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策是極疼孫權的。孫權話不多,總是默默的。孫策跟人大說大笑,孫權站在一旁靜靜地等哥哥。這兄弟倆一個爹一個娘,性子正好反著。孫權長得乍一看也不甚像孫策,孫策臉上線條活潑,孫權臉上線條文靜。孫堅以前評論孫權,總是要說:“心裡有數。”

現在孫權還小,不過十一歲。漂亮的容長臉兒,另一種方式的俊。孫策英武彪悍,剛見著便給人一刀劈下來。一錘定音似的,不容置疑。孫權柔和些,盛夏時節坐在湖心亭看書,垂著眼睛,湖光在他身上盪漾著,他卻不動如山,冷靜自持。兄弟倆不像,給人說得習慣了。孫權五六歲的時候聽見要鬧,後來乾脆聽不見。周瑜都覺得兄弟倆著實不像,等孫權長成了,身架子都長開了,也是高大個子,可也不像。說不出哪裡不像。

有一年夏天鬱熱,君臣坐在庭院裡納涼。魯肅講一些溫柔和藹的鄉間小故事,一眾人就著桃子啃。孫權拿扇子扇,說說笑笑。扇著扇著蓋著了半張臉,一隻眼睛望向這邊,雖然依舊笑著,眼神是改不了的兇悍驕傲。身後邊高大的青銅宮燈影影綽綽遞下影子來——周瑜恍然以為,孫策,回來了。

孫策和周瑜聊著孫權。孫策道:“權兒鬧著要來,我想也是要他有點見識,讀書讀呆了都。可又覺得行軍太苦,捨不得。”

周瑜道:“權兒還小呢。”

孫策道:“讓他儘快認識我這裡的人,也有好處。”

周瑜心裡一動,望向他。

孫策笑道:“你家裡人,是怎麼罵我的?”

周瑜一怔。

罵孫策的多了,不就是笑孫家數不出祖蔭講不出來歷,沒個光子耀孫的祖宗。周瑜不聽這個,當然也沒什麼人敢在他面前講。

倒是有個傳言,不知道是不是最近孫策聲名鵲起,好事之人附會。

數世天子。

孫策高祖孫鍾,贈予一個美少年一隻西瓜。美少年是神明司命,許孫鍾後代“數世天子”,命孫鍾往家走一百步,不許回頭。孫鍾走到第六十步,終於忍不住,一回頭,美少年變成白鶴,翩翩飛走。

孫策看著他笑:“你沒事也教教權兒。行走坐臥,他得學學你。”

周瑜抿嘴:“都是虛的。”他有些生氣,不知道生誰的氣。

孫策翹著腿,只衝他傻笑。笑了半天突然想起來,興高采烈爬起,衝到屏扆後面翻東西。翻了半日拿出把短刀來。銀色的刀鞘,刀身彎曲,流光溢彩。周瑜瞧這盤根錯節的刻銀工藝,倒不像中原之物。孫策笑道:“這個是我第一次上戰場繳的。據說是藍氏城來的……非常西邊了。刀身很鋒利,都不需要磨。刀有個名字,叫‘伽珀’。前兩天打發人回去問我母親,找了出來。刀倒不值什麼,關鍵是趁手。”

周瑜拿過來,細細觀賞。刀鞘上有一處空缺,鑲嵌給人橇了。西域的東西迤邐奇巧,就是空了一塊兒。孫策不好意思搔搔頭:“原本有顆極大的紅光珠。但那時候我們父子缺錢,讓我爹撬下來賣了。”

周瑜捧著伽珀刀,笑道:“那倒是真珍寶……我要了。”

孫策道:“空著……難看吧。我一直想找個合適嵌上。”

周瑜攥著刀:“不。我喜歡。”

周瑜和孫策說笑,董襲大步流星走進來,大聲道:“陳武說他抓到了奸細。”

陳武在後面跟著,怒道:“我什麼時候這麼說了?你看這個像?”

陳武手裡拎著個十一二歲的小孩,衣著骯髒,全身土。小孩兒背上揹著個嬰兒,手裡牽著個幼童。見著孫策也不害怕,慢條斯理整理衣冠,然後長揖。孫策瞧他淡然的表情,有點驚奇。這孩子玉雪可愛,長得非常不錯。背上的嬰兒哭起來,沒多少力氣,小貓似的。小孩把嬰兒解下來,抱在懷裡。平靜道:“有吃的嗎?米湯最好。我的弟弟們餓得受不了了。”

他邊上的幼童盈盈地用大眼睛看孫策,怯怯地吃手指。孫策就受不了這個,他想起家裡那幾只小混球。孫策咳嗽一聲:“你倒不怕我。”

小孩兒沒吭聲。

孫策又道:“你是誰?”

小孩兒抱著弟弟,嫩聲嫩氣道:“小可劉基。劉繇的長子。”

孫策更吃驚:“劉繇早跑了!”

劉基道:“是的,我和弟弟們沒有跟上。”

孫策道:“你倒敢承認是他兒子。”

劉基笑道:“孫將軍英武過人,怎會為難我一個小孩兒。”

孫策打量他:“你是躲著,躲到現在?”

劉基道:“是的。但是弟弟們餓得受不了,我實在找不到吃的了。”

孫策道:“你爹可是我對頭。”

劉基道:“孫將軍此言差矣。他不是你對頭。”

孫策道:“啊?那是什麼?”

劉基坦然道:“他本不是你對手,我父不熟兵法,也沒什麼不可承認。”

孫策道:“你不錯。我喜歡你。但也不能平白養著你。”

劉基懷裡嬰兒哭聲愈見無力,劉基道:“將軍吩咐,我當竭盡所能。”

孫策道:“我弟弟今年和你差不多大。缺個伴讀。你若能去陪他讀書,盡心竭力幫他,你和你弟弟的生計自然不在話下。你若不答應也可,出了我這大營,你們自謀生路。”

劉基抱著嬰兒想了想,把嬰兒放在地上,三拜孫策:“多謝將軍。劉基的斤兩,自已心裡還是清楚的。出了你這大營,我們兄弟性命堪憂。我自當去陪小將軍讀書,盡心竭力,不敢有懈怠。”

孫策瞧他這臨危不亂鎮定的表現,心裡喜歡得很。他在蒐羅一些十一二的少年,送到孫權身邊。至於是不是能夠成為他日後的肱骨,端看孫權的本事。有幾個伴讀已經有點謀臣的影子——孫策很是高興。

董襲領著幾個小孩下去更衣吃飯,孫策自已嘟囔一句:“真他媽的,歹竹出好筍。”

因著長遠考慮,孫策決定拔營,全軍進駐丹陽。丹陽山谷萬重,周圍崎峻,更重要的是丹陽兵歷來果敢驍悍。當年曹操打天下,丹陽太守給他四千丹陽兵,打了基礎。

全營進駐丹陽,各項事宜忙了許久。吳景現在地位尷尬,原先丹陽是他地盤,被人趕了。外甥幫他奪回來,沒說下文。孫策又大舉駐兵,他的心一直吊在空中。含著一口氣,還沒吊死。這時最是難受,不上不下。周瑜和他相處甚好,他和誰相處都很好。吳景總還是有希望的。

住久了帳篷,突然換成正經的高屋大廈,孫策還笑道:“不習慣。”

第二天孫策便高燒不退。周瑜看他燒得全身滾燙,急得不知如何是好。陳武滿丹陽地找醫生,有名的全給他請了來。孫策的母親吳夫人帶著幾個小的遠在阜陵,周瑜並沒有知會他們。丹陽府經過兩次戰亂,混亂不堪,伺候也找不著人。董襲拎著木盆去打水,然後端著滿滿一盆水往回跑。盆裡的水受了驚嚇,東頂西撞,像被困住的獸。周瑜用手巾絞了水,擦孫策身上,降溫。孫策燒得厲害,全身都著了似的。周瑜叫他也聽不見,左肋下陳年的舊傷像一隻肉紅色的蜈蚣,金剛怒目地趴著。

陳武把吳大夫拖來,周瑜正在擦孫策的後背。董襲潑水,小跑著出去,鎧甲叮鈴鈴響了一路。

吳大夫老爺子保養得不錯,讓人相信他醫術的確很好。望聞問切一套下來,說辭和前幾個醫生差得不多。孫策早幾年受過很嚴重的外傷。當時條件有限,癒合得不好。一直有炎症,累及五臟。

吳大夫開方子之前突然問了一句:“往日孫將軍內傷發作的時候,服什麼藥?”

周瑜愣了:“什麼發作?”

吳大夫道:“孫將軍這傷本身活下來就不易。加上累年行軍打仗,自身也有虧損。元氣大傷。陰天下雨,染著風,都會發作。發作起來可是疼得很,孫將軍有沒有亂吃些鎮痛藥物?”

周瑜突然沉默。半晌,他緩緩道:“他一般都忍著。沒有亂吃藥。”

吳大夫還是高明的。持續的高熱終於退了下去,孫策身上只有骨頭了。嘴唇蒼白,乾裂起皮。孫策醒來只看見董襲木著臉站在一邊,不見周瑜。董襲瞧他四下找,連忙道:“他去安排丹陽的駐軍和接收劉繇先前的田租地契事宜。春種有些耽擱,丹陽今年的收成是個大問題。”

孫策點點頭,沉沉睡去。

周瑜幾天沒閤眼。白天領著人合適賬簿分劃田地,農戶佃客跑了一大半,一一地找回來。大部分田地有荒蕪跡象,周瑜甚至想辦法從歷陽拉來人收拾農田。軍隊駐防執勤,各級花名冊從上將到步卒全部核實一遍。孫策總也不醒,周瑜按照他以前閒聊時的構想,與諸老將軍商議了,釋出了律令。投孫策當兵的,全家終身免稅。劉繇舊部,投降便既往不咎。違反軍紀作奸犯科,殺無赦。周瑜掌管糧草,說話總是有分量的。程普不甚服他,但也挑不出錯。

晚上週瑜守著孫策熬藥。孫策昏睡在榻上,屋中的火塘中煎著藥。吳大夫當初對他直言,若是孫策再燒下去,恐怕以後活了腦子也不清楚,要鮮卑草原上的麢羊角。但那東西在江東太難得,整個中原不一定有一支整的。周瑜想起周尚有麢羊角片,連夜往曲阿趕,跪在周尚屋外楹下磕頭。求來角片又往回跑,虧得踏夜龍耐力極佳,來回四五日路程竟不曾有所懈怠。周瑜帶著角片跑回來,研碎了用水煎。孫策咬著牙張不開嘴,周瑜捏他下巴想辦法往嘴裡灌。等孫策體溫降下來,周瑜伏在他床邊,站也站不起來。

吳大夫開了些外敷藥,周瑜也不假人手。日日擦身更換裹簾。府內找不到侍女,都是些行伍的老粗,心不細,手勁也沒準。周瑜總是不放心。

屋中點的燈有些昏。火塘內的火也不大,要用文火。周瑜照看著火,一面準備濾藥的器皿。火光總是難以形容,覺得它是活的,無形無相。晃動一下影子也要動,誠惶誠恐。孫策白天醒過一次,周瑜沒在。因此夜晚愈加小心,看著孫策躺著,一動不動。他伏在他身邊,認真地看他。現在孫策還活著,還喘氣。胸口輕微地起伏,散發著溫暖的藥味的氣息。

孫策微微睜開眼,正對上週瑜的眼睛。平靜祥和的眼神,令人放心。周瑜握住孫策的手,孫策輕輕撓他的掌心。微微的,一下,一下,又一下。

“你疼……也不告訴我。”周瑜輕聲道。

“……以後告訴你。”孫策提不起勁,一股氣流在嘴裡穿了一圈兒。今天董襲聽他說話,沒聽明白。每一句話都是氣兒吹出來的。周瑜偏偏就聽懂了,他自然是聽得懂的。孫策看著周瑜,心裡平靜下來。不多時又沉沉睡去。周瑜濾了藥,望著蒸蒸白氣,心想涼一涼,再叫孫策起來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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