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無話,待兩人抵達天池山時,日頭已然掛斜,平添肅殺之意。

“我先下了,一會按計劃行事。”距山頂其實還有一段路程,枸杞卻不自覺地壓低了聲音,這讓他有種碟中諜的感覺。

“切記纖凝玦不過是可以隱藏你的氣息,一會上山切莫弄出太大動靜。”江浸月提醒道。

被江浸月一說,枸杞反而緊張起來,乾脆連話都不說,直接朝她比了個“OK”。

四蠻之地人文風俗與元州大不相同,江浸月並不是很能理解枸杞手勢的含義,但出於入鄉隨俗的考量,還是照做了一個相同的手勢,然後才驅獸上山。

小姐姐你這是在跟我賣萌嗎?沒想到你是這樣的江浸月!

按照兩人約定,一炷香後,枸杞開始啟程。

按照約定,枸杞要在一炷香內趕到山頂。按照約定,枸杞還不能弄出太大動靜。

這簡直是在為難我胖虎啊!

枸杞小心翼翼,手腳並用,越是臨近山頂越是感覺不妙。

太安靜了!

除了嗚咽的山風,枸杞只能聽見自己急促的喘息和心跳聲,一股不祥的預感湧上心頭...

山頂,亂石橫臥,水面微瀾,可哪裡見著江浸月的身影。

枸杞環顧四周,很快便發現一處尚未凝固的血跡。

這尼瑪什麼情況?說好的五五開呢?ADC還沒就位,T就先送掉了?麻蛋,趕緊救人吧先!

枸杞一步踏出,未及落地便又停了下來。

一個聲音在他心底響起,虛無縹緲,陰鬱難測:

跑吧!你那位小姐姐多半已經丟了性命,萍水相逢,莫非你還要陪葬不成?跑吧!只有活下去才會有更多的可能,小白的病可能會好,你的修仙夢可能會實現。跑吧,快跑吧,趁現在跑還來得及!趁現在跑你不甘平庸的人生或許還有有機會得以延續!

枸杞不自覺地倒退幾步,目光閃爍。

山風凜凜,捲起一抹白色,遊弋空中。

上面有著藍色的紋路,紅色的血漬。

枸杞彷彿看見了端坐水邊,安靜的好似一株睡蓮的江浸月。

看見了絮叨不停,苦口婆心勸自己離開的江浸月。

看見了總是說著“無妨”的江浸月。

看見了朝著自己打“OK”手勢,萌萌噠的江浸月。

其實枸杞不止一遍問過自己,如果一開始江浸月告訴自己的是,小白的病她無能為力,那麼自己是會另謀打算,還是會繼續毅然決然地與她一路,不計生死。

枸杞閉上眼睛,再一次認真思考。

於是,他又看見了那顆因為套著黑色絲襪而顯得尤為滑稽的腦袋,看見了那柄不知道易手過多少次,外表斑駁油膩的手槍以及發射時槍口綻放的零星花火...看見了被摁倒的劫匪,看見了圍上來的人群...

看來再想一百遍,也是同一個答案啊!

多活了十幾年,還能越活越回去不成!

枸杞眼睛睜開,隱隱有光溢位。

枸杞自言自語,聲音不大但卻堅定,“跑你妹!”

枸杞來到湖邊,縱身一躍,掀起大片水花。

他發誓再也不會嘲笑那位炸魚選手了。

/////////////////////////////////////////////////////

湖水清澈,能見度極高。枸杞甫一入水,便看見了十數丈外糾纏一塊的江浸月和小哥總。

江浸月雙手緊扣妖獸關節要害,腦袋抵在妖獸顎下,姿勢雖然不甚雅觀,卻足以令其動彈不得。

枸杞先是驚訝江浸月竟能和小哥總角力而僵持不下,但很快又無語凝噎。

看上去同樣動彈不得的還有江浸月啊!

所以這就是你說的五五開嗎?人家吃喝拉撒睡可都在水裡,你能堅持多久啊親?

枸杞已經無力吐槽,下意識地就朝背後摸去,準備發動遠端攻擊。

不對,這才跟你接觸了多長時間,老子的智商已經呈現出退化趨勢了?

老子這是何德何能有能耐在水裡開弓?

枸杞略一思索,便抽出一支“落月”朝對面游去,他的目標很明確——小哥總的眼睛。

可當他游到距離不過丈許的時候,心一下就涼了半截——見著自己靠近,小哥總那隻尚能視物的眼睛瞬間緊閉起來。

呵!這就是你說的靈智未開,真是棒棒噠!

枸杞無奈打量妖獸周身,發現上面覆滿淤泥,水藻,貝殼,簡直就是一件純天然的垃圾戰衣,再加上本身皮糙肉厚,加上水中阻力,一時間竟感到無從下手。

突然,枸杞一拍腦袋,看來在這個古意黯然的時空裡生活了太久,耳濡目染之下,自己整個人都變得純真無邪起來——誰說人家只有頂在頭上的那副器官可以被叫作眼的!

枸杞心有定計,開始向下游去,可很快又停了下來,因為他注意到了小哥總那條跟著湖水晃晃悠悠上下襬動的尾巴。

有風險!

據他所知,哥總的尾巴可是大殺器啊,經常能夠攻敵不備,取敵貞操於無形。

枸杞猶豫了,他不確定自己這副身板要是不小心捱上那麼一下,是不是就得原地飛昇,那條尾巴目測過去起碼兩三米啊!

這時,湖水開始湧動,枸杞驚恐地發現小哥總被制著的雙臂似乎動了一下。

小姐姐力怯了嗎?

也不知她下來了多久。

也不知她還能撐多久。

到底該怎麼辦?

常言道,一鼓作氣,再衰三竭。枸杞並沒有意識到幾番碰壁之後,原本匯聚起來的勇氣早已潰散大半。

他只是突然覺得此時此刻的自己,竟是變得這般陌生,這般的令人生厭。

膽小猶豫,怯弱無能,自己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和這麼一連串的標籤扯上了關係?

自己究竟在害怕什麼?是因為死過一次,重活一世而變得更加惜命嗎?

既然惜命那你不跑你特麼跳下來做什麼?你特麼當自己是潛水愛好者嗎?

枸杞在詰問。

自己明明已經下定決心了啊!

自己當初擋子彈的時候可不是這副鳥樣的!

子彈?

枸杞下意識地朝胸口摸去。

是那顆子彈抽離了自己所有的勇氣嗎?

天人交戰之際,湖水翻湧更甚。江浸月極力維持的平衡隨時會被打破。

枸杞閉上眼睛,整個世界霎時間安靜下來,過往畫面在腦海中逐幀播放。

操練場上揮汗如雨,滔天水勢巋然不動,火海救險九死一生...即便後來人生失意,慘遭生活毒打...

每每遇事之際,自己何曾有過半分退縮!

湖水湧動,拍打身軀。

心跳依舊,鮮活有力。

而它的每一次跳動,都必然擦出一絲火花,燃成一團火焰,逐漸延燒,直至全身。

是憤怒之火,是勇氣之火。

是不願苟活成自己最憎惡的模樣!

枸杞沒有再做任何耽擱,迅速潛到妖獸下方找準位置,雙手握箭,心中默唸。

千年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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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太妙啊!

從箭身上傳來的手感讓枸杞有些意外,似乎並沒有想象中的那麼順暢啊。如果非要形容,倒像是扎進了半乾不幹的泥土,可以進入,但得耗費不少力氣。

枸杞正準備發力,並未察覺到一道黑影劃破湖水,朝著自己後背狠狠抽來。

一聲悶哼,枸杞感覺像是被人猛地用液化氣罐砸了一下,一口老血止不住地就噴了出去。

接著眼前一黑,連手中“落月”都差點把握不住。

枸杞半睜著眼睛看向僅僅沒入分毫的箭矢。

還不夠啊。

好不容易做到這一步,好不甘心。

既然心有不甘,那就再加把勁!

枸杞強忍著劇痛,改作單手握箭,另一隻手則死死抵著箭筈。

給我進去!

鋒利的箭筈扎進手心。

鋒利的箭矢深入大半。

劇痛再一次傳來,枸杞心中發狠還想使力,雙手卻不自覺地鬆開,繼而垂下。

到此為止了嗎?

江浸月,老子真的盡力了。

江浸月,你一定會贏的吧?

好疼,好累,好想睡啊。

枸杞的身體緩緩下沉,眼皮也越來越沉。

就在它們即將合攏的前一刻,他彷彿看見湖水深處綻放出來大片光亮。

又要穿越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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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死了嗎?

江浸月不可避免地生出這麼一個念頭。

自與妖獸照面以來,自己便一而再再而三地犯下錯誤。

而這些錯,她本不該犯。

究竟是哪裡出了問題?

是因為那場敗北嗎?

是因為內心動搖而產生出的那道裂紋嗎?

一直以來,門中師長都再三告誡,求知者所求的“知”所繫一生,務必契合心意。

可自己的心意又是什麼呢?

自己明明不喜歡比試,卻幾乎每天都在與人比試。自己明明不喜歡輸贏,卻幾乎次次都要與人分個輸贏。

自己明明喜歡朝月巷琳琅滿目的美味吃食,喜歡天女廣場夜空中絢爛多姿的煙火,喜歡北海苑裡流水高山,鳥語花香。

可自己卻都快要記不得究竟是有多久沒有踏出過上京仙居的山門了。

江浸月苦笑,直到此刻她才明白,原來冠絕五州,問鼎天下是同門的“知”,是師長的“知”,是這世間絕大多數人的畢生所求的“知”。

卻偏偏不是自己的。

或許正是因為違心,才會造成自己當初那場脆敗。

也正是因為違心,自己的“知”才會這般的脆弱不堪,才會落入到如今被動的局面。

時間流逝,胸口撕裂般的痛楚愈發強烈,就連意識也開始變得模糊。

終於要撐不住了嗎?

終於可以不用繼續撐了啊。

江浸月心中釋然,又有些許遺憾。

/////////////////////////////////////////////////////

枸杞入水時的動靜極大,這讓江浸月瞬間清醒過來。

勉強側目,她便看見一道身影正朝著自己這邊游來。

雷風?他竟然下到水裡來了!

江浸月心中詫異,但很快便又記起,這早已不是他第一次給自己帶來意外了。

正如先前所言,自食鐵獸載著他出現在山腳的那一刻,自己便已經注意到他了。於是他落地時的窘態以及後來的舉棋不定,都沒能逃過自己的眼睛。對此,自己並沒有產生過多情緒上的波動。

即便這些年來已是極少與外人接觸,她卻也能夠明白,趨利避害本就是人之常情。

讓自己意外的是,躊躇過後他非但沒有落荒而逃,反而有如神助一箭破局。想來“少俠”之名他是擔的起的。不過這位“少俠”接下來的表現卻又讓人大跌眼鏡。無論是他口中的那些奇怪言語還是獅子開口索要報酬的舉動,都令自己極為不適,連口中稱呼都不自覺地改作了“小兄弟”...本以為遂了他的心願,他便會頭也不回地遠離這個是非之地,誰曾想意外又出現了...

即便心知他是為了自救才選擇留下,但這份勇氣足以令人欽佩。更何況在他看出自己造完箭體力不支後,還主動把原本已經屬於他的丹藥讓了出來。說心裡話,自己當時頗為感動。可沒想到的是,自己這邊才剛謝過,他又口無遮攔地問出了極為無禮的問題...

江浸月甚至覺得自己十六年裡的心思變化竟是比不過這半日之多。

此刻,他正停在距離自己不遠的地方,皺著眉頭表情掙扎。

是在害怕嗎?

又在猶豫了嗎?

但這一次,江浸月的心中不見半點微辭。

憑心而論,他已經做的足夠多,足夠好。

如果可以開口說話,她只想告訴他自己就快要撐不住了,告訴他胎心病並非是什麼奇疾,也並非只有上京仙居可以醫治,告訴他快快離去,莫要受了牽連,丟掉性命。

可她做不到。

她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在片刻後開始下潛,看著妖獸擺動起來的巨尾,看著在水中暈開的血色,看著他一臉痛苦咬緊牙關把箭送進妖獸體內,看著他閉上眼睛沉入無邊的黑暗。

為何要做到這一步啊。

她想不明白為何眼前的少年明明一身的矛盾,卻反而這般真實。

有血有肉。

栩栩如生。

與自己截然不同。

讓自己好生羨慕!

是因為他遵從了自己的心意嗎?

那麼自己是否也能像他一樣,遵從自己的心意呢?

從心,從心。

江浸月不斷默唸,恍惚間,她似乎感覺到身體裡的裂紋越來越大,直至破碎四散,化作滿天星辰,流光溢彩。

回去上京之後,自己定要去朝月巷大快朵頤一番,定要在天女廣場坐足好幾個晚上,也定要將自己的居所佈置成北海苑那般花團錦簇,四時如一。

還有,最最重要的是,定要讓眼前這個會膽怯會猶豫會退縮會怕死,卻總是會給人意外的少年活下去!

江浸月的內心前所未有的通明。

而那支半截身子埋在菊花裡的“落月”,開始輕輕顫動。

像是受到了某種感召,又像是在泣訴著主人的荒唐——畢竟“食屎啦你”通常只是用作罵人,而它則是在真正意義上做到了這一點。

“落月”顫動愈發強烈,終究“咻”的一聲,如同脫了韁的野狗,奔進妖獸體內,奔出妖獸腦袋,奔離湖面,奔向天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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