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僕以主貴,物以人貴。

見卞總管傲然不可一世地自報家門,胖驛丞靜立在側,卻是止不住地面頰抽動了一下。

高進與秦鐵匠則面面相覷,不明所以。

襄平田氏?是何來頭?又與我等有甚瓜葛?

只有高旭恍然道:“哦!原來是名聞遐邇的世家望族——襄平田氏!我卻道是何人有如此奢遮手筆,真正是久仰大名!如雷貫耳!”

在高進與秦鐵匠看來,幼虎此時的表情略顯誇張。

但是對於卞總管而言,這才是司空見慣的反應,尋常草民得以接觸襄平田氏本就該如此受寵若驚,更何況受到田氏如此慷慨的恩惠?

高旭依舊煞有介事道:“今日有幸為襄平田氏提供皮貨,我等與有榮焉!”

此子倒是伶牙俐齒,卞總管終於面色稍霽,話已至此,毋須多言,再多說一句都是有損自已身份也似。

遂頤指氣使地擺擺手,示意幾人將皮貨都搬將出來進行點驗。

山中獵戶的大半積儲都被帶了出來,便是指望能在望平縣城內多賣些價錢,總會好過烏泥鎮的行情。

這多出的錢糧,哪怕是丁點分毫,對於遭受劫難的靠山屯而言,都是異常的珍貴。

捆紮好的貨包皆被移至門外的廊下,高進等解開包裹後,一件件當著卞總管的面清點確認。

總計鹿皮、狼皮二十餘張,各色大小兔皮近百張,狐裘貂皮各十餘領,鞣製好的野豬皮革十餘張。

出山前,靠山屯的眾獵戶商定皮貨總值約三萬錢上下便可,按照當前的遼東谷糧時價,一石谷糧值五十到六十錢,三萬錢所買的谷糧至少可達五百石以上,足可供靠山屯三十餘戶人食用一年。

(《漢書·食貨志》記載:1石=4鈞,1鈞=30斤,東漢1斤等於現在克。)

但凡是高於此價順利售出,整個靠山屯在漫長的冬日裡,便不用再為填飽肚子發愁了。

卞總管帶著一臉的驕矜,低垂眼瞼籠著袍袖立在廊下,頗為不耐地望著幾人忙前忙後,顯然對這些普通皮貨並不甚感興趣。

若非家主親自交待,此行還有些旁的心思與計較,我又怎會來此交割這些腌臢腥臭的山貨?!只巴不得走個過場立馬打道回府。

身為田家的大總管能屈尊前來,當面與這等粗鄙山民打交道,已然是破天荒的頭一回。

胖驛丞倒是熱心腸,主動上前幫著點記整理,並分門別類清點捆紮。

直到高旭從屋中取來兩隻碩大的鹿角,才令卞總管眼前一亮。

這正是高旭親手所獵那隻鹿的鹿角,寬大對稱、形狀完美的鹿角枝椏岔立如珊瑚般,角質勻稱飽滿,角尖鋒銳無損,就形質而言無可挑剔,足可謂上品。

眼見清點完畢,卞總管眼角隨意瞥了一眼堆在廊下的各色皮草,暗中估摸著略一盤算,隨即撇著嘴道,“各色皮子裘領從優作價四萬錢,那副鹿角卻是難得,便作價一萬錢,索性湊個整數,不知各位以為可否?”

高進頓時為之大喜過望,憨實的山裡人也藏不住心中喜悅,這比當初眾人的期望足足高出了一半的價錢!襄平田氏果真是出手豪奢闊綽!

既受到鄉親們的全權委託進行處置,這個買賣還有甚好說,高進當即就欣然同意成交。

一手交錢,一手交貨,貨無二價,當面釐清。

卞總管從袖中掏出一枚金燦燦之物,興許是習慣性的無心使然,只以三隻手指拈著,手心朝下遞了過去。

這副居高臨下的施捨手勢,卻令高旭面色一冷。

交易歸交易,人情歸人情,事到臨瞭如此無禮,欲效嗟來之食嗎?

身後高進見狀,忙自後一扯高旭衣角,微笑著向前伸手接過,絲毫不理會這略帶些羞辱的舉動。

全屯子一年的糧食都指望著眼下這筆交易,可不能讓虎兒一時性子發作毀了這樁買賣。

高進接過後只覺手中一沉,定睛看去才發現,竟然是一枚少見的盤龍金餅。

其形恰如規整圓餅狀,面略凸起,背則凹下,周邊卷唇圓潤,輪廓清晰無缺。凸起一面陰刻有古樸蒼龍飛旋盤繞,此乃大漢早年官鑄餅金!也稱大漢盤龍金餅,整體精美華貴,金光璀璨。

唯一不同的是,這枚金餅上盤龍旋繞的中央空白處,赫然多出一個用字模敲印上去的篆體——“田”字。

這一時期,大漢帝國千瘡百孔,烽煙四起,禮道崩,綱常亂,錢賤而物貴。

兵荒馬亂、民不聊生,造成貨幣紊亂、幣值大貶,各地物價飛漲,甚至“銅賤物貴,谷石數萬錢”。而不幸處於亂世的民間,無奈之下重回以布帛、谷糧甚至龜甲流通支付的原始交易,金銀幾乎消失於市。

尋常的五銖銅錢則至賤,有時貶值竟達一日三更,實不如物也。

此等官鑄金餅在當時,一般並不作流通交易使用,只是作為貯藏、賞賜、饋贈、進貢、贖罪等用途。大漢官鑄金餅的質量與價值初時極為規整,一枚金餅便是一金,質量也為一斤,時價五萬錢有餘,且愈來愈是價高難求。

此刻能拿出如此品相標緻的官鑄大漢金餅,非豪即貴,由此可見遼東襄平田氏富甲一方的底蘊所在。

見高進等從未見過如此樣式金餅,翻來覆去地又摸又看。

卞總管不禁嗤之以鼻!然而家主交辦之事進行到此,也還未完。

“尚有一事,家主曾問及,諸位可有繳獲東夷的隨身事物?也可高價收購,權留做銘記之意。”

高旭看了一眼卞總管,淡然回道:“斬獲頗多,卻留待官府勘驗。”

卞總管一愣,隨即恢復如常道:“既如此,倒也罷了。”

說著自袖中又掏出了一枚相同的金餅來,也原樣拈著放在高進手掌之上。

“這一枚盤龍金餅,卻是訂金。”

不待高進推脫,卞總管自顧自說道:“便以此金訂購一張成年黑熊皮,須皮質厚實、毛色油潤,品質上乘。只因家主急需,開春前你等能否交貨?”

高進手心裡握著兩枚沉甸甸的金餅,心中猶豫著沒有立即回應。

眼看天候已寒,凜冬將至,說不準何時便會降雪封山,偌大一隻健碩肥壯的成年公熊,卻並非可輕易間尋得。若是受人訂金到頭來卻辦不成事,這可怎生是好?

稍一思忖,心想還是推卻此事也罷,節外生枝向來不是高進的性子。

高進正躊躇著怎樣婉拒,高旭卻在一旁直言快語道:“成!獵了皮子交貨時,再付一枚金餅子。”

卞總管聞言一笑,“爽快!有了皮子便去烏泥鎮東街尋田家商號便可,屆時自會有掌櫃管事支付另一半酬金。不過……若是開春前無法交貨,可是要收悔約罰金的!”

說罷也不管高進愕然的神情,扭頭便向驛館外招呼了一聲。

一干勁裝僕役魚貫而入,輕手輕腳、秩序井然地將皮貨及鹿角抬至館外,街邊竟有輛馬車一直靜靜等候著。

高旭這時卻不顧高進的眼神示意,顯得並不擔心。

眼見貨物搬空,在卞總管轉身欲行之時,高旭突然出其不意道:“卞總管稍慢,晚生有一事順便打聽,那烏泥鎮有位遊徼卞協,卞總管可曾識得?”

卞總管聞言身形一頓,卻頭也不回地冷冷道:“不曾識得。”

說罷腳下走得匆忙,前後擺著寬大的袍袖,自顧自出了驛館,儼然視身邊的胖驛丞於無物。

“連走路姿勢都如出一轍。”高旭在背後小聲嘀咕道。

驛館外,卞總管來至馬車前卻未登車,只是恭謹地輕叩車廂。

嚴絲合縫的車廂內傳出一聲晦澀不清的低語:“如何?”

“那少年獵戶最為狡猾,至於那事物,並未鬆口。”卞總管輕聲回應道。

“既如此,今夜勿留,總管向南,我稍後向北。”車內的聲音陰沉沉傳出。

“今夜……如此急迫?”卞總管聞言一怔。

二人隻言片語中,彷彿那城門宵禁,形同虛設一般。

“總要試試看,便是有人知曉,又奈我何?”隨著冷哼一聲,車廂外一盞精緻銅鈴叮鈴響起。

車馬粼粼聲中,卞總管默然俯首恭送。

驛館內,高進正在向驛丞躬身致謝,由懷中摳搜出幾十個銅錢向驛丞手中塞去。

那驛丞卻連連擺手不收,口中推辭道:“這是做甚?區區小事,何足道哉。”

見驛丞也是寬厚之人,高旭拱手執禮道:“這位叔伯,敢問那襄平田氏究竟是何等人?竟如此財大氣粗?”

原來方才你小子是裝的,剛還說甚久仰!高進聽了暗地裡瞪了虎子一眼。

秦鐵匠卻是啞然一笑,對高旭的臨機應變見怪不怪。

胖驛丞臉上卻掛著怪異的表情,扭頭目視卞總管一行已然走遠,這才低聲道:“那田氏乃襄平百年的豪門望族,不僅家大業大,還根深葉茂,其勢力可謂一手遮天。這地界有句俗話,說是‘無田不平’,便是指這田氏,遼東本地大多人都知曉。”

高旭詫異道:“無田不平?此為何意?”

驛丞搖頭嘆氣道:“別說是平民百姓,即便是那官府中人都招惹不起田氏。此話之意有二,襄平境內但凡良田,十有八九都是那田氏所佔,另一層卻只可意會——在遼東便沒有田氏一族擺不平的事。”

“嚯!這田氏如此霸道?”高旭揚起眉頭,帶著些許怒極反笑。

“何止霸道,田氏家中豢養的死士就有數百人,加上私兵奴僕怕不是上千人,誰招惹得起?”

秦鐵匠此時開口道:“那田氏如此勢大狂妄,遼東上下竟無人能治?”

驛丞急忙擺手,壓低聲音道:“你等遠居山中,不曉得倒也不奇怪,只是……只是這田家的金子,卻沒那麼好拿就是,若是交不了貨,受制於田家,你等還須多加小心……”

說罷驛丞顯然心有餘悸,轉身便要離去,卻被高進一把攔著,言語懇切地問道:“你我素昧平生,驛丞卻是如此熱心腸,我等感激不盡,不知可否再細言一二?”

那驛丞皺著眉糾結道:“幾位若非我遼東義民,在下佩服之至,無論如何也不會多言。罷了,在下便再囉嗦一句,你等尚不知那俗語還有後半句,便是‘有韶不寧’——田韶,便是田氏家主。各位萬萬莫要提及在下多嘴。”

胖驛丞說完此話再不耽擱,略一拱手便急步走向驛館的後宅。

屋外廊下,高旭口中唸唸有詞:“無田不平,有韶不寧?”

驛丞的一席話,令高進手中的兩枚金餅顯得更為沉甸甸的,方才售出所有皮貨的喜悅也隨之煙消雲散,此刻不免心中惴惴。

高旭見狀對著阿父一笑,神態自若道:“阿父莫慌,我等不偷不搶,錢貨兩訖,公平合理,有甚可擔心?至於那訂金,一張熊皮而已。”

說罷卻盯著高進手中金餅上的“田”字若有所思。

幾人自進城入住此驛館以來,短短只一頓飯的工夫,田氏便能派人尋上門來,這等訊息靈通及行事風格,才是高旭真正為之驚訝的所在。

至於因一枚金餅而受制於人,高旭從不認為自已能如此被輕易拿捏。

只是,方才卞總管看似輕描淡寫,“高價收購繳獲物品”,才是其真正的來意吧?

若是換了財迷心竅之人,身上懷揣的那份羊皮輿圖,怕不是已換了盤龍金餅?

如此看來,田氏今夜登門造訪,就是黃鼠狼給雞拜年之舉了……

襄平田氏,遼東太守,不約而同出現在望平縣城內,恐怕也不是巧合了!

事出反常必有妖,高旭伸手自高進手中取過一枚金餅,默默地掂量。

秦鐵匠此時沉聲道:“高兄勿憂,幼虎說得是!俺們行得正,豈怕影子斜?就算獵不到熊皮,最多將那金餅退還了。須知遼東可是公平交易、貨不二價之地。不管怎的,總還有官府為民做主不是?”

高進無言,只是面色凝重地緩緩點頭。怕只怕,不是熊皮這麼簡單……

夜幕漸漸深沉,北風此時正疾,一股風捲入屋內吹動燭火,如豆的火苗忽閃忽滅,晃的門外光影忽明忽暗,廊下門前,三人投射在院中長長的陰影被扯得扭曲而晦暗。

此時無言寂靜,只聞院內落葉翻飛,沙沙作響。

(注:戰國文獻中提到的“一金”,即指一斤黃金,或一斤黃金所代表的初始價值——一萬錢,直到漢代也是如此,東漢時金價已值五萬錢。而到了西晉時,文獻中所言一金的含義,則為“黃金一兩”,價值在六千錢到一萬錢之間,可見金價日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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