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城的夏天總是悶燥難耐，下過雨後，日光燦爛依舊，只是空氣增加了些溼度，平添了幾分微不足道的涼意。
高大佇立的商業樓前，黎諾揹著小提琴站著，一輛白色汽車緩緩在她面前停下。
“尾號8516？”
司機透過降著的車窗出聲問道。
黎諾微俯了下身，與司機平視後點了下頭：“嗯。”
上車關了車門，窗外的景物開始向後倒退，黎諾看了眼，伸手按了個按鈕降下了些車窗，便開始看手機。
她點進了一個99+訊息的被設了免打擾的群，又點了右上角一個向上的綠色箭頭，然後手指又迅速不斷往下滑，最後點進了一個網站連結。
突然身邊一聲低悶的“吧嗒”，黎諾指尖停下，撇眼看了眼窗，後繼續看手機。
黎諾根據要求輸入資訊後，帶著橫格線的成績單閃現在螢幕上。
黎諾垂著眼簾專注地看著每個文字和數字，最後目光落在“恭喜您被明城一中錄取”幾個字上，她盯著看了一會，便退出了網站。
螢幕轉換為聊天介面，黎諾滑動螢幕看訊息。
梁豔茹［同學們，中考成績已經可以查詢，請自行查詢］。
梁豔茹［在這裡，我恭喜那些考上理想高中的同學，對於你們取得的優異成績，老師替你們感到開心，功夫不負有心人，祝你們將在新的環境更上一層樓！］
梁豔茹［對於那些沒有取得理想成績的同學，老師也希望你們不要氣餒，老師相信，只要你們願意努力，也一定可以在新的學校創造屬於你們的輝煌！］
梁豔茹［最後，同學們記得後天回學校領取你們的畢業證和相關入學資料。］
文熙識［謝謝老師！以後我會想您的！］
許文彬［我以後也會想您的！(整理衣服)(大步流星走上臺)(拿起麥克風)(激情發言)感謝家人們(熱淚盈眶)對我一年(流淚)(擦眼淚)以來的包容和陪伴(嗚咽)(收拾心情)(大聲說)有您這麼個班主是我三生有幸! (激動)老師，臣退了，這一退就是一輩子！(大吼)
緊接著後面仍是刷屏似的複製訊息，玩鬧和互相調侃。
黎諾停下向下滑動的手指，轉為往右一劃，退出了群聊，關掉了手機。
她轉頭看窗外，外面的景色不斷迅速倒退而逝，她再一次伸手按了那個按鈕，將車窗下降，黎諾微探了下頭，風立馬吹撫著臉龐，她微眯了下眼，將頭伸回。
“阿妹，車上有開著空調的，還用開窗啊。”
司機在前面開口說道。
“習慣了，抱歉。”黎諾淡淡回應。
司機沒再開口，黎諾一邊看著外面稍縱即逝的景色，一邊又看了幾眼窗戶，想著它會不會又漸漸上升然後發出“吧嗒”的聲音。
過了片刻，窗戶仍是沒有任何動靜，她便專注著外面清涼的風和熟悉單調的景物。
車最後在一個巷口停下，黎諾下了車，拿出小提琴後說了聲“謝謝”便關上了門，往巷口走了進去。
黎諾一直走到巷尾，在一個精雅的黑色鐵門前停下，隨後推門而入，走了幾步進了別墅。
換好鞋後，黎諾先去餐廳冰箱拿了個酸奶，拆了吸管，然後邊喝邊上了樓梯。
到了二樓，黎諾徑直往自已的房間走，期間路過一個喧鬧的房間。
“上上上！”
“對面樓裡有人！”
“來我這邊。”
“……”
黎諾充耳不聞，習以為常。
進了房間後黎諾放下酸奶，然後妥善放置好小提琴，又重新拿起酸奶，邊喝邊走到床邊隨即坐下。
她靜靜地坐著，嘴裡小口小口喝著酸奶，眼睛一動不動地看著衣櫃旁的兩個大行李箱和一個小行李箱。
許久，她收回視線，往後一躺，眼睛看著天花板不知道在想什麼。
-
晚上，餐桌上，黎諾正打算把一塊肉放進嘴裡，黎盛鍇突然開口：“小諾，”
黎諾停下筷子，抬眼看他。
“中考成績出來了？”
“嗯。”黎諾把肉放進嘴裡。
“多少分？”
“799。”
“嗯。”黎盛鍇粗著嗓子應道。
“你舅媽知道了嗎？”他繼續問道。
“還沒。”
“還用去學校嗎？”
“用，後天回學校拿畢業證。”
“嗯。”
話題就此結束。
黎諾繼續吃飯，聽著黎盛鍇和黎楠期父子倆的閒談。
晚飯後，黎諾走出門，一出門就看到被晚霞染了半邊天的橘紅，雲朵也變成了粉紅色的棉花糖，蔓延著鋪開。
黎諾不自覺地彎起了唇角，往附近的一條通往小河的路慢慢走著。
她習慣飯後散步，不管是不是上學期間，她都會出來走一走，只是學習緊張的時候她就在附近走一圈然後回去寫作業，學習沒那麼緊張的話她就會走得遠一點。
這些天放暑假了，她都是慢慢地漫無目的地走著，看著天空由粉霞暈染漸漸變成帶著涼風的深藍，很舒適也很愜意。
現在天空仍是一片粉繞雲空，黎諾沿著河邊走，突然口袋裡的手機響起了鈴聲。
黎諾拿出手機，來電是舅媽，她滑動綠鍵，輕聲開口：“舅媽。”
“誒，諾諾啊。”
手機那邊傳來愉音。
黎諾低“嗯”了一聲。
“諾諾，吃飯了嗎？”
“吃了。”
“吃了就好，諾諾啊，你中考成績出來了嗎？”
“出來了。”
“考得怎麼樣啊？”
“799分。”
“哎呦，我們諾諾真厲害，舅媽真替你開心。”
黎諾嘴角微微帶著淺笑，低聲說了句“謝謝”。
“諾諾，那你們什麼時候去學校拿畢業證這些啊？”
“後天。”
“那舅媽明天就先去明城給你準備辦轉學手續，今晚得先跟你爸溝通一下事宜。”
“好。”
“諾諾，到時候手續辦完就跟舅媽一塊回州城吧。”
“好。”
黎諾看著天邊一朵像一隻展翅的粉紅鳥的雲。
黎諾又聽蔣翎跟她寒暄了幾句，然後兩人便結束了通話。
黎諾退出了電話，點開了相機，將天空剛剛那朵像鳥的雲朵拍了下來，那隻鳥已經不是最初看到的模樣了，由一開始的展翅，現在變成了振翅翱翔。
黎諾看著螢幕裡的照片，滿屏的粉橘紅，很令人賞心悅目。隨後又關掉手機，繼續漫步。
-
翌日，黎諾走近鐵門的時候看見一輛黑色賓士停在車庫，那是黎盛鍇的車，他回來了，也就意味著蔣翎來了。
果然，黎諾一進門就聽見隱隱的交談聲，一男一女。
黎諾走進客廳，看見西裝革履的黎盛鍇和儀態萬方的蔣翎。
蔣翎在她喊人前率先開口，：“諾諾回來了。”
蔣翎笑著朝她走來，黎諾也露出笑容：“舅媽，”又看向黎盛鍇：“爸。”
蔣翎要牽黎諾到沙發去坐，這才注意到她背後的小提琴，她一邊要替黎諾拿下來一邊笑著對她說：“去學小提琴啦？”
黎諾一邊自已拿下來，一邊點了下頭：“嗯。”
黎諾把小提琴橫放在一張中沙發上後和蔣翎一起坐在長沙發上。
蔣翎說：“諾諾，我剛剛正和你爸爸說你轉學的事情呢。”
黎諾扯了個微笑沒說話。
“明城一中什麼時間報名？”剛剛一直在一旁看著的黎盛鍇開口。
“11號。”黎諾回答。
“明天去學校後把入學資料拿給我，順便把身份證拿來，我明天和你舅媽去給你辦轉學手續。”
“好。”黎諾淡淡開口。
“嗯，”黎盛鍇看向蔣翎，“今晚準備住哪安排好了嗎？”
“已經訂了酒店了。”蔣翎說。
黎盛鍇點了點頭：“那我還有工作，先失陪了，小諾你和你舅媽好好敘敘舊。”黎盛鍇已經站起來了，“請自便。”
“您忙您的。”蔣翎也站了起來，露出一個得體知性的笑容。
黎盛鍇點了下頭後便徑直往門口走去。
蔣翎和黎諾目送黎盛鍇的身影到拐角處，便繼續坐下。
蔣翎手拉著黎諾的胳膊笑著說：“我們諾諾真是長得越來越標緻了。”
黎諾輕彎嘴角笑了笑。
“小提琴學多久啦？到時候舅媽在州城給你找個培訓機構。”
“五年，謝謝舅媽。”
“五年啦，是誰讓你學的？”蔣翎看著黎諾，眼裡透著隱隱的期待。
黎諾心裡不由地發出一聲冷笑。
隨後她淡淡開口：“我自已想學的。”
蔣翎的笑容瞬時有些僵住，但很快又自然起來：“喜歡小提琴？”
“嗯。”黎諾點了下頭。
“那很好啊，那要繼續學習，到時候參加藝考，之後考個音樂學院。”
黎諾突然有些不知所措，她急忙開口：“不是，我沒想參加藝考，也沒想考音樂學院。”她有些尷尬地扯出一個笑容。
學小提琴她只是很單純很普通的喜歡，所以單初就和岑倪清提了，來明城後也跟黎盛鍇說了，然後平時有時間就去學，並沒有想有多高的造詣，也從未想過走藝術道路。
蔣翎看出黎諾的窘迫，笑笑安撫道：“是舅媽理解錯了，誰說喜歡就一定要走音樂這條路，咱喜歡就學，學些才藝好。”
黎諾的笑容由難堪轉為舒適自然。
“諾諾，你還有學別的嗎？”
“沒有了。”黎諾搖了下頭。
“那你還喜歡什麼？”
“沒什麼很喜歡的了。”
“以後有什麼喜歡的，想要的就跟舅媽說，舅媽一定盡已所能。”
“謝謝舅媽。”
蔣翎摸了摸黎諾的胳膊：“都是一家人，不用跟舅媽客氣。”
黎諾笑笑沒說話。
蔣翎又開啟了另一個話題，兩人閒談了許久。
大部分都是蔣翎問，黎諾答，蔣翎說，黎諾聽，並用笑容回應。
晚上蔣翎讓黎諾一起吃晚飯，兩人去了家家常菜的店，吃完蔣翎要陪黎諾回家，黎諾拒絕了，她不想太麻煩蔣翎。
這兩天蔣翎和黎盛鍇一直在為黎諾轉學的事情忙著，看情況應該快要去州城了，所以黎諾趁著這期間去了一個地方。
早晨的陽光沒有中午和下午那麼悶熱難當，黎諾抱著一束燦黃的向日葵，緩緩地走在青石臺階上，憑著管理員的指示，她走上了一條小徑，她邊走邊在心裡默默數著。
一排排的墓碑，莊重肅穆又沉寂森凜，黎諾心頭隱隱發寒，但還是腳步不停，目光一直落在那些墓碑上，心裡依舊仔細數著，又時不時鼓勵慶幸現在在明媚的早晨，在溫和的陽光下。
最後她停在了一塊墓碑前，她微彎腰看清墓碑上的資訊，當看到上面的照片後，黎諾喉嚨突然發澀，眼眶有些發脹。
黑白照片上的女孩，扎著簡單的低馬尾，眉清目秀，笑容羞澀，透著不由言說的隱隱憂傷。
黎諾把向日葵放在墓碑前，隨後又緩緩蹲了下來，眼睛一動不動地注視著照片上的女孩。
不知看了多久，她終於開口了：“對不起，”她的聲音還是帶著哽咽了，她繼續輕聲開口：“這麼久才來看你。”
“你會不會怪我？”
“怪我也沒關係。”
“你在那邊過得怎麼樣？”
“過得好不好啊？”
“開不開心？”
黎諾在那裡自言自語地說著，眼睛一直看著照片上漸漸模糊的人。
說著說著，她停頓了下來。
輕微的風穿梭在每一排墓碑間，清涼中透著微冷。
“自由嗎？”
一句話隨風飄搖，隨即而逝。
一顆又一顆的淚珠接連不斷地砸在地面上，暈開一片憂傷。
過了許久，黎諾才緩緩重新開口。
“過幾天我要去州城了，去那裡上高中。”
她的聲音沒什麼起伏，已經恢復到原來的樣子了，只是隱隱帶著些許低沉。
“那裡冬天會下雪，很好看，我跟你說過的。”
“你那邊會下雪嗎？”
“會不會也很冷？”
“你在那邊有見過外婆嗎？”
“她怎麼樣？過得好不好啊？”
她突然想到了蔣翎。
“你說，到州城後會不會不一樣？”
說完，黎諾停了下來，沒再說話，彷彿在等一個回答。
但是四周一如剛剛的沉寂，只有風輕撫過，撩起她額前的碎髮很涼爽。
“也許——”
她又突然頓住，目光變得有些空洞。
過了一會，她站了起來，蹲了這麼久，腿有些麻。
“前幾天我過六級了，上高中之後，可能就沒時間學了。”
黎諾站著說了一會話，又蹲著說了許久，然後才離開墓地。說了什麼，她後面想起來也不太記得了，就是想到什麼就說什麼，想說什麼就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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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闊明亮的房間裡，黎諾正收拾著行李，她將冬季的衣服單獨收拾放在一個大行李箱，將夏季和春秋季節的衣服單獨收拾放在另一個大行李箱，又將一些日常雜物用品收拾進小行李箱。
明天下午她就要和蔣翎去州城了，所以她現在必須將行李收拾好。
轉學手續對黎盛鍇和蔣翎來說並不會很難辦，畢竟黎盛鍇可以說是駕輕熟路，而蔣翎也有不少的能耐，所以用了大概三天的時間，所以蔣翎也已經在明城呆了三天，這幾天晚上黎諾晚飯都是和她一起吃的。
其實以往不用三天，只是因為這次跨的省區遠，再加上兩邊的地方政策，所以比之前遲了點。
但用多久時間，什麼時候離開明城，又什麼時候去州城，黎諾並不多麼在意，對她來說其實沒什麼差別。
這次去州城上高中，是外婆臨終前硬性要求的，原本她應該去縣安，岑倪清那裡。如果外婆還在，去州城和去縣安就不會一樣，因為外婆在那裡。
但是外婆在她讀初一的時候已經去世了，黎諾已經記不太清當時知道這個事情時的感受了，但她記得她當時沒有哭，只是那幾天心裡空落落的，整個人有些魂不守舍。
黎諾現在想起外婆來，只有一張模糊的帶著慈祥的目光和笑容的臉，還有那雙溫熱的手掌，輕輕地摸著她的頭，替她整理額前的碎髮，不論是當時在經歷，還是而後想起，她的心裡總會泛起一股隱隱的熱浪。
其實黎諾和外婆的感情並不深，只是每在縣安的那三年的每次過年，岑倪清都會帶她去州城幾天，看外婆。
那幾天周皎意都會把她帶在身邊，帶她去走親戚，帶她去公園，帶她去買好吃的，好玩的，而這些是岑倪清和黎盛鍇從未做的事，所以從小到大，對於親情和家人的概念和感受，黎諾總是模糊淺薄而珍惜的。
所以轉去哪裡對黎諾來說並無所謂，於她而言，不過是從當這個家的外人變成另一個家的外人，從小到大，她總是每三年就轉一次學，然後當一個家的外人，的寄宿者。
但轉去州城這件事，她還是不太理解外婆的做法，做外人的同時，還莫名增加了彼此的負擔。
雖然蔣翎對她態度親切熱情，但她只當那是一個舅媽對外甥女的客套，她心裡慶幸又負重。
自從外婆去世後，蔣翎有時就會發訊息關心她，也會引起幾個話題想和她聊聊，她每次也都會感謝回應，禮貌回覆。
黎諾想，或許是外婆或之後將去州城讀高中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