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你都會了，那你上黑板去寫，其他同學拿出紙來，我們聽寫。”毛老師翻開手中的課本，旁邊的張悅這次異常麻利地起身給她讓路，絲毫沒有平時那種不情願。
凳子和水泥地板摩擦，姜文希在黑板前站定，拿了一個小小的粉筆頭，聽毛老師一個一個念。
“葫蘆——”毛老師拖長尾音，巡視著他們寫下的生詞，抬頭看黑板上姜文希寫下的歪歪扭扭的字，“蚜蟲——姜文希！”她回頭看毛老師，等待指示。
“兩個詞之間隔得空間大一些，這麼大的黑板你就擠在一起，你倒挺會節省地方的。”又是一陣低聲的笑，她嘆了口氣，拿起板擦擦掉寫下的“大”字，隔了一大塊才開始寫下一個詞。
等姜文希寫完回到座位上的時候，窗外的雨已經下來了，她彷彿站在水簾洞旁邊，窗戶上的水流大片淌下，毛老師的臉色仍然沒有緩解，“下面的同學同桌交換來批改，錯了的一個抄十遍，下課後上交，姜文希的都對了，但是寫的字太差，需要練字，在底下也抄十遍。”
毛老師看了一眼低著頭聽話的姜文希，“都會寫了你就不用老師了是吧，你要是這麼厲害趁早別來學校，自已教你自已多好啊，一天天的眼睛哪哪兒都看就是不看課本！全班一共四十多個學生一個人耽誤五分鐘，你自已算算你耽誤了大家多少時間啊！你爸爸天天在外面打工給你賺學費你就是這麼報答他的？坐下吧！要是下次你再不好好聽講你就直接出去站著學，別在這裡人模人樣地坐著。”
雨越下越大，朗讀聲又一次蓋過了雨聲，姜文希默默地抄寫自已的十遍詞語，直到下課的前一分鐘，她才抄寫完最後一個字。
姜文希看著外面的雨，揉了揉自已痠痛的手腕，擔憂著下一節活動課的安危。
一道雷劈天而下，姜文希轉頭，前面趴著睡覺的張磊果然哆嗦了一下，膽小鬼！
孟超他們正在講臺上投粉筆頭玩，張豔紅穿過他們的時候，他們都停止了自已的戰鬥，“瘸瘸，你走快點呀！要不叫胖胖來揹你吧？”
胖胖是錢晨旭，他自已說是小時候打針導致自已現在這麼胖的，但是沒人關注他是為什麼這麼胖的，正如沒人關注小時候出生就帶了殘疾的張豔紅她的跛腿是怎麼來的，侯明祿給他倆取了個外號叫胖胖和瘸瘸。
張豔紅轉頭，“死猴子，你閉嘴！”
“哎呀，我就不閉嘴，你能拿我怎麼辦呀？用不用我們扶你呀？哎，你說你爸媽怎麼不給你配副柺杖呢？是不是買不起呀？”
大家一起笑了起來，眼神都粘在了她的右腳上，這是比粉筆頭的發射好玩一百倍的遊戲，粉筆頭可能投不中目標，但目光的子彈百發百中。
姜文希從書包裡拿出爸爸過年時給自已帶回來的《格林童話》，翻開來，森林裡的仙女教母輕揮魔法棒，灰姑娘身上破破爛爛的抹布衣服變成了流淌著藍寶石的公主長裙，水晶鞋的冰涼觸感緊貼著腳面，小老鼠拉著的南瓜車有著鑲滿南瓜花的車門，灰姑娘優雅地提起裙襬......
“悅悅，你這鋼筆可真好看，誰給你買的呀？肯定很貴吧。”張豔紅坐在張磊旁邊，翻看著張悅的鉛筆盒。
“那當然了，這可是我小姨從美國帶回來的，派克的！你看，這上面的金邊是真的金子做的呢！”張悅知道那個趴在桌子上正在看書的人一定在聽著自已的話，她以為姜文希會回頭看一下，但是沒等到。張豔紅在認真看鋼筆上的金色，姜文希翻頁的聲音傳過來，這聲音像是一個小蟲子鑽進了她的耳朵，癢癢的，讓她想做些什麼，又不知道做什麼。
“姜文希！”楊華清風風火火從教室外面衝進來，趴在胳膊上睡覺的張磊又是一個激靈，聲音大到把姜文希從童話世界中扯出來，“外面雨下的好大呢！地上都成小河了，好多同學都在那邊打水仗玩，那我們折了紙船去放吧！”
“紙船？”她還沉浸在灰姑娘的舞會上，“什麼紙船？”
楊華清指了指窗外，“就自已疊的啊，你不會沒學過吧？沒學過也沒關係，我來教你，我學過疊烏篷船、帆船、獨木船，你想疊哪種我都能教你！走嘛！”
她看了看窗外，回頭，“那用什麼疊呢？你有彩紙嗎？”旁邊兩個人還在嘰嘰喳喳聊著那隻金光閃閃的鋼筆，姜文希把書收進書包。
“用什麼彩紙啊，拿我的草稿紙就行，肯定夠！”
“那行！”姜文希站起來，看到前面睡覺的張磊被吵得捂住了耳朵，拍了拍他的肩，雖然不知道他怎麼總是一副睡不醒的樣子，但是現在她倆同病相憐，“別睡了，一起去嗎？摺紙船，會嗎？”
張磊揉著眼睛，楊華清已經衝到自已位置上掏出了她那寫的密密麻麻的草稿本，站在張豔紅旁邊拍桌子，“別磨嘰了，走！張磊，一起去吧！”
旁邊張豔紅手裡的鋼筆被一把奪下，就往她那百變小櫻的超大的粉紅色文具盒裡一扔，張悅拉著張豔紅就往後面走，“走，我們去看書！”
鋼筆和鉛筆盒碰撞，叮鐺一聲，聲音清脆，果然是好鋼筆。
“有病吧！就你有筆啊，走！文希，咱們不理她！哼！”
樓梯口圍著一群人，路過的時候，姜文希看到剛剛還在玩粉筆的孟超伸手接了一捧屋簷下滴落的雨水，甩向身邊的人，她和張磊跟著橫衝直撞的楊華清從旁邊擠過去，她們得快點兒，不然就會被攪入戰局。
楊華清的馬尾辮在前面跳來跳去，姜文希覺得自已應該踩到了不下三個人的腳，才終於穿越人海到達那條小河——實際上，根本稱不上是河。
姜文希和小小的豆芽菜大眼瞪小眼，都從對方的眼神裡看出了疑惑，“所以…..你找的地方…..在女生廁所旁邊？”
“反正這是老師們用的廁所，也沒幾個人會來嘛！不要在乎這麼多細節嘛！再說又不是去廁所裡面疊，只是在旁邊嘛！”欻欻欻撕下幾張草稿紙，遞給他們一人幾張，“給，應該會疊吧？”
屋簷下的雨水濺過來，姜文希站在二層臺階處，低頭看著雨水落到地上聚成小水流最終流進不遠處的下水道，草稿紙上鉛筆寫下的拼音洇溼開來，仔細辨認了一下暈開的字跡，她轉頭看向正一步步帶著張磊摺紙船的楊華清，“為什麼要抄這麼多遍啊？毛老師罰你了？”
“沒有，我爸讓我寫的，說是要打好基礎，不然以後跟不上，讓我踏踏實實地好好練。”
“那不是會了就行了嗎？”
“誰知道我爸讓我寫這些幹嘛啊，要不你以後晚上來我家找我玩吧，這樣我就不用寫那麼多作業了！”手裡的紙快速地對摺反轉，很快，一隻小船就靜靜的躺在手心裡了，“會了嗎？”
張磊點點頭，“會了。”
“你咋平常也不出來玩呢？”楊華清已經開始折第二隻，“我看你天天睡覺。”
“我….”張磊拿著折了一半的紙不知所措，姜文希在身後拍了拍楊華清示意她別再說了，“哎，你們見過真正的船嗎？“
“沒有哎，我聽我爸說起來過，他說他去過天津的港口，見到過很多的大船，他還說他去看過大海，藍藍的，都看不到邊，可漂亮了！”楊華清把手裡的船放進水流，又重新折了一隻。
抬頭看著不遠處操場上幾個披著校服在水坑裡踩水玩的男生，泥水被濺的到處都是，弄髒了衣服回家是要被打的，姜文希想。
旁邊的張磊已經蹲下來把跟著楊華清一起摺好的紙船放入水中，後面跟著兩個搖搖晃晃的烏篷船….姜文希看著他慢慢站起來，他的校服永遠都很大，整個把他都包起來了，在她還沒反應過來之前，就看到了那一朵水花。
他…..暈倒了？倆人把他拖到廁所旁的牆邊，他的上衣已經溼透，藍色的校服褲子上滿是泥，“他….不會死了吧？”楊華清小心翼翼地問。
“不會吧？我不知道啊？也許他只是睡著了呢？他一直在睡覺……你去找老師來，我在這裡看著他吧。”姜文希想了想，補了一句，“不會要像電視裡講的，要給他做人工呼吸吧。”
楊華清看了一眼一臉抗拒的姜文希，“應該….不用吧！等毛老師來了給他做吧，我去了哈！”
她的身影消失在樓梯口，姜文希看著眼前的人，幫他把溼了的衣服袖子捋了起來，閉著眼睛毫無知覺的人突然出聲，“疼….疼….別打我了，我再也不敢了。”
他弓起身子，左手抱住頭，右手捂著自已的肚子，姜文希看到了他胳膊上面紅色的傷痕，張磊很瘦，身上本就沒有多少肉，卻有密密麻麻的紅痕。
她愣住了，下意識湊上去摸了摸他的頭髮，朝他的胳膊上吹氣，奶奶說，往傷口上吹氣，就會不疼，就像孫悟空的仙氣一樣，可以帶走所有的疼痛。
她小時候有次躲在門後面想要嚇唬一下要進門的姜辰哥哥，結果忘記了她哥的開門方式比較特別——他都是用腳的，於是被重重地拍在了門後面，額頭上磕出一片青紫，奶奶就是用這種方式幫自已消除疼痛的，“吹一吹就不疼了。”
“很痛的吧？別怕，我幫你吹一吹，吹一吹就不疼了。”小船的殘骸聚集在下水道那邊，泥沙剛剛被攪起來，順著水流聚集在小船前，雨點落下來，打起一個個小小的水泡泡，然後破碎掉。
姜文希有許多的困惑，沒有辦法像泡泡一樣消失掉——張磊，是睡著了嗎？有人在打他嗎？他什麼時候會醒來嗎？不會要像睡美人一樣被王子親一口才能醒來吧？
“哪兒呢！哪兒呢？你們是不是一天不給我惹事兒就渾身癢癢啊！姜文希！你還坐那兒幹嘛！張磊他咋了？”
“毛老師，你看他的胳膊上…”她小心翼翼抬起張磊的胳膊，一條一條指給毛老師看。
“行了，你們倆先回教室，回去把嘴管好，別到處亂說，這節課是不是活動課啊，你們跟班長說一聲，改成閱讀課。”她探了探張磊的額頭，回頭囑咐說。
回去的路上，兩個人都沒有講話，剛剛的那個水花震驚了兩個少見多怪的孩子。
班長鄧麗敏站在講臺上，正指揮孟超他們把地上的粉筆頭一個一個撿起來，不然她就會告訴毛老師。
“班長，毛老師剛剛說，這節課改成閱讀課了，讓你看著點兒。”
回到座位上，張悅還沒回來，姜文希拿出自已的《格林童話》，卻滿腦子都是張磊，一個字都讀不進去，灰姑娘的南瓜馬車也吸引不了她。
張磊抽屜裡的白象泡麵的袋子朝前開著口，她仔細辨認了一下，才發現那是一兜榆錢，應該是從樓下那棵榆樹上摘得，可他為什麼要摘榆錢呢？喜歡吃嗎？
一本扔在桌子上的書打斷了她的思緒，姜文希一驚，抬頭看到張悅帶著從後面的圖書角拿來的書看著她，似乎在等著她的什麼反應，她想了想，“幹什麼？”
“什麼幹什麼，我在圖書角拿的，這節不是閱讀課嗎？你什麼時候回來的？”姜文希納悶，自已得罪了這麼多年的同桌怎麼就突然這麼關心自已了，“剛剛，謝謝啊！”
雖然一整節課這本《伊索寓言》她也沒翻動幾頁，前面的位置一直空著，毛老師也一直沒回來，姜文希還在想著那些傷口，她只在動畫片裡見過被一連獰笑的申公豹下令抽打的老爺爺，可是身邊沒有申公豹，沒有拿著鞭子的壞人——姜文希想了一節課也沒想明白，難道他像灰姑娘一樣，也有討厭他的繼母和兩個姐姐？
下課鈴響的時候，她把書給張悅，正好看到楊華清從後排過來找她，“幹嘛去啊？”
超小聲的回覆，“你等著，我去毛老師辦公室問問情況…”
還沒等姜文希說一聲，就已經從門口出去了，雨差不多已經停了。最後一節課是數學課，又是學各種比例尺，楊華清在數學老師已經端著自已的茶杯站在講臺上的時候才喊報告進來，她也沒來得及去問問張磊後來到底怎麼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