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為此事如此便罷。

未想過了不到一月,忽聽得吏部尚書鄭則庸被貶黜入獄。

因其家人暗自販賣大量私產被人檢舉,後查出其貪汙納賄、徇私枉法等數項重罪。

鄭則庸乃由周太傅舉薦給先王,且二人向來私交甚篤。而周太傅不久前已受參奏,加之此次又被牽連;雖無二人勢利相交的證據,也未免清譽受損。

王上當廷頗有責怪之意,暫時免了周太傅的朝議,命他告歸靜養。

我得知訊息時,只有如當頭棒喝,方知又被王上利用了一回。

我深知原委,若我沒有貿然提醒王后、走漏了風聲,鄭則庸也不會急於擺脫贓證授人以柄。

此事原來全在王上謀劃之中。但他並未命我向王后透露半分,或許亦是於此試探我。

全是我自以為是,揣度他顧念夫妻父子之情。我當下才發覺,自已原來如此蠢鈍可笑。

我也生於王室宗族,早該知道,勇略震主者身危,功蓋天下者不賞,自古君臣之道莫不如是。

周太傅受王上忌憚,本是情理中事。

因此,王后今日懲戒我,不但欲置我於死地,還欲震懾王上、維護她母家的勢力。

而王上如此涼薄,想必也是忌憚於我可能受王后差遣。

那私下賞賜、名為賀我哥哥新婚之喜的黃金,不過為試探我與王后、與母國暗中究竟有多少往來關聯。

他們相互制衡猜忌,我卻成被殃及的池魚。

我千方百計周旋,欲在維護王上與家國利益間求一個兩全;王上,卻從未信任過我一天。

我感到自已在青江的江水中掙扎不休。

至後來,耳邊的聲音消失了,我似沉入了更深邃的水域中,寂靜悠長,周遭也開始變得溫暖。

似有一雙手托住我,讓我不繼續向下沉。我開始覺得睏倦,感官也漸漸遲鈍,終陷入徹底的黑暗中,覺得很安全。

這一覺格外香甜。

再欲轉醒時,又感到渾身疼痛欲裂,似有千萬把尖刀在體內切割。耳邊恢復了嘈雜,好像有人叫我蕊兒,不知是不是回到了家中。我想起身瞧瞧,然而實在做不到。

就這樣昏昏沉沉的等待著,終於積攢了一點力氣,睜開了眼睛。

眼前並沒有人,那嘈雜的聲音也漸漸褪去。我環顧四周,愣怔了許久,方反應過來,這是在陶載的寢宮。

想到這裡,又如墜冰窖,亦憶起在華音宮中的種種。

忽有腳步聲匆匆而至,額頭上一陣清涼。我更清醒了些,聽得侍婢問蘭柔聲道:“娘娘,您醒了?”

我努力笑笑,道:“什麼時辰了?”

問蘭回說:“快到申時了。”

我忙欲起身道:“那要趕快沐浴梳妝,等會兒去向王后娘娘問安。”

問蘭帶了些哭腔道:“娘娘尚在病中,且又被禁足,不必去請安了。”

又補充道:“再說,今日是上巳節,王后娘娘在霽影園湖邊安排了臨水家宴,此刻怕是還未散去呢。”

三月三,上巳節,春和景明,以水為源。宜沐浴、祝禱、宴飲同慶。

去年這個時候,是我入宮成婚的日子。今年,我昏睡於長亭殿內,已快十日了。

我不禁嘆道:“我竟睡了這麼久。”

問蘭道:“娘娘病得嚴重。起初因娘娘在禁足中,王后娘娘只命靜養著。後來還是王上自命了太醫來為娘娘看診時才知,娘娘臟腑受損,且是舊傷復發。太醫說,再晚來一時,只怕便迴天無力了。”

我心中瞭然,道:“躺了這麼久,扶我起來坐坐吧。”

問蘭驚慌道:“萬萬不可,太醫嚴命奴婢照看好娘娘,只能臥床、不能起身。”

我只覺胸腹痛得厲害,也不再堅持。忽感殿中安靜非常,又問:“怎麼只你一個在這裡?其他人呢?”

問蘭答道:“王上說娘娘尚在禁足,實在用不了那麼許多人侍奉,便只留下幾個灑掃雜役,其他侍婢都被遣去別用了。”

我點頭道:“只你一個人日夜照顧我,辛苦你了。”問蘭握住我的手說:“娘娘這是哪裡話,都是奴婢應當的。”

我有些累了,不再說話。問蘭拿了湯羹來餵我,我聞著便覺腥氣不吃,不多會兒又睡著了。

待我再醒來,天已全黑了。

醫婦侍立一旁,正在為我施針。見我醒來道:“娘娘覺得怎麼樣,腹中疼痛可有稍減?”

我點頭道:“有勞了,已好些了。”醫婦道:“娘娘方有好轉,眼下萬不可受涼。此外,娘娘定要進食,便是勉強也要吃些,否則只靠藥物恐難以恢復。”

我道了謝,問蘭自送醫婦出去。

這樣躺了又十多日,太醫終於准許我起身走動。

也不過是從床上走到窗邊桌前而已,我用了十足的力氣,腿痠軟到幾乎不能控制。

我坐在椅子上,看到琴上已落了薄薄的灰塵。問蘭扶著我,亦留意到了,趕忙向我告罪。

我擺手示意她無妨,指尖勾了勾琴絃。

我憶起,那還是前陣子,正月中的一個午後,王上難得至我宮中探望。

我正坐在寢殿窗下的琴桌旁調弄琴絃,見他步履輕快的走進來。因方向臣下賜了午宴,想必喝了些酒,面色紅潤,看來心情極好。

我忙起身見禮,他示意我落座,道:“朕許久未來,你倒愈發清雅了。正當節下,怎麼不出去與其他嬪妃同聚?”

我笑答:“臣妾平日協助王后娘娘打理後宮諸事,難免有不妥之處,早是討人嫌得很了。如今好容易過節,其他姐妹樂一樂,臣妾就不去掃興了。”

他也玩笑道:“你的琴藝,此時倒確能助興。不如奏一曲給朕聽聽?”

在王府時,我的琴藝十分生疏青澀,卻曾為討他高興,在他面前笨拙演練過一曲。

時移世易,未想他還記得。

可巧我近日練了新曲,正是技癢之時,聞言便道:“那臣妾便不客氣了。”

即興彈了一曲《酒狂》,曲中盡是樂酒忘憂、醉舞飛仙的歡快之意。

他靜靜聽著,表情先由戲謔,到認真,後來竟漸漸驚豔起來。

他讚道:“向來未再聽你彈琴,不想竟如此精進了!”

我備受鼓舞,索性問:“王上可願與臣妾同奏一曲?”

他看了看我,忽道:“這話此前你便說過,終有一日,可與我合奏。”

我心下一動,本是高興的時候,忽然便有些傷感。他竟還記得當初的細枝末節。

氣氛微為凝滯,還是他先又開了口:“那便讓人再拿一張琴來吧。”

我與他並坐,彈奏了一曲《西月渡》。

合奏時方發覺,他的琴藝仍高出我許多,吟揉綽撞,起承轉合。我彈奏時時有猶豫,他卻心手相應、一氣呵成。

在他的引領下,這曲子濃淡合度、意味悠長,道盡……纏綿婉轉的惜別之情。

曲畢,我們都沉浸其中,默契的良久沒有說話。

曲意通心,那些我未敢再回顧的過往,或者也是他不願再提及的種種,都已傾訴在琴音中。

我勉強笑道:“臣妾以為琴藝已純熟了,不想還是在王上面前露了怯。臣妾以後可不敢班門弄斧了。”

他未答話,又坐了片刻便推說有事要離開了。

我有些鬱結,到底還是掃了過年的興致。

那之後,他便送了那些金器給我。

我當時只以為他是曲中有感,想盡力彌補我些。

如今,因許久未彈,那琴絃已走了音。

我欲起身調一調,問蘭忙攔住我,怕我再傷著患處。

我只略坐坐,也覺支撐不住,便又回到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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