令他困惑不已:最近他們總是醒得很晚,而且醒來後目光呆滯、行動遲緩,彷彿整夜未眠一般。

晚餐時,謝雲笙告訴我排水工程將於兩日之內開始。對此我充滿期待,儘管不願看到那片自然的澤地被破壞,但我對那淤泥下隱藏的上古之謎充滿好奇,希望能一探究竟。當晚,那充斥著古老咒語和大理石廊柱的夢境突然迎來了結局,讓我感到一絲不安:我看到一場瘟疫降臨在山谷中的城市,接著一陣駭人的山崩突如其來,將大街小巷與其間的死屍盡數掩埋,只有高聳于山頂之上的月神神廟倖免於難。年邁的月神祭司悄無聲息地伏於廟中,精緻的玉冠依然戴在他冰冷的額頭上,藏匿於縷縷銀絲之間。

我在一陣驚恐中醒來。那古老的咒語聲仍在耳邊迴響,有一瞬,我甚至不知道自已究竟是醒著還是仍在夢中。但當我看到清冷的月光透過雕花的窗欞灑在地面時,我意識到自已方才從夢中驚醒,此刻正身處落月軒中。樓下某個屋內的鐘敲響了凌晨三點的鐘聲,終於使我完全清醒。但那單調的咒語聲仍從遠方飄來,古老的韻律使我想到了古老的神話中那些神秘的儀式。它讓我無法入眠,於是在焦躁中我跳下床,在臥室內來回踱步。偶然間我來到北窗前,向那寂靜的村落與澤畔的平原望去。我原本並無遠眺之意,只希望睡意能再次降臨,但身處那咒語聲的折磨中,我只得以他法暫解其苦,又怎能知道當夜所見的景象會困擾我的餘生?

明月之下,一場令人難以忘懷的景象正在那寬廣的平原上演。咒語聲在澤地上空不斷地迴響,一群群形體隨著這咒語聲無聲無息地跳著詭異的舞蹈,正如在豐收之月的照耀下,古老的部落向月神獻祭一般。一望無際的平原、銀色的月光、影影綽綽的舞者,和那單調刺耳的咒語聲衝擊著我的感官,使我呆若木雞。但在驚恐之餘,我發現這群動作僵硬的舞者中約有半數是理應身處夢鄉的工人,另一半則是身著白衣的怪異形體,在空中輕盈地飄舞著。雖然它們模糊不清,但形狀卻似傳說中居住於澤水中的精靈。我不知自已獨自在高塔上看了多久,不久後便陷入了無夢的沉眠,直到日出東方時才再次甦醒。

醒來後,我迫不及待地將夜間所見的一切,以及心中縈繞的恐懼向謝雲笙傾訴。但東窗透入的陽光使我稍微安心了些,認定夜間所見並非真實。我也曾經歷過一些異境奇景,但從未有一次能使我完全信服。於是我定了定神,將村中的工人逐一問過。他們稱雖然睡得很晚,但僅模糊地記得夢中充斥著刺耳的咒語聲。這咒語聲令我困惑不已:難道那秋夜的蟲鳴已提前為人們的夢境奏響了序曲?當天晚些時候,我在書房遇到了謝雲笙。他正全神貫注於那宏大的排水工程計劃之中,以確保明日動工時毫無偏差。我第一次感受到了驅使農夫們逃離霧隱鎮的恐懼——不知為何,驚動這片澤地,將它陰暗的秘密公之於眾的念頭令我感到一陣惶恐,不由自主地想象著那無盡的淤泥之下隱藏著的黑暗可怖的景象。此時,這一計劃突然看上去並不明智,我也開始希望自已能編造一個藉口,藉此逃離這座宅邸和村落。但最終,我所做的只是故作輕鬆地與謝雲笙聊起此事,並在他充滿信心的笑聲中打消了這個念頭。當夕陽在遠處的山嶺中緩緩落下時,我已對此事隻字不提,只是看著整個霧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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