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錦安醒來時,已經臨近巳時三刻,阿織並不在近旁,她顧自披了件外衣走出內室,誰知這才剛邁步出來,就越過窗子瞧見了外頭蹲在池邊餵魚的雲杉。

她不由得怔了一下,面上霎時染了紅,神色因意外而漸漸浮現出幾分迷茫:“怎麼來了也不叫醒我,倒叫我顧自睡到現在,要羞愧死我。”

聽到身後聲音,雲杉回過頭來,莞爾一笑:“你好些日子沒有好好休息了,我如何忍心打攪你。”

這廂話音剛落,阿織正巧提了食盒邁進院子,餘光瞧見她的身影,謝錦安轉向她,假意嗔怒道:“你個壞阿織,阿衫來了怎麼也不喊我起來,任我睡去。”

阿織抿唇輕快地笑了,忙往雲杉那頭跑了兩步,告饒道:“姑娘莫怪我,雲杉姑娘吩咐了叫我別打攪你休息。”

謝錦安無奈地輕搖了搖頭,轉身進去換了身衣裳,簡單梳洗後出來時,阿織已經開啟食盒將早膳擺了出來。

一盅熬的濃稠的芡實粥並幾樣清口小菜,還有一碟她平素愛吃的茴香餃子。

雲杉已經上了桌,一面舀粥一面道:“你家廚子做的這茴香餃子已經叫我心心念念許久了,眼下開春,總算吃上了。”

阿織側頭見謝錦安出來,頭髮半挽著簪了根細簪,忙上前去:“我給姑娘梳個髮髻。”

謝錦安搖頭推拒了,也到餐桌上落了座,回她:“左右不出門,披著舒服些。”

阿織只得依她,回到餐桌旁,倒了一小碟子薑汁醋出來。

兩人簡單地用過了早膳,待到阿織收拾碗筷的間隙,雲杉這才道明瞭來意。

她從懷中取出來一沓銀票,遞到謝錦安手上:“我昨日回去當了些首飾,零散湊出這些,你拿去救人。”

謝錦安沒去拿那銀票,推回到她面前:“我將城郊的院子賣了,已經湊出了許多,這些錢你留著,你一個人生活,用錢的地方總是多的。”

“我那還有。這也算是盡我一分心。”雲杉將錢硬塞到了她的手中,也不給她反駁的機會,便繼續道:“你叫我打聽的事,有結果了。”

她輕嘆了口氣,眉目間略略染上了幾分不忿,略帶悽然道:“十數年前,江南一帶曾頻發孩童失蹤案,一如今時褚州這起案子,皆是在受害者門前留下一沓冥鈔與一紙血書。”

“那一年,江南失蹤的孩童數以千計,朝廷官府不知派了多少人手,尋回的孩子卻寥寥無幾。束手無策之際,各州太守求佛問道,不知從何處請來了一位大師,那大師自詡天神下凡,以一句“鬼王買子”給這轟轟烈烈的懸案蓋了棺,並組織各州修建鬼王塔,用以供奉鬼王……”

雲杉眉目輕顰,聲音愈輕了些:“後來鬼王塔建好,各州每年都會在特定時間選擇幼童祭祀,以保其他孩童無虞。奇怪的是打那以後,竟也真的再沒發生鬼王買子案。百姓於是愈加相信這大師的謬論,許多人家甚至會主動向鬼王塔進獻幼女以保家中男丁無虞……”

“幾年前你父親初到褚州赴任時聽聞此事,當即便下令封了鬼王塔,並不許城中任何人家再興幼童祭祀之舉。這些年江南太平,漸漸的,大家也都淡忘了這鬼王塔,你到褚州後,不曾聽聞也正常。”

謝錦安雙手緊了緊,不可置信地看著雲杉:“一介江湖術士的胡言,他們竟真的年年以幼童祭祀?”

她不敢想,這十多年間,究竟有多少孩子為這一座鬼王塔丟了性命,更不敢想那些被父母親手拋棄關在鬼王塔中的女孩子臨死之前,是怎樣絕望的心境……

鬼王塔,原來這就是鬼王塔的故事。

這一日送走雲杉之後,謝錦安一個人抱著韓清生前的遺物在書房坐了許久。雖然面上瞧不出喜悲,但阿織曉得,她心裡頭並不好受。

阿織想了想,索性屏退了府中女使,不叫人去打攪她。

轉眼過去了兩日光景,到了楊進之案開堂日子。謝錦安心裡記掛著這事,一大早便起了,阿織見她面上帶著濃重的倦意,知曉她是夜裡沒睡好,細細抹了胭脂後,面色總算好看些。

先前換下來的銀子都已經兌成了銀票,謝錦安不敢耽擱,尋了個信封裝好後,便同阿織出門去了。

敲登聞鼓是少有的稀罕事,前些日子那姑娘敲鼓鳴冤的動靜鬧得大,城裡早傳了遍,現下離開堂尚早,縣衙外已經聚了許多前來看熱鬧的百姓。

楊府在江南一帶是個土皇帝般的存在,被告的這位楊二郎又是個臭名昭著的主兒。百姓雖知曉那姑娘大機率是沒有勝算,但見這位紈絝子要吃場官司,也樂得來瞧這個熱鬧。

阿織掛心著謝錦安夜裡沒睡好,特特囑咐了車伕行得慢些,趕在開堂之前趕到便好。待到謝府的馬車駛近縣衙時,縣衙外頭已經圍得水洩不通。

謝錦安下了馬車,拿了帷帽戴上,使了好些銀子才擠進了人群,站到了靠前排的位置上。

縣衙內,縣令方在“明鏡高懸”的匾額下落了座,衙役分列兩班,公堂肅穆。堂下正跪著個瘦瘦弱弱的小丫頭。

隨著驚堂木落,兩班衙役齊齊敲響水火棍,拉長的威武聲鏗鏘肅穆,頓時止了堂下喧譁的人聲。

縣令沉聲發了問:“丫頭,你可知汙衊構陷他人是個什麼樣的罪?”

堂前跪著的小丫頭約莫十歲出頭的年紀,面上土黃土黃的,一身破衣爛衫染著黑泥,身子打顫,在雨後的細風中搖搖欲墜。她怯怯地回過頭,向木欄外旁觀的人群中望了一眼,像是下定了什麼決心似的,緊攥了攥衣袖,咬牙道:“惡賊楊進,強搶民女,擄走我孃親,害死我爹爹,望縣令大人做主!”

一聲驚堂木響,堂上之人冷冷開口:“此案早便宣判,你又敲得什麼登聞鼓鳴得什麼冤?”

他不耐地撇了撇頭,看向她的眼神充滿了警告的意味:“本官說了,楊公子有你娘賣身契在手,何來強搶民女一說?”他放低了音量,復又道:“更何況,你家中一貧如洗,你娘若是進了楊家,往後便是錦衣玉食的生活,你們不感恩戴德,還有什麼不滿意的?”

小丫頭咬緊了牙關,倔強地開口:“我娘本是良民,又非賤籍,何來買賣一說!”

“大膽!”縣令怒目圓瞪,猛地一拍驚堂木,冷聲道:“此案證據確鑿,你再如此不死不休,小心本官治你個誣告之罪!”

謝錦安驀地蹙了眉頭,向周遭打量了一眼,正打算讓阿織去向一側維持秩序的衙役遞話,卻忽然聽見一道利落的男聲當空落下

“曹大人要治誰的罪?”

謝錦安叫這突然響起的熟悉聲音驚得一愣,循聲望去,便見一抹青白色的身影自人群中走了出來,飛身越過了木欄。

是他?

曹寶華詫異地眯了眯眼睛,問:“你是什麼人?膽敢在公堂上放肆?”

程翊顧自走到了堂前,伸手攙起了地上聲淚俱下的人兒:“鄙人程翊,方才領了褚州太守的職,不知今日有沒有資格聽一聽這堂審?”

方才沒瞧仔細,這廂聽他自報家門,曹寶華這才將他的模樣瞧了個真切。先前程翊初到褚州時,他是與褚州其他諸位官員一道去迎的,見過一面,這會兒看清了臉,直把他嚇得冷汗一陣。

曹寶華頃刻變了顏色,忙示意一旁的衙役去抬座椅,作勢便要起身下去行禮。程翊抬手止了他的動作,順勢在身後剛搬來的八仙椅上坐了下來。

“程某年紀輕,見識少,見過勸妓從良的,還是第一次見勸良家娘子改嫁與人為妾的,曹大人倒真叫程某開了眼界。”

曹寶華一聽這話,不由得倒吸了口涼氣,一面與坐在一側座椅上的楊進遞眼色,一面堆上笑臉,朝程意解釋道:“大人有所不知,這李娘子與楊公子是簽了賣身契的,證據確鑿,下官也是秉公辦案。”

一側的楊進得了曹縣令的示意,心中明確了來者的身份,背身過去不知做了些什麼,接著站起來,遞上前去一紙信封,作得一臉委屈模樣。

“太守大人請看,這便是李氏的賣身契,還望大人為草民做主!”

程翊接過信封,垂眸瞧了眼,冷笑了笑,忽然抽出其中一方紙箋揚手一丟。

眾人的目光追隨著那一方紙箋,眼見著它落了地,細一打量,竟是一張二百兩的銀票,頓時一片譁然。

楊進全然沒料到程翊的這番動作,震驚的眼神中漸漸匯了些危險的意味:“程大人這是什麼意思?”

程翊沒說話,顧自展開了信封中的了另一張紙,略略掃了眼,冷聲開了口:“曹大人便是憑著這張破紙斷的案?”

“下官不明白,大人此言何意?”

“這賣身契上並無官府加蓋的印信,既無印信,也不知道作得什麼證據?況且,李氏本非賤籍……”

程翊輕哼一聲,目光一凝:“曹大人,本官倒要向你請教請教,也不知我朝哪條律法準你買賣良民了?還是說,我朝律例,管不了你這褚州小縣了?”

聽此一言,曹寶華嚇的一哆嗦,抬手拭了拭額間的冷汗,忙道:“下官惶恐,下官惶恐啊……”

這一面是京城來的太守,一面是江南一帶隻手遮天的楊家,兩廂都不是他一個小小縣令能得罪的。夾在中間,曹寶華只覺得喘不過氣來。

謝錦安默不作聲地看著堂上的變局,打眼去看程翊,只見他輕輕倚靠著八仙椅,半身隱在不明不暗的光影裡,微仰著頭,一瞬不瞬地看著公堂上頭戴烏紗的人兒。再思及方才開堂之時那小丫頭回望那一眼的神態,她還有什麼不清楚的。

曹寶華見程翊不再接話,只靠著八仙椅不慍不喜地盯著他,那眼神直盯得他頭皮發麻。現下這局面,他沒法子解,只能一個勁地朝一旁的楊進遞眼色。

楊進狠剜了他一眼,瞬目看向坐在他對面的程翊。他在褚州向來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大小官員哪個不是對他客客氣氣的,便是從前那個不懂事的韓清也不過背後敲打,從他手底下救下過幾個人,何曾與他起過這樣的正面衝突。今日丟了這樣大的面子,他心中有氣,自不會輕易放過這程翊。

冷哼了一聲,楊進雙腿交疊,目光緊盯著眼前人,冷冷道:“你可知我是什麼身份?”

程翊不答反笑:“你是什麼身份?”

這般態度陡然刺激了楊進,他用力一拍靠椅扶手,猛然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我今日便告訴你,在這褚州,我楊家便是法,我便是法!”

“你今日若跪下與本衙內認錯求饒,我姑且可以考慮原諒你,保你坐穩這太守的位置,你若不願,我自有法子叫你後悔!”

程翊陡然收了笑,亦站起身來,闊步走到高堂之下,冷冽的眸光掃向曹寶華,讓他不禁駭了一跳,踉蹌著起身退讓到了一旁。

“你既這般不知法度不守法度,本官今日便好好教教你大齊律法!”

“這其一,公堂之上,被告之人,需跪聽庭審!”

程翊的話音剛落,便見兩名身材健實的玄衣侍衛從暗處衝進公堂,強押著楊進狠狠踢一腳,迫使他跪倒在地上。

楊進顯然沒料到這突如其來的狀況,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著堂上的人,震驚道:“你怎麼敢?我叔父是當朝禮部侍郎,你今日若敢動我,我絕不輕饒!”

程翊沒理會他的威脅,顧自道:“大齊刑律第四十一條,故意殺人者,當處死刑,使人毆打以致傷人性命者,再處庭杖五十。”

他抬手一揮,頃刻便又有兩名同樣打扮的玄衣侍衛走進公堂,一左一右持杖而立。

隨著程翊一聲行刑的話落,一道道木杖利落地打在楊進身上,聲聲乾脆響亮。楊進直到這時才開始害怕,吃痛地驚撥出聲,不住地出言求饒,聲音一聲一聲地弱了下去,待到五十庭杖畢,已經癱軟在地上失了力氣。

程翊垂眸掃了他一眼,續道:“大齊刑律第六十八條,強搶民女者,處庭杖五十。”

曹寶華也叫這場上的局勢嚇得丟了魂魄,眼見著程翊作勢還要去打,更是慌了神,打人的雖不是他,兩家貴人神仙打架往後要如何計較他也管不著,可這畢竟是楊家的人,若在他的縣衙裡有個三長兩短,他又如何逃脫干係。

他跌跌撞撞地撲下去,跪倒在楊進旁邊,哭也似的喊道:“二郎,那婦人究竟在何處,你快將她放了吧!”

楊進見識了程翊的手段,生死攸關的時刻,哪裡還敢與他作對,可轉念想到那婦人的情形,終究一個字說不出來來,只沉沉哀嘆了一聲。

曹寶華只當他還不肯服軟,輕搖了搖他,幾近哀求一般道:“二郎你快將人交出來吧!”

這話出口,楊進才終於抬起眼睛來,嘴張張合合半晌,才顫顫巍巍地吐出一行字:“那娘們鬧得厲害,昨日夜裡上吊自盡了……”

猛然聽到這樣的答案,那鳴冤的小丫頭倏然失了力氣,跌倒在地上,一雙眼睛不可置信地瞪大,再顧不上其他,拼著最後一絲力氣揪住楊進的衣領:“我阿孃怎麼了……你把我阿孃怎麼了!”

撕心裂肺的哭聲穿過公堂,充斥著悲慼與痛苦,影響著堂下所有人的情緒。

謝錦安體會過失去至親的痛苦,這個關頭,她多想上去抱一抱那個可憐的姑娘。

小丫頭本就瘦弱,連日的折騰已經讓她沒了氣力,這會兒一哭,身體再也遭不住,繃著的那根弦也終是斷了,在地上昏倒過去。

程翊忙將人從地上扶起來,側身交給一側的侍從,囑咐了將人送去醫館。

回過頭再看向地上癱軟的楊進,程翊的眼中只餘下了殺意。

“罪人楊進身負兩條人命,鐵證如山,罪不容恕。即刻收押,聽候發落!驪縣縣令曹寶華貪贓枉法,徇私舞弊,收押候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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