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二,是乃瓊護法例行降神之日,一大早,桑結率領達瓦、甘珠兒一眾宮中人等前往問卜。略帶寒意的晨風驅趕著連日來的煩惱,遙望山根下樹叢掩映的剛擴建的乃瓊廟,桑結不禁憶起多年前的一件往事。

那時的乃瓊廟只有幾間土石平房,二三十名喇嘛,供著一位叫白哈爾的護法神,隸屬於哲蚌寺。五世達賴從山南返回後,哲蚌寺派出一名叫龍夏的與五世年歲相仿的小僧伴讀,他機敏好學,後擔任哲蚌林芝康村吉根(負責人)職務。

有一年,龍夏因病在乃瓊靜養,當時三大寺正為五世達賴是否親自去北京朝見皇帝爭論不休,忽然有一天,乃瓊喇嘛報告說白哈爾附身龍夏。五世達賴在益西的陪同下前去察視,那龍夏正發顛狂,口中嗚哩嗚嚕,看見五世佛爺竟如不識,益西問其侍從所言何意?侍從答:“大神說要返回天宮,若有疑難請速問。”益西忙言:“佛爺正有一事難作決斷,可否一問?”侍從說:“哲蚌乃佛爺母寺,正合卜問。”益西見佛爺點頭示意,於是上前卜問了進京之事。

侍從傳話之後,又將一件不知從哪兒找來的武士袍服披在龍夏身上,他搖頭晃腦,手舞足蹈,口中不停發出尖叫,侍從用竹筆在沙盤上作著記錄。約半個小時後大神離身,龍夏才漸漸停下,恢復正常,彷彿一下子認出了眼前的五世達賴,趕緊跪下拜見請罪。

“龍夏啦,白哈爾大神怎麼說?”

龍夏站在沙盤前左右審視、上下細看,然後跪下道:“稟佛爺,大神說北行大吉,宜年後即動身。”

白哈爾的神喻堅定了五世達賴進京的決心。後來從北京返回後,五世達賴有感乃瓊大神在凝聚黃教共識和支援他進京一事上發揮的重要作用,特封乃瓊大神為黃教首席護法,從而也成為全藏地位最高的大護法。在以後的歲月中,其地位日益隆盛,在認定大活佛甚至達賴喇嘛的轉世靈童及其他許多重大事項決策中,起著舉足輕重的作用。

降神在藏土有悠久傳統,苯教尤擅此道。蓮花生大師在傳播佛教過程中吸納了這種溝通人神的形式,故受到寧瑪信眾篤信。然格魯派當初對此不屑一顧,五世達賴第一個請白哈爾降神,為格魯派開了先河。

數年後,又一個重要關頭,白哈爾大神幫了五世達賴的忙。

時值吳三桂起兵反清,五世達賴在給皇帝的奏書中明確表示反對這場戰爭,但當朝廷提出要安多蒙古騎兵經藏入川時,他不得不猶豫了,他不能不從長遠來考慮西藏的未來,於是告知乃瓊寺迎請大神指示迷津。儀式結束,五世達賴詢問結果,龍夏只回答了一句話:“切記小邦弱族生存之道。”原來龍夏陪讀時,經師講過這個問題,看來是想提醒提醒。五世達賴受此啟發,婉拒了朝廷的要求,但在協助朝廷擊敗三桂餘黨甘肅提督王輔臣時盡了全力,最終也受到褒獎。

後來桑結問過五世達賴,“阿伯啦,我聽有的僧人說,格魯不應學寧瑪這些東西,不是佛教正宗。”五世達賴從容說道:“這是蓮花生大師傳下的,怎能說不是正宗?它能在寧瑪信眾中長期流傳,自有它的道理。現在格魯執政了,要經常釋出命令和做出重大決定,透過巫師的神喻,有時比第巴府甚至我本人更有說服力。乃瓊巫師要學識豐富、訊息靈通,還要有判斷力,在對待吳三桂的態度上,我們做得穩妥,就多虧了龍夏的提示……”

想著想著,已到了寺門,眾喇嘛出外迎接。這還是桑結十五年來頭一回請乃瓊巫師降神,一來是確定靈童坐床吉日,二來,也是更重要的,是借這一儀式表示白哈爾大神認可了靈童的合法身份。

今非昔比,乃瓊巫師的降神儀式排場複雜多了。由於白哈爾大神事務太忙,有時遣其手下大將前來附體,故降神時是全套武將裝束,威風得很。桑結等人恭候在護法神殿外。時刻一到,只聽鼓樂齊鳴,在一大群侍從和喇嘛簇擁下,巫師衣著光鮮奔跑而來,同時手舞足蹈,不時大吼幾聲。

巫師及屬下對第巴大人視而不見,直衝入神殿,登上神座。伴奏的神樂突然變調,鼓鈸瘋狂敲擊,嗩吶尖利吹響,節奏越來越快,令人驚恐畏怖。助手上前幫助穿上盔甲,套上戰袍、披肩,掛上護心鏡,最後抬來五十六斤重的金盔扣在頭上,盔頂插一把鷹羽,掛著三面小戰旗和骷髏頭像。助手將衣冠勒緊,巫師頓時面紅眼赤,呼吸急促,隨從助手急忙下跪,將神靈迎入巫師體內。

問卜者此時須趕緊進殿頂禮,提問請示。

桑結在助手引領下,快步上前致敬獻哈達,問道:“偉大的五世轉生在山南達旺,俗名洛桑,正在奉旨坐床的路上,恭請大神明示大典吉日。”

巫師頭頂重盔走下神座,腳步踉蹌,拔劍揮舞,話語含混,不一會兒轟然倒下,被抬到後廳卸去衣甲。過後,記錄的助手,將答案謄寫在紙上呈給第巴大人,上面清清楚楚寫著:十月二十五日。

這時,滿面仍通紅流汗的旺堆,從後廳轉出來叩見頂禮,“大人,十月二十五乃燃燈節,實為大吉之日。小僧在此預祝靈童坐床順利,扎西德勒!”

“達瓦,將乃瓊護法之神喻傳抄全藏,一體知悉,各地同時慶賀。”

桑結又轉向旺堆,“降神辛苦,賞銀百兩。屆時還有勞護法前往保佑新達賴法駕。”

“大人放心,這是自然。”

諾爾布和丹珠兒於九月十四日趕到桑丁寺,商定先用“通知”的方式告知六世達賴本人,再視情況用“公佈”的方式公之於眾。十五日晨誦結束後,眾僧紛紛走出經堂,洛桑瞧見佳莫在不遠處低頭徘徊,趕過去請安,自昨日得知佳莫身世後,他不禁生出許多敬佩。佳莫正好說:“洛桑啦,師父正找你呢,在祖師殿。”

洛桑應了一聲就跟在佳莫後面,向祖師殿走去。只聽他一人邊走邊吟出幾句詩:

前往上師座前,

求他將我指點。

只是神思不定,

溜回女巫身邊。

佳莫心一驚,莫非他察覺到什麼?片刻之後,他會怎樣面對?不過她還是回頭笑了笑,給了他一個親切的鼓勵。

祖師殿正中供奉著頭戴桃形尖帽的格魯宗師宗喀巴像,是黃教的神聖殿堂,往日這裡光線較暗,今天卻點上百盞油燈。進去後,只見幾個人面向祖師像而立,中間是塔布大人,一側是師父洛追,佳莫站到他後邊,另一側是兩位沒見過的僧人。洛桑下意識站到中間塔布身後。然後,他隨著別人一同向祖師頂禮致敬,獻哈達——從佳莫手中接過的。其他人轉過身後,塔布介紹了副總管諾爾布和宮中的侍從領班丹珠兒。

“洛桑,今天我代表第巴大人宣讀重要通知。”塔布咳了一聲掏出一張紙,繼續,“偉大的五世離開眾生十六載,轉生於錯那宗達旺鎮烏堅嶺,靈童已十五歲,俗名洛桑,經尋訪確認無誤,即行坐床,為第六世達賴喇嘛……”

洛桑幾乎沒有什麼反應,好像在夢中一般,待到那五個人一齊下跪時,他才猛醒過來:“師父、大人……你們這是何來?”

“洛……不,佛爺,剛才通知中已經宣佈您是六世達賴佛爺……”

“我不明白怎麼會是我?第巴大人又不認識我,怎麼會選中距聖城遙遠的烏堅嶺的一個孩子?你們告訴我到底是怎麼回事,會不會找錯了人?佳莫阿姨,這是不是在排戲?”

“這是真的。”幾個人異口同聲說。

“大人、師父,你們起來呀……我就是洛桑,不是什麼……你們認錯人了,我回僧捨去。”可剛出殿門,過來幾位喇嘛不由分說將他擁入旁邊一個佈置華麗的房間。

洛桑離開後,幾個人商議,馬上召開全體僧人大會,正式宣佈,另外委託佳莫加力開導,後天五世班禪就要到了。

訊息一公佈,全寺上下一片歡騰,立即舉辦盛大法會慶祝,唯有根柱,驚奇地張大嘴巴,暈暈乎乎不辨南北。

就在其他人驚奇的驚奇、歡呼的歡呼時,洛追的侍從喇嘛過來報告說,佛爺將自已反鎖屋中,拒換新衣,中午也未進餐。塔布、洛追趕緊前去,在門外呼喚,洛桑只是不理,二人只好跪下。片刻,佳莫趕到了,侍從在門外稟告說:“佛爺,有一叫佳莫的女子求見。”好半天,洛桑才開啟門,一見跪著的兩個人,大驚,趕忙扶起。

佳莫使個眼色,洛追和塔布往旁邊一站,她獨自跟洛桑走進房間,關上了門。

“小女子佳莫才仁拜見佛爺。”說著跪倒在地。

洛桑一見不由捶胸頓足呼道:“阿姨啦,連你也這樣?……罷罷,我們單獨見面時能不能像過去那樣?不行就……”

佳莫想了想,點點頭說:“也好。”隨即站起來。

外面傳來震天的鑼鼓和歡快的嗩吶,室內卻是長時間的沉默。

“阿姨啦,你早知道了吧?”

“這次到達旺以後才知道的。”

“排那出戏也是為了這事吧?”

“是的,是一次預演。”

“可那畢竟是演戲,不是真的。”

“正因如此,你才坦率地講了真實想法,我也才敢於直率地勸解。其實該說的前幾天你我都說了,不是嗎?”

“那,阿姨現在來是……”

“我是來勸聰明的洛桑接受現實。”

“我實在搞不明白,第巴大人遠在聖城,如何挑選了我?”

“第巴大人極富才華,對人平易真誠,能選中你,自有因緣,決非偶然隨意。明日你師父洛追活佛將把這其中因因果果,詳細說與你聽。”

“可別人見了我,這禮節讓人受不了。”

“慢慢就習慣了。以你的智慧能夠找到一塊自由的空間。”

“說到智慧,我有什麼才幹能治理這塊土地?”

“學習,特別是向第巴大人學習,以你對歌舞藏戲的領悟力,定然能學會的。”

“不一樣啊。”

“若把這片苦心,用到佛法方面,只在今生此世,決意成佛不難。”

“阿姨啦,這首詩作的真好!”

氣氛輕鬆了一些,看看已近黃昏,洛桑提議再去湖邊走走。

“洛桑啦,一天沒吃飯吧,聽話,吃了飯再去。”說著招呼侍從上飯。

洛桑彷彿剛發現,不大的寢室內,四壁全用黃緞裝裱,被褥用具都是嶄新的。他還不知道,偌大一國除了皇帝,只有達賴喇嘛可享明黃。此屋後被稱為達賴寢宮,作為一處聖地,至今受到信眾朝拜。

不一會兒,食物端上來了。望著一桌精緻的食物,洛桑從旁觀者的角度開始感受到達賴喇嘛的尊貴。在洛桑請求下,佳莫也陪著吃了點東西。

走出房間,視力所及之處,不論何人,均下跪叩頭,洛桑開始還未反應過來,待明白這是針對自已時,渾身猶如紮了千萬根刺,拉著佳莫向湖邊狂逃而去。

望著湖面上漸漸升騰的霧氣,洛桑忽然想,白天的一切不過幻覺,一覺醒來,又都恢復到昨天,我仍是那個洛桑,說好回去吃熱熱烙的餅呢,過年還要去看望阿婆……想到這裡,不禁嘴角掠過一絲輕鬆調皮的笑意,一邊吟誦一邊比劃著:

若是披上袈裟,

就成活佛喇嘛,

羽毛金黃的鴨鵝,

莫非早修成菩薩?

佳莫側過臉心想:不歷經一番實修苦煉,他恐怕很難找準自已的位置。

“阿姨啦,昨天在這裡我說穿上衣服容易卸下難,看來穿上也不容易,或許更難呢。”

“洛桑啦,你年齡尚小,許多事以後慢慢體會吧。黃教掌權,離不開世間法,依我這些年體驗,世間法千頭萬緒,倘若簡單來講,中心就是個穿衣脫衣的問題。”見洛桑不解,佳莫接著說:“就以脫衣來說,難與不難且放一邊,有的衣服是穿上就脫不下的。”

洛桑面露驚訝道:“那我就不去穿。”

佳莫微微一笑,“今日上午一宣佈,你就穿上了,你看看身後。”

洛桑扭頭,這才發現一大群侍從站在佳莫示意的距離之外,手捧各種物品以備隨時聽召。

“如果我就是不當呢?”

“先是像我這般勸解,接著像你師父那樣懇求,往下就沒有這般客氣了,最後是鎖入野寺深宮,任你喊叫,無人曉得,但仍以你的名義釋出法諭。”

聽得洛桑毛骨悚然,斜眼一瞥,卻只見佳莫平靜地注視著湖面,眼波閃爍,就像映著月光的湖水。“如果真落到阿姨說的那種結果,還不如現在就……”

佳莫截住話尾說:“那明天就會宣佈,六世達賴喇嘛因病圓寂,並著手尋找確認他的轉生靈童。”言語中透著一股漠然冷氣。

洛桑像一個可憐無助的孩子,緊緊抓住佳莫雙手,“阿姨啦,你說得我好害怕哦。”

佳莫立刻換上笑臉,拍著對方手背想說幾句安慰的話,卻猛地抽回雙手,兩個人一下子都表情愕然,呆立著,遠遠望過去,彷彿兩尊塑像。

言情小說相關閱讀More+

穿越異世界,我竟成了魔族餘孽

藍朋友

雲之羽:愛情這件小事

彩虹長老

太太心冷,商總追妻火葬場

愛吃茄子炒雞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