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家的頭目打得不可開交,雙方的隨從更是鬥得難分難解。這個把那個後背當鼓敲;那個拿這個前胸當鍾撞。你摟住他的脖子;我抱住你的腰肢。有的咬下半邊耳朵;有的薅掉一縷頭髮……眼下只有孫二孃和那大漢坐山觀虎鬥。

高世門猛然想起:老是在黑家後院裡打,時間長了沒光沾。還是得把他們引到大街上,誰是誰非,付諸公論。於是他邊打邊往前院撤。吹破天喊開了:“大哥!咱得捎著李氏嫂子呀!”

高世門一聽也是:我們這一夥來幹啥的?還不是為了找回這女人嗎?若只顧拚命,讓他們得空再把人藏起來,豈不是竹籃子打水——一場空嗎?想到此便說:“捎著走!” 吹破天應聲:“是啦!”直奔那小屋而去。躲回門裡的鐵臂猴姜幹,半天沒動了。見撞來的這個矮子,跟自已身高也差不多,只是粗些,也定然是肉少肥油多的松包貨。他便運足了氣力,照定吹破天肚子上,“通!”就是一拳!將對方打出兩三步遠。他跨出屋門,想再跟上一拳。這當口背後閃過一人。他轉身一看,是孫二孃。孫二孃即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也照他肚子上“通”的一個直衝拳,將他打出四五步遠。

孫二孃將腰一拤,調皮地對打架的雙方說:“你們都別亂竄了,把心裝肚裡吧!那李氏由我保護,看誰敢戳她一指頭!”

說真的,無論是黑家還是高家,誰也不願意把小寡婦交給孫二孃看管。可眼下打得這等激烈,勢均力敵,誰也不想招惹孫二孃,增加個強對手。於是都不吭聲,算是答應了。

鐵臂猴又氣又羞又害怕。雖惱孫二孃,可不敢跟她鬥。一肚子熱血沒處出,只好拿吹破天出氣,照他身上亂捶,“嘭嘭”的像捶皮球。

孫二孃轉臉一看,灰毛熊黑得好已被打得血頭血臉——剛才刀削耳朵流半臉血,現在是全臉血——偎堆地上,死死抱住高世門的兩腿不放。高世門腿腳上的功夫難以施展,想向外挪動一步也不能了。孫二孃正要過去撥動一下,萬沒料到小寡婦李伴書從隱避處出來了。這弱女子也不知哪來的一股勁、一份膽,竟拾起塊半頭磚,幾步跨到灰毛熊身後,照他背上“嘭嘭”兩下子。灰毛熊“嗷嗷”叫著,手才鬆開了。高世門雙手拤住他的脖子,像拖死狗一般,“哧哧”地往外拉。

孫二孃對李伴書的舉動,連聲叫好。吹破天一見二嫂子幫自家人,夠意思了,便叫道:“我的好人,你可想過來了。一拃沒有四指近,灰沒火熱,醬沒鹽鹹……”一見李伴書朝他也亮起了磚頭,嚇得趕緊閉上了嘴。

孫二孃一見李伴書對兩家都恨,便笑了。心想:她跟我一樣的念頭。孫二孃也是盼著他們兩家旗鼓相當、難分勝負,一直打到門外去,好給自已丟個救人的空。所以一看哪個人敗了下風,不管他黑家的、高家的,都走過去幫一把,支援他再打。最可笑的是:這樣辦的,還有第三人:那位大漢。這一來,弄得兩家人都糊塗了。

雙方打鬥的時間一長,可就驚動了街坊鄰里。灰毛熊的堂兄弟們大多聞聲趕來,插手幫打。灰毛熊一見自家的人手有剩餘了,便號叫起來:“快!快!抓住那個母夜叉孫二孃!”

於是黑家的人分出一半,過來對付孫二孃。孫二孃對大漢喊了聲:“不知名的壯士,我把這大姐交給你保護了,不準有閃失!”

孫二孃見黑家人上來太多,不得不使出渾身解數,但見她:

竄蹦跳躍,忽人前忽人後,

閃展騰挪,忽圈位忽圈中。

抓摔打踢,忽擊此忽擊彼,

攻防進退,忽向西忽向東。

剛柔虛實,忽然軟忽然硬,

動靜疾徐,忽而撤忽而衝。

起如猿,落如鵲,動如濤,靜如嶽,

行如獅,立如鶴,輕如葉,重如鐵,

轉如輪,折如弓,緩如鷹,快如風……

那大漢見無人敢動李伴書,覺得自已太清閒了,便想去幫孫二孃解圍。可越看她的拳腳套路,越覺眼熟。慢慢想起來了,心裡涼了半截:莫非冤家路窄,碰上老對頭了?三年前的一場惡戰,驀地呈現在眼前:

那是他剛剛拜師學藝回來。一天夜裡,他的一位堂兄張宏來找他,說:“你在外幾年,聽說學了不少本領,也該施展施展了。今夜幫幫我的忙吧!”

他問:“幫啥忙?”張宏說:“娶媳婦。”

他笑了,說:“你盡胡鬧!娶媳婦還用施展啥武藝?又不是去打架。”

“你算沒說對,我這回娶媳婦,還真得捎帶著打架。”

“那為啥?”

“我要娶的是個二婚頭兒。咱這裡不是有個風俗嗎:二婚頭兒,不算人,誰搶就進誰家門。我怕讓人家給搶去了。”

他出於年輕氣盛,也想顯顯身手,便欣然應允了。於是他和張宏帶領十幾個人,趕著一輛馬拉車,連夜出動了。剛走到半路,見迎面來了一輛牛拉車。來到近前,張宏忽然喊道:“壞了!我的媳婦讓人家裝車上了,趕快搶回來!”

對面牛拉車上坐著三四個人,厲聲喝道:“何處狂徒,想找死嗎?”

張宏應道:“少廢話!留下人算沒事,牙迸半個不字,叫你們都回不了家!”

牛車裡跳出一人,月光下看不清面孔,只聽他說話尖聲尖氣,年紀不大。他說:“你們這是幹啥?人家娶媳婦,你們湊啥熱鬧?”

張宏說:“別明知故問了!興你們娶,就不興我們娶?誰搶著誰要,反正不犯朝廷的王法!”

那尖聲尖氣的小夥回頭對牛車上的人說:“你們在家說有搶新媳婦的,讓我來保護,我最初不信。這還真有來搶的哩。”復對張宏斥道:“一個活人,能讓你們搶著玩嗎?”

牛車上的人說:“既然碰上了,跟他們囉嗦也沒用,打吧!”

張宏說:“弟兄們!動手!”

他那時想後發制人,看看陣勢再說。故而沒先動手。張宏領人就往上搶。那小夥對牛車上的人說:“我一人收拾這些窩囊廢,你等且不要動!”

只見那小夥像耍猴一般,抬手伸腿,弄得張宏一夥跌跌撞撞,搖搖擺擺,慌慌張張,暈暈乎乎。小夥忽然發聲喊:“躺的吧!”一陣連環掃蕩腿,竟將眾對手全部擊倒在地。

他被激怒了,喊聲:“小子不要撒野,我來也!”

灰交手,他才知道剛才自家人為何倒得那麼整齊,這小夥子的拳腳真有份量啊!他先是步步當心,處處設防,時時固守,面面俱到,消解了小夥子的幾個招數。等對方露出了破綻,他頓長精神,立刻騰空飛起一腳。

誰知小夥是故意賣的破綻,為的是誘敵出招,欲擒故縱。小夥好像穩坐釣魚臺。敵不動我不動,敵欲動我先動。結果比他跳起得還早呢!早多少?用現在的話說,也就是百分之一秒。小夥不僅跳得早,而且比他高,用的是箭彈,“啪!”把他踢翻在地。他惱羞成怒,大喊:“都動手!”

“上!”張宏仗著人多,又圍上廝打。

小夥這回忽然改變招數,逐一擒拿,但見他:

撕扯推拉,捅掀扣抓,掙掖攙拿,

捻攢掙叉,按擲扣傌,索捏搗夾,

掰捧卷劃,扳抖挫掐,撩抱拍掠,

撈㨄蓋壓,端託揚送,折擰摟扎……

他最後也被抓住了。小夥問他:“你服不服?”

他說:“不服!”

“不服,我要你的命!”

“快點吧!我正盼著這呢!”

“看你年紀也不大,為何這等輕生?”

“我出山頭一陣,敗在你這個娃娃手中,還有啥面目見人?活著哪勝死去!”

“好樣的!就憑這一條,我饒了你,學好本事你再找我!”……

就這樣,眼睜睜看著小夥趕牛車走了。他羞臊得非死不可,幸被別人阻攔、勸解,才打消了念頭。

後來,他得知堂兄張宏是搶人家的媳婦,才明白自已幫錯了人,把張宏好罵一頓。可他失敗的恥辱總還是難忘,於是日夜苦練本領,尋機會報仇。當他在河裡洗澡時,碰上了灰毛熊搶小寡婦、孫二孃解救的場面,他立時想起自已幫堂兄搶親的丟人事,便忘情地赤身上岸抱打不平,實是想戴罪立功……

舊話敘過。回頭再說大漢看著孫二孃鬥黑家眾人的拳腳套路,很像護牛車擊敗他的小夥。又一想:我好混帳,怎麼男女都不分啦?那次不是個小夥嗎,眼前是女子呀!再一想:我真糊塗!這女子在河之救人時,不分明也是個小夥嗎?再細品品聲音,是她!準是她!

大漢心裡七上八下,翻騰開了:我怎麼有眼無珠,幫起仇人的忙來啦?在大河邊,我幫她解了圍。反受到她訓斥。在黑家院,我學貓打架,替她引開了惡狗。我在房頂上聽高家人說要去孫家店找人,氣憤不過,砸了一磚頭,不想引出黑家埋伏的人,使高家人看出些破綻,不用說又對她有利。在高世門窺探她住房時,我再一次幫她說了話……不行!我得把給她幫的忙再撈回來,今天正好報仇雪恨。他想著想著就要衝上去。剛挪步,又一尋思:慢著!人家對我不光有仇,還有恩呢!我病在店門外,是她把我弄到店房的,又是她給送的水,才使我清醒過來。我當時想報答她,才暗地裡尾隨她夜探黑家院……再一說,人家辦的都是好事:俠肝義膽,扶危救難,為了一個小寡婦,連身家性命都不顧了。就說那次交手吧,人家護車是對的,我幫堂兄搶親是錯的呀!我有啥理由再跟人家拚命呢?

就在大漢思前想後的工夫,孫二孃和黑家的眾人,早已打得血濺肉飛了。大漢最後拿定了主意:我不光不再記她的仇,還要再幫她一把。於是突然亮出了手腳,接連擊倒了黑家幾個打手。

黑家人雖多,可是幾面樹敵了:高家人、孫二孃、大漢,都不好對付啊!他們越打越往前撤,漸漸到了前院。天色大亮了,孫二孃這才看清幫她的大漢,原是病在店房的那位。她沒說感謝的話語,只是說了聲:“壯士請報上名來!”

大漢說:“別問了!”

“我讓你保護的李氏呢?”

大漢愣了愣,說:“嗐!我光顧著幫你,又把她丟在後院裡了。”

“你這個人呀……不多說你了,你多出點力,頂住他們,我回後院找她去!”

大漢說:“行!你放心去吧!”

孫二孃抽身回到後院,攙扶著小寡婦李伴書走出來。見眾人已打出大門去了。她們便毫無阻攔地到了街上。

街上更熱鬧了。打架的兩大家都增了兵。灰毛熊家伯伯叔叔也圍上來了,高家第二撥找小寡婦的人也趕到了。只聽喊聲震天,罵聲動地。武器撞武器響得清脆;皮肉碰皮肉響得混濁。引得街兩旁看熱鬧的人山人海。

孫二孃趁這混亂之際,攙著李伴書回到了孫家店。請父親快把這位大姐送回孃家,並勸勸她的父母,應以女兒性命為重,千萬別講那些窮規矩,再把女兒送回婆家。

經過這場風波,孫老實和周氏都有了大變化:不僅應許了孫二孃還原女兒身,還滿口答應了護送李伴書的事。孫老實怕夜長夢多,急忙拉過黃牛,好讓李伴書乘坐,又回屋找了把扳斧掖在腰裡,便催促上路。

李伴書一手拉住周氏,一手拉住孫二孃,哭著說:“二位老人和妹妹,對我恩比山高,我永世不忘,請轉上受我一拜!”

孫二孃牢牢地拉住她:“別拜了,快走吧!我不想離開你,還得攆你。若走晚了,被他們兩家哪個追上都是壞事!”

李伴書坐上牛背,又說:“請妹妹以後抽空到我那裡,教我些拳腳功夫,我也像妹妹這樣做人!”

孫二孃拍著手說:“最好最好,我一準去教你!”

孫二孃一直望著父親和李伴書走遠,才又回到大街上。只見黑家和高家的打手各有傷殘,打架已接近尾聲。孫二孃高聲喊道:“你們兩家不要打了,聽我評評理吧:黑家想平白無故地霸佔高家的寡婦,不冤枉你們吧?”

高家人齊喊:“千真萬確,我等作證!”

孫二孃接著說:“那麼,高家人打得有理。可是話再說回來,高家人也有不是,常言道:家中沒有梧桐樹,別留鳳凰來壘窩。你們哥哥死了,弟弟想霸佔嫂子,不放人家走,也不行啊!挨黑家一頓打,就算報應吧!”

黑、高兩家被當眾揭了短,十分氣惱,可一時又無理可辯。孫二孃又說:“現在你兩家不必擔心了。小寡婦李伴書,已平平安安被她孃家人接走了。你們若服我的評論,趁早拉倒吧。若不服,要打架或是打官司,衝我來吧!我這個半路露真身的女子,反正也不怕拋頭露面了!”

“啊……”黑、高兩家的人,都傻眼了。誰想費了多少周折、磨難,到頭來卻是海底撈月、鏡裡取花,被這個小女子捉弄了!此事怎能白白算完呢?跟她去官府評理?恐怕不好辦,她當著這麼多人亮出女人身份,大概是真的。那麼她留下或送走小寡婦,都不犯款。而自家在大街上被揭了真底,便輸了理啦。那麼只有跟她打架?又怕這陣子精疲力盡,打不過她。……雙方都沒主意了,不約而同地停了手。

吹破天實在受不了啦,他忽然大聲招呼灰毛熊:“黑仁兄,這下子明白了吧!咱整日打雁,反被雁餐眼了!受了這黃毛丫頭的胡弄!還有啥臉面見人?不是魚死就是網破,咱合兵一處跟她拚了吧!”

灰毛熊說:“好!拚就拚!死了全當爹孃沒生養!”

他二人立時合手來抓孫二孃。黑、高兩家的隨從,大都是又累,又傷,又害怕,故而對他兩個跟得不緊。

那大漢跨前一步,護住孫二孃,說道:“我是你們這場醜劇的目擊者,孫二孃沒一丁點兒錯,全是你們胡鬧騰。願打官司,我出堂作證。願打架,我替她打!”

灰毛熊和吹破天咬牙切齒地問:“你老是跟著打橫,是幹啥的?敢報個名字嗎?”

“我本來不想露姓名,可你們欺我不敢,我偏要說:大丈夫坐不更名,行不改姓,本人姓張名青,綽號菜園子,可不是種菜的,是開的打架鋪。我今天要打不過你們,再回家叫人。多了不行,千而八百的,還湊付夠了。”

灰毛熊和吹破天雖被唬住了,可還不死心,又追問道:“你跟孫二孃沾親帶故?是她的啥人?”

“這個你們別管,我是管閒事!”

“那不行!非親無故,顯不著你,快閃開!”

“我偏要管!俗話說:好男不跟女鬥,就不許你們欺侮一個女子!”

孫二孃駁斥張青:“你別這麼說!女子怎的?不算人嗎?怎麼就不能鬥?讓他們來吧,鬥得過我這個女子,就算他們是好男子!”

張青並不介意,趕忙解釋:“你別見怪,我不是說……我是說……嗐!反正我不能看著他們欺侮你!”

老狐狸忽然領著人起鬨:“這是何處來的狂徒?如此多事、管得寬,豈不是欺我處既沒能人也沒公道人嗎?”這些話倒很有煽動力,響應的人越來越多,矛頭對準了張青。

孫二孃突然高聲說道:“他是我女婿,不該管嗎?”

一句話把眾人震住了。好大會鴉雀無聲。後來,看熱鬧的人不管真假,議論開了:“人家張青管得對!該管!”

高世門見勢不妙,走過來一把扯住吹破天:“六弟,不要與他們一般見識,咱回去,以後走著瞧!”

老狐狸怕灰毛熊吃虧,也過來拖走了他。張青護送孫二孃回家,路上說:“二孃,我那年搶親,曾捱過你的打,當時我不服。今天服了你。多蒙你錯愛……”

孫二孃趕緊截住他:“剛才那話,我是萬不得已,衝口說出,你可別拿著棒搥認針(真)。出去學二年武藝,再來找我……”她不願馬上就招女婿,怕外人說孫家店離了男人還是不行。

“是!”張青臉紅紅,順從地出村走了。

街坊鄰居、親戚朋友,見到或聽說孫家店的大小子孫二良,搖身一變,成了大閨女孫二孃,無不稱奇。於是一傳十,百傳千,添枝加葉,成了神話,奇異的無邊無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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