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塘知府,府門大敞。

前院的工匠們正忙裡忙外的搭著戲臺子,極盡奢華,丫鬟小廝來去匆匆,各司其職。

後院卻靜若無人。

“你爹逼你入贅沈家,我爹逼我回京嫁人,父命難為,可是富貴榮華在我眼裡不過浮雲!此生不能與你長相廝守,我不如死了算了!”

“天若有情天亦老,他們迂腐市儈,都見不得有情人成眷屬。趁著今晚府裡忙亂,咱們逃吧,等木已成舟之時再回來,就不會有人逼我們了!”

知府千金夜會情郎,情真意切,淚眼婆娑,真是好一對苦命鴛鴦。

躲在暗處的沈多芙站著聽了許久,很是乏累,索性蹲下來。

誰知,一眨眼的功夫,那對苦命鴛鴦竟忘情的吻在一處,唇齒交纏的聲音很小,像蚊子一樣細。

猛然間,沈多芙想起前世,她走投無路,拋棄尊嚴,求孟景程給她一個孩子,他作惡一般,帶著屈辱的吻她,輕蔑的笑說:“你知道嗎?我第一次親吻她時的感覺有多美好嗎?像在親吻一朵小花,而你呢?寡淡無趣,像一堵陳年土牆,令人噁心。你永遠也比不上她!”

如今沈多芙終於理解孟景程,她確實開始犯惡心了。

前世勞碌半生,落了個自盡獄中的下場,再睜眼,重生了。

父親在行商途中喪命,訊息傳回來,被她暗中壓下,母親還如前世一般,強勢逼迫孟家讓孟景程入贅,而他此刻正與知府千金私會。

一個苦讀數載前途無量的舉子,一個名滿江南的大家閨秀,誰也沒想到他們竟會如此離經叛道,夜會私奔。

前世,沈多芙愛慕孟景程多年,親手拆散了這對苦命鴛鴦,為此,孟景程恨她入骨。

她以為時間會淡忘一切,只要她毫無保留的待他好,終有一日,他會回頭看到她,終有一日,他會愛她。

可她等啊等,等到他科考及第,做京官,平步青雲,手握重權,也不曾多看她一眼。

他一邊輕視她商人的身份,斥她唯利是圖,滿身銅臭,一邊為了博名聲,散去她辛苦掙來的家財去賑濟災民流民。

這也就罷了,可他忙著和皇帝搶女人,和權臣搶女人,惹來權貴忌憚,被陷害入獄。

她散了半個沈家,四處求爺爺告奶奶,真是好不容易才將他救出來,他卻以為他那個高風亮節的心上人為了救他,不得已嫁入皇宮為後,就地發瘋,借酒消愁,全無半點往日溫文爾雅的樣子。

笑死。

那可是中宮皇后啊!哪個女人不想當皇后?後位還用得著誰逼迫嗎?

他恨她,怨怪她以恩要挾,逼他入贅,害他永失摯愛。

訓人時,他滿口仁義道德,仿若聖潔的佛子,讓人自慚形穢。

然而他身為臣子,卻夜夜喚著皇后名諱入睡,沒有一天不在悔恨中度過,煎熬著身邊所有人。

王朝更替之夜,他護著皇后逃出皇城,死在了城門的劍陣之下。

他一死百了,連累整個沈家,為他陪葬。

她勤勤懇懇,無怨無悔的為他,只換來一生錯付。

夜風襲來,鑽入暗巷,盛夏的風竟帶上薄薄的涼意,沈多芙打了個寒顫。

曾經濃烈的愛意,糾纏了半生,不過瞬息,煙消雲散。

那些深夜抓心撓肝的執念,愛而不得的痛苦,不知何時被燒了個乾淨,再也回不到從前。

她還記得死前那夜的雨下了好久,稀疏的雨聲隔絕在牢房外,掩蓋新帝親衛身上的鐵甲碰撞聲。

他們有十八般酷刑,據說樣樣痛不欲生,萬幸,她早些自我了斷,免受皮肉之苦。

既然有此緣法,重活一世,她定要好好珍惜,這次她不要孟景程了,她想換個活法。

“孟郎,你不會負我吧?”知府千金問。

“若有負你,我天打……”

孟景程一板一眼的發誓被打斷,她說:“我信你!我們逃吧!”

腳步聲漸漸遠去,沈多芙從暗處走出來,悄悄跟上去,前世有她這個攔路虎,他們沒私奔成功。

孟景程那個書呆子,私奔也不知道打點,這一世,她替他們掃清一切障礙,連城門都打點好了,還讓孟家的小廝抱著金銀細軟在城門口等著他們。

只求他們此次私奔能萬無一失,逃到天涯海角去,永生永世不要再回來。

兩人出了城門,一路往北行。

夜深,回到沈府,沈多芙去看了母親,自從喪父的訊息傳來,母親傷心過度,臥床不起。

僅僅一日,母親像是一下子蒼老了十年。

“芙兒?這麼晚了還沒睡?”沈母孟氏轉過身,輕聲問。

沈多芙嗯了一聲,見孟氏坐起來,便起身過去:“明日蕭府宴客,商行事多,我剛回來,娘您好些了嗎?”

“好多了……”

沈多芙難過的拭了拭淚,母親總說好多了,沒事了……

可是母親即將不久於人世。

前世,她忙著爭權,忙著舔孟景程,忽略了母親,沒多久,一直病殃殃的母親突然撒手人寰,母女二人連最後一面都沒能見上。

一年之內,連失雙親,從此世上再無人愛她。

孟氏伸手揉著沈多芙的發頂,寬慰:“這天底下的夫妻哪有幾個一開始就心意相通的?都是日久生情!至少你心裡有他,我看得出來,景程心中未必沒有你,男人嘛,只要你一心待他,能助他,他遲早能看到你的好!芙兒別怕!”

沈多芙張了張嘴,終究沒有說什麼,前世她就是這麼被母親洗腦,一步一步走入深淵,摔得粉身碎骨。

其實她懂,母親就是想肥水不流外人田。

孟景程是母親遠方的侄兒,有一年家鄉遭了蝗災,千里迢迢舉家來投奔。

母親不僅給孟家置了宅子,還讓孟景程自由出入沈府,當做半子,悉心栽培。

孟景程也十分爭氣,十五歲中了秀才,今年又中了舉,媒人都快要把孟家的門檻給踏破了。

母親總說,青梅竹馬,自幼一起長大,兩小無猜的情誼,哪是旁人能比的?

母親死後,沈多芙常常在想,她對孟景程的感情,似乎有一大半源於母親對他的喜愛。

孟氏拉過沈多芙的手,繼續說:“我問過了,今年沒有什麼好日子,咱們急著辦,就擇日不如撞日了,明日辦喜事,後日你和景程便啟程,去把你爹的屍骨接回來安葬,這樣族叔們便挑不出什麼錯來。”

話音未落,孟氏的淚水便落了下來,衣袖早已溼透。

“好!一切聽從母親安排!”沈多芙再多的話也沒敢出口,替母親掖了被角,便回屋睡覺。

父母只生養了她一個,老來得女,前世沒能好好盡孝,重生而來,父死已成定局,沒有轉圜的餘地,母親還在世,她已心存感激,不願再忤逆母親。

反正孟景程已經私奔出逃,斷斷不可能回來成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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