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沒有去過城市,沒有見過星空,她也不會覺得自已生活的艱辛狹隘;如果生活總是一成不變,周圍的人來來往往,她也不會覺得孤單。

當課本上的小明在糾結週末應該去文化宮還是科技館時,安陽在思考下午放學後應該和小夥伴去哪割草、撿柴。安陽並不覺得難過、辛苦,因為從小到大自已身邊的人都是這樣的,自已的小夥伴們都和自已一樣。

從安陽記事起,她就跟著安心一起上山下河,荒野裡四處都留下他們的腳印。那時候村裡人很多,到處的耕地都有人勞作,安陽也喜歡在田野裡跑。春天,四處都是盛開的花,櫻花、桃花、杏花爭奇鬥豔,但是春天也會有很多毛毛蟲,安陽最怕毛毛蟲。夏天,總有大樹旁小溪邊陰陰涼涼,她們就坐在樹下睡午覺,有時候運氣好,還能找到很多地瓜,除了太熱,夏天好像沒什麼不好的。秋天,田間有人栽種的甜高粱,還有山野裡蘋果、獼猴桃、李子、桃子、板栗、八月瓜等果子都成熟了,這是安陽最喜歡的季節,她清楚的知道哪些地方有哪些水果,只要一到時節往往會大有收穫。只有冬天最難熬,雖然很少下雪,但是山上的氣溫總是極低的,沒有羽絨服、厚棉鞋,只能多穿秋天的衣服和襪子禦寒,所以一到冬天安陽的手腳還有耳朵都會長滿凍瘡,瘙癢難耐,一不小心還會留疤,冬天也沒有草,只能撿柴,有時候太冷,撿了柴火就立刻燒起來取暖,現在想來,幸好沒有引發火災,山裡長大的孩子,知道火對大山的危害是毀滅性的。

五六歲時,安陽就擁有了自已的小揹簍和小鐮刀,每天上學的時候揹著小揹簍,這樣放學後就不用再回家一趟,可以直接從學校去更遠的地方割草或撿柴。安陽記得,有一次自已獨自一人從學校回家,因為路上想要割草,便從一條小路走,小路兩旁都是水稻田,冬天,稻田裡都蓄滿了水。安陽突然腳下一滑,一頭扎進了水稻田裡,稻田地底下都是淤泥,安陽穿的很厚,在裡面撲騰掙扎了好久都沒能起來,千鈞一髮之際,安陽的姑姑從遠處田間趕來,撈起了安陽。安陽已經凍得瑟瑟發抖,姑姑帶著安陽回家,但是爺爺奶奶都不在家,家裡門也鎖著。姑姑又趕緊揹著安陽將安陽帶回自已家,洗了個熱水澡,還把她的髒衣服全部洗了一遍,安陽穿著剛好大自已一歲的表姐的衣服,看著表姐正在院子的臺階上寫著作業,院子裡掛滿了自已脫下來的衣服。夕陽西下,姑姑將安陽抱在懷裡,安慰著她,原本一點也不害怕的安陽,卻在姑姑的懷裡哭的泣不成聲。那是她記憶中為數不多的羨慕別人媽媽在自已身邊的時刻。

再長大一點時,安陽已經能幫爺爺奶奶春種秋收了。村裡的學校,上課總是很散漫,春種秋收時節,為了搶天時,同學們往往都不會上課,要麼在家做飯要麼跟隨大人在地裡勞作,對於村裡的人來說,種地總是頭等大事。如果沒趕上時節播種或者秋收時遇到大雨,那就意味著這一年可能都會過的很困難,雖然不會缺少糧食,但是就缺少了用糧食換取更多生活用品的機會。

春天,每家每戶都會安排好種水稻的時間,一家播種周圍的鄰居都會來幫忙,那幾天總是格外熱鬧,安陽也跟著一起,在稻田裡彎著腰,一株一株的種下水稻。剛開始,水稻總是會倒下,慢慢地安陽越來越熟練,誇獎聲從四面八方傳來,快要將安陽淹沒在水稻田裡。安陽越來越起勁,那段時間,一直沒有上學,跟著爺爺奶奶四處幫鄰居家種水稻,種水稻好像比讀書能得到的成就感和誇獎更多,而且還有好吃的,種完水稻每家每戶都會準備很多好吃的招待來幫忙的鄰居。直到有一次安陽正在水稻田裡忙忙碌碌時,突然小腿上一股鑽心的疼痛傳來,一隻螞蟥吸附在安陽的腿上,爺爺奶奶費了好大功夫才將那隻螞蟥制服,安陽感到噁心極了。此後,才又怏怏地回到課堂上。

夏天,是最悠閒的季節,春季繁忙的播種已經結束了。白天,大家都在串門走戶,養精蓄銳,一到晚上田間又熱鬧起來。乾旱時,要在凌晨去水庫抽水引到自家稻田裡,以免顆粒無收。而且時間要把握的剛剛好,要是去早了可能還沒有水,去晚了可能水已經沒有了。雨水充足時,晚上也不能鬆懈,萬一突然下大雨,很可能衝破稻田,讓稻田裡的魚兒都流到別人家去,必須挖水渠放水,還要在出水處用漁網攔住魚兒。

要是風調雨順,什麼都不用擔心,夜間也有夜間的樂趣。一到晚上,家裡的大人小孩都出動去田間抓青蛙,青蛙反應很快,一跳又能跳很遠,不容易抓住,但是大家都知道,晚上只要用手電筒照射青蛙,它就會呆住不動,這是世代相傳的秘密。有時候運氣好,還能撈到很多田螺,但是安陽害怕螞蟥,所以從來沒有自已撿到過田螺。田螺和青蛙都是兒時不可多得的美味。

夏季的星空也很美,晚上爺爺奶奶和安陽安心吃完飯後就坐在院壩里納涼,拿著一把蒲扇驅趕蚊子,抬頭數天上的星星,那時候的星空一望無際,像海倒過來沉在天上,每一顆星星都是一艘漁船上的一盞燈,銀河彷彿觸手可得。

秋天,收穫的季節,越是繁忙大人們越開心,只有小孩子苦不堪言。眾多農作物中安陽最討厭的就是玉米,玉米杆很高,收玉米時要在玉米地裡穿梭,玉米葉子在身上來回摩擦,稍不注意露肉的地方就會有小傷口出現,晚上一碰水就疼。玉米葉片上還有很多細小的絨毛,蹭到身上就像無數細小的針在扎。還有很多小小的白色蠕動的玉米蟲,安陽看到都渾身發麻,恨不得立即跳進池塘洗個澡。不僅如此,玉米從地裡收回家後,還有好多程式,需要把葉子扒掉,用葉子編織在一起組成很大的玉米團掛在院子裡橫樑上曬乾。等到了冬天,火爐前,一家人圍坐在一起一個一個搓下玉米粒,玉米棒子正好可以作柴火燒。除了水稻,每家每戶種的最多的就是玉米,因為玉米是家禽的主要糧食,所以收玉米這項工作總是會持續很久。

但是,對安陽來說玉米也不只有壞處,安陽從小就很喜歡吃爺爺奶奶做的玉米粑粑,每當第一茬玉米成熟的時候,這時候玉米最嫩,一掐都能濺出汁水。必須小心翼翼的將玉米粒扒下來,稍一用力可能玉米粒就破碎了,洗乾淨後,在石磨上磨成汁水,加入麵粉後,就能做玉米粑粑了。包裹玉米粑粑的葉子,必須是新鮮的梧桐葉,因為梧桐葉很大,而且放在蒸鍋裡蒸煮好久也不會掉色或有異味。一開啟蒸鍋玉米粑粑香氣四溢,安陽能一下吃兩三個。自從爺爺去世後,安陽再也沒有吃到過那麼好吃的玉米粑粑。

冬天,每家每戶都要上山下河砍柴,這時候農活少, 將一年的柴火都準備好才能在農忙時更充裕。冬天,天乾物燥,這時候砍下來的柴火也最容易曬乾。

小時候,群山都有歸屬,每一棵樹、每一塊石頭都有名有姓。大家都要在自已的領地裡砍樹,安陽家裡的山林好像都離得特別遠,每次都要往山下走很遠很遠才能抵達目的地,爺爺年紀大了,每天早上早早地就出發,晚上很晚才能回家。

每到這時候,安陽和安心最重要的任務就是為爺爺提供補給。中午,安陽安心快速的吃完飯就帶上也有的飯和水出發了,一路蹦蹦跳跳,邊走邊喊爺爺,以防在路上錯過。中午送完飯,她們就會一直待到晚上回去,爺爺年紀大了,揹著柴火往上走時,高高的臺階就是一隻只攔路虎,安陽和安心一個在前拉一個在後推,也能為爺爺省一點力。有時候安陽和安心還會帶幾個土豆,爺爺砍柴時,他們就在邊上生火烤土豆吃。

10歲以前,安陽一直過著這樣的生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四季分明。有很多小夥伴、大家都過著一樣的生活,那些現在稱之為“苦難”的事情,都讓安陽樂在其中。爺爺奶奶的疼愛,讓安陽的精神世界也極為滿足,那時候安陽以為會這樣過一輩子。

2009年,安陽剛從小學邁入初中。好不容易放了國慶,終於可以回爺爺奶奶家玩。

爺爺,並不是安陽的親生爺爺。爺爺奶奶一生都沒有生育,在奶奶孃家領養了一個女兒,後來安陽親生的爺爺又將安陽爸爸過繼給了現在的爺爺,安陽的爺爺其實是安陽爸爸的大伯。安陽爸爸從小就是由大伯養大的,不在自已親生父母身邊長大。

安陽的奶奶13歲嫁進爺爺家,那時候爺爺才8歲。小時候奶奶告訴她們,她剛嫁進來的時候還要揹著爺爺幹活,當時只是覺得好笑。長大後漸漸明白,或許那時候奶奶是想告訴她們些什麼。農村守舊封建思想,害了一代又一代人,奶奶應該很慶幸安陽走出了那裡吧。

2009年的國慶,是建國60週年,安陽印象中那一年閱兵式很盛大,但是即便是爺爺強烈要求,安陽也還是沒有同意將電影片道從少兒衛視轉到中央一臺,反正無論如何爺爺也不會責怪。沒曾想,那會成為安陽對爺爺最後留存不多的記憶,常常在午夜夢迴時,恨不能時光倒流,讓爺爺再看一次閱兵式。

國慶結束,爸爸接安陽和安心回去上學,要是平時或許她們只能走回去。但是爸爸剛買了一輛摩托車,安陽安心終於不用走路去鎮上。她們從家裡走到爸爸方便騎車的大馬路上,爺爺揹著一大揹簍家裡種的菜和雞、雞蛋,跟在她們身後一路護送。這條路對於安陽安心來說早已經是閉上眼睛都能走完的路了,安陽沒有負重走的很快,在前面探路,路上遇到鬆動的石頭或是較陡的坡,再回頭提醒爺爺慢慢走。

走到大馬路上,等了很久爸爸才到,天已經快黑了。爸爸跟爺爺說先送爺爺一段路,走到離家更近的馬路再回來接安陽安心,可是爺爺一直推脫。爸爸剛買摩托不久,那天天色也晚了,爺爺擔心路上天黑了不好走,所以再三拒絕了,安陽的爸爸也沒有再多說。安陽坐在摩托車後座,回頭看著爺爺,目送爺爺的背影,揹著空空的揹簍,杵著柺杖,一步一步沿著大馬路往前走著,看起來比來時輕鬆了許多,但離安陽越走越遠。很多年後,安陽記憶中爺爺的長相已經有點模糊,但是那個背影卻越來越清晰。

回到學校幾天後,安陽在學校接到了老師的通知,讓她回家。回家後,安陽看到爺爺躺在床上,緊閉著眼睛,一言不發,但安陽看見了,爺爺眼角的眼淚。奶奶說爺爺早上起床時突然就倒下了,再也沒能起來。三天後的下午,醫生最終宣告了爺爺的死亡,安陽大哭起來,但是周圍的人告訴她不能哭,爺爺已經72歲了,這樣沒有病痛的離開是喜喪,不能哭。

安陽記得,爺爺葬禮那天,她穿著一件紅色的衣服。有人問她:“你為什麼要穿這件衣服”,安陽說:“這是爺爺給我洗的”。這是她剩下的為數不多的還殘留爺爺氣息的東西。爺爺一生清貧,除了遺照再也沒有留下別的照片,該如何想念他。晚上,看著爺爺棺材旁的油燈熄滅了,安陽一個人走過去重新點亮了燈,看著躺在棺材裡面色蒼白身形消瘦的爺爺,她再也忍不住獨自一人坐在棺材旁哭起來。

爺爺去世後,沒過多久奶奶也走了,安陽的童年也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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