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落進金陵城。

卻落不進老人的院子。

李材尚未走遠,老武師便一臉焦慮說道:“老祖宗,萬萬不可呀!我那仲孫,如今已是金身境。雖說李材武運昌隆,但也吃不住金身境武夫三拳呀。”

“若是吃不住,那倒也好,一死百了。好過死在那座山頭,給我丟人現眼。”

老人目光尖銳,猶如要鑿穿天地。他屏目躺到搖椅上,似有不甘道:“武夫一脈,何曾弱於他人。三教諸子百家,百花齊放。為何總要壓我武夫一頭?城東頭的那個老傢伙從不與世俗爭辯,只是老老實實呆在文廟裡養花看花。哪怕被旁人得了機緣摘下一朵文脈道花,他也照樣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可你就真當他好欺負嗎?那老傢伙可是個老人精。他這是借芸芸眾生之力,幫他修枝裁葉。不能結出文脈碩果的氣運之花,對一支文脈而言,不過是江河裡的一小朵浪花,激不起大浪。若是文廟房簷結出一顆文脈碩果,試問又有何人能承其重?”

老人今夜格外健談,他頓了頓嗓子,又端起盛滿美酒的瓷碗,仰頭飲盡。

“諸子百家獨尊儒術。自禮樂規矩推崇以來,人間變得井然有序是真。然,善惡之分的界線,被有心人處心積慮模糊視聽也不假。要知道自古以來文武並重,其中文之一字,向來不是他儒教先師!”

老武師聽完這一席話,著實膽戰心驚。自家老祖宗這輩子一直在銅牆鐵壁的規矩裡摸爬滾打,抱怨幾下,發幾句牢騷再尋常不過。只是此處天地,不僅有天道老爺緊緊盯著,還有三教百家的聖人們無時無刻往此處投以目光。若是被人有意加罪於身,該如何是好?若真到了那個境地,自家這位脾氣暴躁的老祖宗肯定會上前出拳。可是雙拳難敵四手呀!

老人躺在搖椅上抬頭望月,殊不知在其頭頂,亦有清風明月。老人想起了先前登門拜訪的某人,而後又想起了遠在天邊的某個人,不由心生一笑。

李材藉著月色,緩步走到清沙河畔。

心中有事,事關生死。

倒真不是李材怕死。他覺得公子有時候說得很對,有時候說得也不對。譬如,那一句:何須青山埋骨地,人心安處皆吾鄉。

李材覺得,很有道理。

就跟他弄不懂公子為何不喜讀書一般,也照樣無人能弄得懂李材為何喜歡讀書。只是李材覺得公子學問一定很大,不然心中何以裝的下那麼多事。

李材不怕死,但他怕沒有死在公子前頭。

索性不想其事。李材挽起褲腿赤著雙腳,走進河邊淺水之中。藉著照入清沙河的月色,李材彎下腰,眼疾手快撿起河灘上的螺螄,放入盛著少許清沙河河水的木桶之中,日子似乎又回到了從前。

在位任職已有二十餘年的司敬大人,摘下頭上那頂烏紗帽,脫去代表公正不阿的那一身緋色官袍。換上一襲青衣,穿上一雙皂靴,剃鬚洗面,束髮戴冠。

這位與城主夫人同姓,但家世背景遠不可與之相提並論的司敬大人,趁著月明星稀,獨自一人沿著一條上山時從來無人問津的蜿蜒小道,朝著山腰緩緩登去。

清涼山上,鳥獸鳴啼。

夜裡山風料峭,拂面乍寒。

不知過了多少時辰,這位被金陵百姓厚愛的司敬大人從一片茂林中走出。他用衣袖擦拭額頭汗珠,雖有一身疲憊也依舊不敢有所懈怠。

與山上神君廟相比,司敬大人眼前這座山神廟雖說少了瑰麗壯觀的威風,但也多出幾分草木蔥蘢的意味。

這位身穿青衣,盤髻束髮,頭戴銀冠的司敬大人,先是站在山神廟正門前恭恭敬敬頂禮而拜,而後才緩緩起身跨過硃紅色的門檻。

進入山神廟,藉著從廟前枝繁葉茂的梧桐樹葉隙裡落下的月光,往裡面望去,一眼便能看見那尊高高矗立於神壇上的山神像。

頭戴烏紗官帽,身穿盤領長袍,腰掛玉帶,足蹬皂靴。所謂山神,亦是生後父母官。

司敬大人凝神注視眼前身形偉岸的山神像,面色羞愧。他先是面向山神像拱手作揖,而後雙膝彎曲跪倒在地,朝著山神像重重磕了三個響頭。

“不肖子孫石賢,叩見祖宗!”

話音剛落,山神像上便有氤氳霧氣緩緩湧出,將長跪不起的司敬大人連同著整座山神廟一起淹沒。

待到霧氣散去,便見到先前還跪在山神廟神像腳下的司敬大人,倏然置身於一片桃花林間。聽著傳到耳邊的潺潺溪水作響聲,名為石賢,身居金陵城司敬官職的中年男子,不由心生好奇地抬起頭來。

桃花滿林,映入眼簾。

遠處小橋流水,在一棵枝高過屋頂的桃花樹下,有一間茅草屋孤零零的坐落於此。屋外的石凳上坐著一名身穿白衣的年輕男子,看其面貌,不過而立之年。

石賢走到白衣男子近前,試探著輕聲問道:“老祖宗?”

一身白衣勝雪的年輕男子笑著搖了搖頭,而後指著茅草屋旁的小菜園,用極其醇厚的嗓音說道:“在那裡。”

身穿一襲青衣的司敬大人順著眼前白衣男子手指的方向望去,不必窮盡目力,便能瞧見一道正躬著佝僂身子,蹲在田地裡拔草的滄桑背影。

石賢又轉過目光望向白衣男子,在得到白衣男子點頭示意後,這才走上前去。蹲在小菜園裡專注拔草的老人,似乎並沒有發現有人緩緩走到自已身後。此刻,在他眼裡只有那一株株奪了蔬菜養料在菜園子裡瘋狂生長的雜草。

石賢不愧是經歷了金陵二十餘年變遷的司敬大人。哪怕此時此刻石賢心中有再多的疑慮和不解,他都沒有在眼前這位貌似正是自家祖宗的山神老爺面前亂了分寸。

石賢站在老人身後,靜靜等待。

待到老人將眼前田地中礙了眼的雜草悉數從自家辛勤照料的小菜園裡剔除後,這才緩緩捋著鬍子,抬頭打量身後在世為官的子孫。石賢見此,連忙揮開大袖,右手覆在左手手背,拱著手往身後緩緩退去。

“不肖子孫石賢,叩見老祖宗。”

老人伸出右手,將原本欲要下跪頂禮而拜的石賢的胳膊輕輕一抬。在石賢滿是驚疑的目光中,開口說道:“剛才那句不肖子孫,從你進廟後,已經說過兩遍了。”

“那麼我且問你,你是如何不肖?”

只此一問,石賢竟是一時之間無語凝噎。

老人目光悠長,好似可以洞穿人心。他彎腰撿起丟在小菜園田埂上雜草,遞到自已眼前這位不肖子孫面前。石賢哪裡有心思再言其他,慌忙伸出雙手接過。

“你為人守信,處事公正。對外,張弛有度;對內,賞罰分明。在官二十餘年,沒有一個金陵百姓對你有過半句怨言。如此成績,何來不肖一說?”

石賢滿臉惆悵,一番天人交戰過後吞吞吐吐說道:“先前有外鄉來的山上修士,捉來一隻青色水妖呈上公堂。在公堂上審妖辦案,子孫石賢在官二十餘年還是頭一遭。有那位山上的俠義之士身在一旁協助督辦,案情自然很快水落石出。”

“據那隻青色水妖交代,其原本是金陵地界六十里外廣陵江中的一條水蛇。因誤食了一顆墜入江中的靈丹妙藥,這才開啟靈智。之後投靠江神娘娘座下第一護法河真人的門下,與那本是紅色鯉魚的水妖一同當了河真人幾十年的轎伕,這才被其賜下一篇修行功法。而後小有所成,在一次偶然間投入石臼龍王麾下,成了石臼龍王的先行官。”

“欠債還錢,殺人償命。青色水妖本就是死罪難逃,但它卻似乎仍在刻意隱瞞著什麼。只要一問到那尊青面鬼神,它便會如複述原話一般說出此等活祭邪物是從何而來,為何而來。儘管青色水妖難辭其咎,但它始終一口咬死石臼湖水澇災害並非它等行徑。只是......”

石賢如鯁在喉,遲遲拿不定主意是否繼續接著說下去。

倒是老人接過話茬,“只是什麼?只是有人在石臼湖湖底發現了一座與清涼山山神廟別無二致的水中府邸?只是真正造成石臼湖水澇災害的元兇如今尚且逍遙法外?我的後世子孫啊,你要記住,事與人違。”

小菜園裡那名身軀佝僂的老人拍了拍自已子孫的肩頭,語重心長道:“莫要覺得你姓石,你的子孫姓石,就要將幾百年前成芝麻爛穀子的事情挑在肩上。你憂心忡忡,是擔心暴露偷偷仿照神君廟修建的那座水中府邸的真實意圖,擔心讓幾代人的心血努力付之一炬,擔心讓子子孫孫揹負罵名。做官做到你這個田地,如履薄冰。哪怕只是走錯一步,都會墜入深淵。相反,若是你打從一開始就是個兩面三刀左右逢源的官場小人,如今恐怕只會是照樣過得舒舒服服心安理得。”

“但你不答應,你身上流著的血不答應。這倔脾氣,倒和我年輕做官時一模一樣。”

老人一揮手,便看見不知從何而來的氤氳霧氣湧出。眨眼間,便將這位身為山神子孫後代的司敬大人吞沒。待到石賢再次眨動眼眸之際,就又發現自已早已身處山神廟。甚至,自已還保持著長跪不起的姿態。只是司敬大人手裡捧著的雜草,告訴他方才一切並不是夢。

那名身軀佝僂的老人走出小菜園,來到石桌前坐下。他望向那名一直在靜靜等待自已一個答覆的白衣男子,似乎下了某種巨大的決心,“幫她坐上此處水神的位置。只此一事,別無他求。”

白衣男子點頭答應。

躲在清涼山山腰林子裡的奢華女子終於等到了公子游從眼前的山神廟裡出來。奢華女子先前見到一名一襲青衣的中年男子走進山神廟後,半刻不見其從廟裡走出,當時還錯愕以為這座山神廟是善於偽裝的山裡精怪所變。前腳剛打算提著法寶進廟搶人,後腳就看見那名中年男子走出山神廟。

不消片刻,自已心心念唸的白衣男子也從廟裡走了出來。

“站住!”

奢華女子閃身來到公子游面前,與其不過三步之遙。女子仔細打量著眼前這位被自已認為長得好看極了的白衣男子,向其丟去一隻翠綠手鐲,趾高氣昂道:“看在你長得如此俊俏的份上,本宮決定將你收為面首。戴上這隻手鐲,往後只管作本宮的奴才便是。”

“不知廉恥,你是哪國妃嬪?”

不等公子游說話,山神廟中的山神像便如剝蒜一般成片剝落,露出隱藏在神像下的熠熠金光。

僅是一息之間,神像便展露出山神金身。

山神將金身驟然縮成成人大小,一步踏出,便出了山神廟,與公子游並肩站定。

奢華女子雖說只是在連大函王朝諸侯國都算不上的淵國山上修行,但對於人間山河敕令受封神靈的官位職級還算得上倒背如流。

人間受封神靈,可分三乘九品。

若真如淵國密宗裡記載的那樣,奢華女子眼前這尊擁有無瑕金身的山神,不正是最上乘的那一品階?

金身不朽,無瑕如玉。

哪怕是在人間可堪稱陸地神仙的山上坐照境修士,與之相比,也是相形見絀。

一位坐照境修士,那可是能在青洲境內呼風喚雨無所顧忌的山上人物呀。一名青洲漢境小國的妃嬪,一輩子能見到幾次?

本以為吃定白衣男子逃不出自已手掌心的奢華女子見山神如喪考妣。她顫顫巍巍地低下先前驕傲抬起的頭顱,五指成掌不斷抽著自已耳光,“小女子知錯,還望上仙大人有大量,放過小女子一馬。小女子定當痛心疾首,痛改前非。”

“知錯能改,善莫大焉。”

公子游面不改色,語重心長。

展露金身的山神聞言,當即張口沉聲說道:“我只數三個數,三聲過後,若你還在山上逗留,休怪我送你去往生路走上一遭!”

“一!”

山神話音未落,奢華女子便從山腰處朝著夜空飛掠而出,速度極快,快過閃電。

下一瞬,金陵城外的夜幕裡驚雷乍現。

轟隆一聲,奢華女子從雲海深處筆直墜入重巒疊嶂的山嶺中。在其墜落之處,更是砸出了十幾丈寬的圓形大坑。

奢華女子站在大坑中,望著指間緊緊攥住的那張百里神遁符。化作金色火焰熊熊燃燒的道符在燃盡最後一絲光亮後,徹底消散。她慌忙從錦袋中掏出幾顆靈氣縈繞的丹藥服入口中,而後就地盤腿坐下運轉靈力調整內息。

運功療傷的奢華女子一邊暗自慶幸方才自已從天道壓制中僥倖逃生,一邊心生悔恨自已只是將淵國老祖那句“為人處事小心為上”聽在耳中,卻沒有放在心上。

“哼!敢在此地飛行,真當自已是聖人嗎?”

穿著一身褐色道袍的黃禾道老真人坐在茶樓裡,憑欄遠眺。

早在奢華女子飛入雲海引動此處天道壓制之前,這名深謀遠慮的黃禾道老真人就已經分心注視奢華女子。

只是方才清涼山山腰處,山霧瀰漫隔絕氣機。即便黃禾道老真人修出一雙可看破虛妄的慧眼,可窮盡目力也著實無法穿過那層籠罩山腰的白色山霧。倒是瞧見貴為淵國一國王妃的奢華女子不惜使出保命用的百里神遁符後,依舊沒能逃過天道老爺法眼,被天道壓制從雲海上重重跌落摔了個餓虎撲食的狼狽姿態,不由發出一陣嗤笑。

一張需要花費大價錢才能煉製的道符,在被奢華女子以精血燃燒後遁行不過數里。

此處天道,可見一斑。

公子游離開山神廟後,竟神使鬼差地往金陵城西那條河底泥沙晶瑩如米粒的清沙河方向走去。

月色裡,公子游向著清沙河遠遠眺望的目光中,依稀瞧見李材站在河水漫過膝蓋的水中,背靠一輪青色大月,緩緩紮下馬步。

而在其身後,正是對岸那座武廟。

人,月,廟,影影綽綽,相互重疊。

公子游徑自站在岸邊楊樹下,未曾打擾此刻身心皆沉浸於一種朦朧意境之中的矮個男子。

他看見被清沙河水漫過雙膝的矮個男子在月下挺胸收腹,緩緩沉氣提拳。

李材並沒有擺開任何拳架,只是紮起馬步,握拳於胸。一股莽涼氣息順著李材身後月光照映,披掛在其身軀之上。公子游只是稍微凝氣在眸,便看見清沙河對岸那座武廟裡有武運如煙靄瀰漫河上。

早在幾百年前,這支武脈氣運就已經進入頹勢。幾代人嘔心瀝血也只能艱難維持住一丁點兒薪火相傳。一脈氣運興衰從來都不以一人之力衡量。要知道,欲戴其冠,必承其重!

良久之後,李材從玄妙意境之中醒轉。他抬眼便見到正站在楊柳樹下對著自已駐足觀望的白衣男子,不由撓頭羞赧一笑。

李材走到岸邊,先是擦拭著腳上水漬,而後穿好布鞋,拿起裝滿螺螄的水桶便要往回走。

倒是公子游開口攔下李材,“李材,你可想好了?”

李材似乎未曾料及眼前這位只是來此撰寫山水遊記的白衣先生,會對自已有此一問。

他頓足回首,與站在楊柳樹下的白衣男子四目相對。李材自知心胸中不像眼前這位白衣先生那樣滿腹經綸,但有些話他不得不說。

“想好了,早就想好了。公子對我有恩,武館的老師傅對我也有恩情。李材是個粗人,說不出什麼大道理,但也曉得做人吶,不能忘本。”

李材頓了頓,繼續說道:“幾年前我也依照祖先規矩在外闖蕩一番。只是那次,我差點死在路上。先生你想,我一條賤命,都有殺身之禍,更不用講公子貴人之命該有多兇險了。”

“喝過我一碗酒,便教我一招半式拳法當作酒錢的那位老人,我很尊敬他,應該能算是我的半個師傅吧?或許我那半個師傅,知道其中一些內幕。但他不說,就應當是我還不夠資格,去曉得那麼些個扭扭繞繞的東西。”

“我覺著,世間再也沒有那麼好的公子了!”李材說完,抬起頭顱望向夜幕裡的那輪大月,心中亦如明月一般清澈。

公子游認真聽完李材這一席話,點頭稱讚,“善也,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

李材眯著雙眼,對著樹下的白衣先生豎起大拇指。他眉眼間喜形於色,憨笑著說道:“這句話好,李材雖說不懂,但聽著在理極了!”

月色裡,李材與廟,如願以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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