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有些深了。

一輪圓月靜靜地望著江邊的安城。

安城的夜不似千里之外的季市。沒有絡繹不絕的遊客與上班族,也沒有車水馬龍的熱鬧與燈紅酒綠的繁華。有的,只是四縱五橫的大路上偶爾響起的汽車轟鳴聲,與毫無章法的小巷裡昏暗的燈光。

小巷很多,其中有一條名為布衣巷。

在遙遠的傳說裡,這巷子裡曾出過一個進士,叫進士巷,後來那進士解甲歸田成了一介布衣,也就更名為布衣巷了。

如今,它仍叫布衣巷。

因這巷子裡聚集著安城縣城90%的床單被套店,所以,勤勞樸素的安城人更願意親切地喚這巷子為布藝巷。

此時,布衣巷臨近熹陽路的的巷子口站著一個高高瘦瘦的姑娘。

姑娘脊背筆直,像是穿著背背佳長大的。

她有一頭黑而長的捲髮,不是風情迷人的大波浪,而是復古隨性的蛋卷燙。身上的黑色中袖碎花連衣裙不長,露出來的半截大腿白皙纖細,再往下是一雙黑色騎士靴,包裹著大約同樣漂亮的小腿。

此刻她低頭看著自已的手機,捲髮掩住了她的臉,讓人看不真切。但僅憑這身形儀態、衣著打扮,也擔得上一聲“美女”。

這不,有人已經叫了。

“美女。”

一輛白色的現代牌汽車從巷子裡駛出,停在了她面前。

車窗搖下,駕駛座的男人約莫三十歲左右,五官還算周正,但眼裡的精光讓人覺得渾身不適。

姑娘在汽車主人打出第一聲招呼時就抬起了頭。

不施脂粉的臉在有些昏暗的燈光下展露無疑,面板光潔,臉龐瘦削,唇薄色淡,瓊鼻高挺,著實是個美女。

而最有記憶點的是她的那雙眼睛。不大,卻細長,眼尾微微向上,給人一種莫名的震懾力,讓心不自覺生出些距離感。

此刻,她便用這雙漂亮的丹鳳眼盯著車裡那個陌生的男人,等著他的下文。

“多少錢?”

男人開口了,說的是安城方言,聲音裡有些調笑。

姑娘似是沒聽清,湊近了些。

“你說什麼?”她問。

開口是標準的普通話,嗓音有些甕甕的,似是感冒沒好透的樣子。

那聲音很年輕,約莫20歲出頭。

男人看著她的面帶疑惑的臉。那張臉因為疑惑少了些距離感,多了些俏麗。

他深吸一口氣,似是下定了決心。

“多少錢一晚?”

這次姑娘聽清了。

她斂了斂神情,走到離男人半尺處,一字一句地說:“晚——你——媽。”

男人因為那近在咫尺的美貌有些分心,待聽明白姑娘在問候他老孃後,:“臭婊子,你說什麼?”

姑娘分毫不怯,退開半步,抱著手臂,深吸了一口氣。

“你罵誰是婊子?你老婆孩子知道你在外面發情嗎?發情去隔壁巷子不知道嗎?長得人模狗樣的,說出來的話怎麼那麼噁心?你當老子是什麼?出來賣的嗎?就算老子想賣,你買的起嗎?”

姑娘語調漸高,語速很快。普通話已經變成了標準的安城方言,儼然一副潑婦罵街的樣子。加上本就有些凌厲的長相,更顯得彪悍異常。

這布衣巷隔壁是紅袖巷——安城人心照不宣的尋花問柳處。

巷子裡有不少外地過來賺快錢,想靠下面那張嘴養活上面那張嘴的女人。

她們也多像這姑娘一樣,操著一口普通話。

男人見姑娘半夜站在巷口,又衣著前衛、身材撩人,動了心思。再一聽,也說普通話,愈發肯定了心中猜測。

而此刻,看姑娘怒不可遏,似受奇恥大辱的模樣,心裡明白鬧了大誤會。

但被一個年輕姑娘指著鼻子罵,滋味也不太好受。但這女孩瞧著也不像好惹的,男人不願再多糾纏。

他自認理虧,關上車窗,踩了腳油門走了。

車窗關上前,隱隱傳來“大半夜站街”“不賣穿那麼浪”之類的話。

這話姑娘隱約聽到了,恨不得撿塊板磚砸過去,對著那人破口大罵:“TMD!有本事下車嗎?混賬東西!”

她看著汽車遠去的燈光,雙手撐腰,大口喘著氣,自言自語道:“罵人可真累。”

呼吸平復下來,她苦笑著搖了搖頭,此刻她也想明白了自已被誤會的原因。

但說到底,還是那狗男人不是東西。看到裙子短一點的女人就覺得是出來賣的。

什麼玩意兒。

凡事不能琢磨。

就像她,在心裡琢磨了一會兒,原本平復的怒氣又升騰了起來。

空氣中傳來隱隱的煙味。

她嗅了嗅,循著煙味回過頭。

一道頎長的身影靠牆站在暗處,離她幾步遠。

不知道他在那裡站了多久,也不知道剛剛的事情他看了多少。

煙味,正是源自他指尖間明滅的火光。

他抬手將煙遞至唇邊,低頭深吸了一口,吐出了一縷煙。

她看不清那人的臉,但那慵懶隨意的姿態倒頗合她的眼。

而此刻,她更想要的是他的煙。

心中的煩躁與瀰漫的煙味,勾起了她的煙癮。

在她猶豫著要不要厚著臉皮去討一根解解饞時,那道身影動了。

他邁開步子從暗處走到了明處。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VANS的經典款帆布鞋,然後是寬鬆的黑色褲腿,再往上是同色的T恤。

最後,她看清了他的臉。

挺年輕的一張臉。

她收回目光。

長得挺好看,但他唇邊的胡茬有些煞風景。

像皚皚雪地裡凌亂的腳印。她想。

他行至她身旁,比文竹要高上大半個頭。

那人站定,遞出一根菸。幽深的眼睛盯著她,意思很明顯。

但她沒有動作,眼神裡有些茫然。

他開了口,好看的薄唇裡吐出兩個字:“不要嗎?”

說普通話。

在這個100個人裡拎不出5個外地人的小縣城,只有學校課堂上能聽見稍顯蹩腳的普通話。

所以,這口純正的普通話很難不讓文竹留意。

但比他說什麼話更讓她留意的,是他的聲音。

他的嗓音,有些低沉,又帶著些清冽。

此時此刻,深夜長街,晦暗幽靜,皓月當空,孤男寡女。這聲音多少有點蠱惑人心。

他的手依然伸著,等著她。

文竹試探性地伸出了手,在即將靠近那支菸時又猛地收回。

“媽的!”她低頭咒罵了一句,不知道在罵誰。

抬起頭再次望向他時,她已恢復了那副疏離的模樣。

“不用了,謝謝。”她說。

這次是普通話,很有禮貌。

說完,她轉身又站在了路口。

他看了看她瘦削挺拔的背影,又看了看指尖的那根菸。

默默收回了手。

剛剛看著自已的煙還一副恨不得撲上來的表情,現在居然就這麼雲淡風輕地拒絕了。

真怪。

他不再言語,卻也不走。只是站在她身側,默默吞雲吐霧。

這邊,被煙味勾得心癢難耐的文竹,心裡想罵人。

無緣無故是不能罵人的,但能據理力爭。

“你能不能離我遠點?”她皺了鼻子,開口瞎編,“煙味燻到我了。”

那人看了看手中的煙,怔了怔。

片刻之後,單薄的唇扯出一個好看的弧度。

他掀開眼皮看她,“這馬路你家的嗎?”開口已有了笑意。

文竹偏過頭,盯著他。眸間波動,卻仍端著面無表情的樣子。

“公共場合,禁止吸菸。”

他嘴角的弧度漸深,原本幽深的眼睛此刻像是一汪溫潤的清潭,讓人平添了幾分少年氣。

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他心說。

手卻已將煙掐滅,扔進了路旁的垃圾桶。

她挑了挑眉,有點素質。

文竹回過頭,不再言語,只盯著路上那些隨風起伏的白色垃圾袋。

他也不再看她,走回牆邊。

兩人隔著不近不遠的距離站著。

一個站的筆直,像道旁的香樟樹化了人形;一個斜斜倚在牆上,像是沒長骨頭。

夜,籠罩著整座小城,也籠罩著她和他。

她在等什麼,她知道。

而他在等什麼?她不知道。

一陣急促的手機鈴聲劃破了她與他的沉默。

她接了電話,用的是安城方言。

“喂?對……是我。”

“你右轉到熹陽路,往前150米,我就站在布衣巷的巷子口。 ”

“好,我等你。”

她掛了電話。

幾分鐘後,兩道炫目的汽車燈光照亮了熹陽路。

她衝著那車揮了揮手。

汽車停了下來,車主是一箇中年男人。

他開啟車門,拿著一串鑰匙下了車,鑰匙上綴著一個綠的小怪獸。

“是你吧?”他走向姑娘。

開口雖是問句,手上的動作卻是肯定。

他將鑰匙交給了她。

“是的是的。謝謝您!這麼晚了,麻煩您了。”

她語氣恭敬地道了謝。

“沒事。”中年男人擺擺手,回到了車上。

道過別,汽車離去,她也往巷子裡走去。

離開前,她輕輕瞥了一眼牆邊。

那人還在那。

她要等的等到了,他的呢?

姑娘離去了,小巷裡遠遠傳來她的聲音。

“葉子,我拿到鑰匙了……最愛最愛你了……”

語氣輕快,透著五分撒嬌、五分熟稔,與和其他人說話,完全不同。

他重新點了根菸,吸完後,菸蒂連著煙盒和手中的打火機,一齊扔進了垃圾桶。

他邁步沿著熹陽路往北走,姿態慵懶。

偶爾,他會仰頭看看天。

安城的月色,也不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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