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桑在桑丁寺住了多日,還不知道寺內活佛是個女的。那天給寺僧摩頂後,老池巴特地請六世達賴佛爺給本寺小活佛摩頂。一會兒,兩個喇嘛抬過一口箱子,裡面坐著一個小女孩,五六歲,眉目清秀。在這片藏土佛域,女活佛極為罕見,之前,洛桑聽說過,可這還是頭一回見到。

洛桑在小活佛頭頂輕輕撫摩著,“小妹妹,你叫什麼?”

小女孩瞪著好奇的忽閃閃的眼睛,大概是在想該怎麼稱呼面前這個人。

老池巴上前,對小女孩道:“這是達賴佛爺。”

“達賴哥哥,我叫多多。”

老池巴趕緊合十說道:“失禮,失禮。”

洛桑笑問:“多多,在這裡習慣嗎?”

小女孩咬著手指頭,瞅了瞅池巴,猶豫著不知怎麼回答。

老池巴和藹地說:“佛爺問,你就說吧。”

“這裡吃的好,穿新衣服,可是沒有小孩玩,還有,還有,不讓我睡覺。”

洛桑不由大吃一驚。後來他才得知,小女孩是五世多吉帕姆活佛,為修練金剛亥母瑜伽法,終身不得臥睡,只能坐眠,還有其他嚴格的修習。離開桑丁寺時,洛桑又專門去看望多多,兩人互獻哈達,洛桑送給她一塊很大的碧玉,多多回贈了一塊繡著花草的紅手帕。臨走,多多拉著洛桑的手問:“達賴哥哥,什麼時候再來看我?”

洛桑緊緊握著小女孩的手連聲答應“會來會來”,可鼻子一酸,差點兒哭出來,頭也不敢回,匆匆走了。多年後,洛桑又路過桑丁寺看到多多,他簡直不敢相信,那位正在法會講經的面孔冷峻的女活佛就是當年天真活潑的小多多。

正是由於這段法緣,以後歷輩達賴喇嘛與歷世多吉帕姆活佛之間,均以兄妹或姐弟相稱,多吉帕姆的地位也因此大大提高,後來成為少數幾個由清朝中央政府監督轉世的大活佛之一,傳承至今。當地人都說,女活佛就是羊卓雍女神的化身。

羊卓雍的轉湖節在每年的六七兩個月,可今年都快入十月了,湖畔卻還熱鬧非凡。一眼望不到頭的帳篷,每天還在增加,五彩的風馬、旗幡,彷彿讓季節回到了春天,不計其數的牛羊駱駝擠滿了山坡。人們在熱切等待著一生一世難得遇上的機會。

桑丁寺的老池巴著急了,又一次向塔布請示:“大人啦,外面人越來越多,不滿足他們的要求,這支隊伍會一直追隨到拉薩的,況且入冬天寒,要凍壞人的。”

塔布也明白,請求活佛摩頂,這是眾生即施主的權利,只要條件允許,是不能也不應該拒絕的。他開始是因為考慮洛桑的安全未答應,可現在人潮之眾已是勢不可擋,於是召來央金,由她率民兵維持秩序保障安全,再由洛桑給信眾摩頂。因為多傑之前見過達瓦,所以安排他持信飛報第巴府,說明這裡的情況,推遲起程。

翌日,太陽一出,洛桑穿戴齊整來到寺前空場,由多名侍從擁到早已擺好的法座之上,四面圍著黃緞帳幔,座前是一方用土堆起的臺子,信眾將依次跪在上面接受摩頂賜福。望著沒有盡頭的蛇形隊伍,洛桑深感驚訝,他們歷經艱辛,就是為了得到我片刻的撫摸?他或許沒有意識到,學作佛爺的第一課就這樣不知不覺地開始了。他來不及細想,只覺心中忽然湧上一股使命感。

眾生相形形色色。大多是低頭彎腰進來,翻著眼皮窺視一眼佛爺尊容,面帶敬畏之色,摩頂時,洛桑能感到對方的喜悅之狀,然後帶著天大的滿足離去,可能是怕有所冒犯,沒有人和佛爺說話。

噢,有幾個例外。

一個年輕的媽媽抱著孩子進來,跪下後,將孩子向佛爺面前送過去,可離開後沒走幾步,她突然尖叫一聲。央金立刻握刀擋在洛桑前面,原來她想起自已還未摩呢,滿臉通紅,屏氣低聲懇求佛爺慈悲,洛桑也怪自已粗心,笑著衝她招招手。這回未墊哈達,年輕的媽媽感到天大的幸福突降,驚喜得身子抖了起來,連連磕頭,出帳後竟發出長長的呼叫,弄不清是哭還是笑。

進來一個看不出年齡的老者,拄著一根棍子,衣衫破爛,他的腰彎得很低,始終不敢抬眼向上看看,一邊蹭著步子一邊自言自語:“那年,路過一個活佛,喇嘛們嫌我髒,不讓靠前,能碰一碰活佛就行,保佑下一世……”他說著跪在土臺下邊,抱住洛桑雙腳,用額頭連連碰觸。侍從過來把老人拉開,洛桑這才發現他竟赤著腳,於是脫下靴子讓侍從遞給老人。老人抬起了臉,幾近失明的雙目閃出一絲光亮,侍從攙住又要下跪的老人送出帳外,人們只見老人提著靴子,瘋了似的哭喊起來。

“佛爺,寺裡已備好午餐。”摩頂還沒結束,丹珠爾進來稟道。

洛桑伸了伸腰說:“把飯端來,就在這裡吃。”侍從提來一大堆吃食,洛桑連吃也顧不上了,由侍從將奶茶遞上喝幾口,再把糌粑團送到嘴邊吃幾口,遇有小孩或老人,洛桑命侍從揀一兩樣食物遞過去。

太陽帶著倦容落下去了,夜色和寒氣一起籠罩著羊卓雍。隊伍沒有散也無人擁擠,人們靜靜地望著前方。大碗的酥油燈排列在黃緞帳幔中,給這茫茫大千點燃了一束柔和明亮的光炬。

洛桑走下法座時,差點兒摔倒,雙腿幾乎沒有知覺,兩臂沉重,手掌發脹。按習慣,達賴喇嘛夜間睡覺時,寢室內要安排一名侍從喇嘛伺候,洛桑就讓根柱過來了。經過這些天,根柱也逐漸適應,不再那麼緊張。

“根柱,明天一定按時叫醒我。”

“是,佛爺。”

次日晨,洛桑一出門,發現天陰了,說不上是雨點還是雪粒,落在臉上冰涼涼的。來到空場上,他驚詫不已,一眼就看出,等候的隊伍昨夜基本未動,沒有人歡呼,也沒有人叫苦,只是默默地、靜靜地等待著。

洛桑繼續為每一位信眾摩頂,看到人們興奮地離去,自已也欣喜不已。快中午時,下起了雨加雪,一個頂著氈片的人進來,跪下後才看出是個年輕女子,摩頂後她沒有起來,而是從懷裡往外掏著什麼,“佛爺,摸摸它吧。”洛桑一看是一隻可愛的小貓咪,摸了一把笑了。女子從進來一直沒有抬頭,聽到笑聲她仰起臉來,四目對視的剎那,給兩個年輕人留下了揮之不去的溫馨記憶。後來有一回,倉央嘉措在宮中回憶起這次摩頂的經歷,腦海中又浮現出抱著小貓的俊俏少女,心中默默祈禱菩薩保佑她們。

洛桑正吃著侍從遞過來的糌粑糰子,這時進來一箇中年婦女,摩過頂後她慢慢抬起頭,有點膽怯地說:“洛桑,不不,佛爺啦,我是你姑媽呀。”洛桑大吃一驚,這才仔細瞅了一眼,厭惡地說:“我沒有什麼姑媽,你走吧,以後再不要來找我。”

那姑媽看樣子還想說什麼,央金一把將她提起推搡出去,正色說:“你受人挑唆,大鬧達旺寺,本該追究你,趕快走遠點回家去,再不老實送你進牢裡。”

下午,從湖心吹來大片彤雲,紛紛揚揚下起了雪。速度太慢,天寒地凍,這樣下去不行……洛桑忽然想起諾爾布講的五世達賴在安多摩頂的故事,他把想法對諾爾布講了,諾爾布連稱佛爺慈悲,並馬上出帳著手安排。

人們背向湖面跪成一排,因為其中夾雜有牛羊貓狗,足有十數里長。諾爾布指揮人想把牲畜趕到後面,洛桑制止道:“不要,這些生靈也是眾生。”

洛桑依次摩過去,侍從在一旁接過人們敬獻的哈達和奉獻的其他物品,這種場合有人難以控制情緒,有的呼號,有的痛哭失聲,有的伏地磕頭久久不肯起來。隊伍中出現騷動,有的人被擠到後面,眼看佛爺走了過去,不顧一切撲上前,或抱住腳,或拽著袍子拼命吻。洛桑停下,讓諾爾布把數條哈達連結成一長條,一端栓在自已腰上,侍從揪住另一端站在人群后側,哈達從人們頭頂擦過,無數雙手伸上去,不一會兒系滿了五顏六色的布條、手帕。

夜幕徐徐,大雪紛飛,洛桑由兩名侍從攙扶,在泥濘的地上蹣跚而行,一步一個腳印。他幾乎是無意識地前伸著兩隻手,五指微叉,嘴唇機械地一張一合,誦唸著咒語,腦子也開始麻木,起伏的人影就像是—幅幅動畫。

轎子在山路上顛簸,曲珍幾乎一直在打著瞌睡,醒來時,兩眼發直,很少說話。

“阿婆,你看,這就是羊卓雍。”小麗騎在馬上說。

曲珍想,羊卓雍,多麼美麗的名字,多麼神奇的一片水呀,桑結兄弟那年回聖城也是走的這條路吧。

快到達隆寺時,洛追讓佳莫先行一步,通知塔布提前安排一下。這天中午,一行在雨雪交加中到達浪卡子,安歇下來後,天陰得更加厲害。下午,佳莫冒雪趕回,向洛追報告了行動計劃。

一行在雪中又出發,好在湖邊的道路還算好走。雪山隱沒在雲後,湖水失去嫵媚,樹木不見了,村寨消失了,佳莫放眼望去,不覺心動,彷彿又回到卡加村那個大霧的早晨。

桑結走的那天,也是下著這樣的大雪。曲珍默默想著。她忽然生出一種奇異的感覺,桑結跟著經師就走在前邊,她正在後面追趕,終於快追上了。時間就像一條長長的沒有盡頭的哈達,把中間幾十年剪掉,然後將兩個斷頭連線上,要真能這樣多好啊。哎呀,可是那樣的話,他才十五歲,我已是八十的老太婆了。曲珍不禁暗笑。

自從卻央師父講了“心安一境”的修法後,曲珍只是努力遵行,數十年如一日,再深一步她沒有想過,記得師父最後那段日子開示過“境由心生”,囑她細加領會。轎子搖搖晃晃,雪花從篷縫中不時飛入,朦朧中,曲珍覺得胸腔一陣劇烈抖動,那顆仍然16歲的心,一下子回到了原來的位置,她頓覺年輕了……其實這世界沒有什麼改變,不過是桑結淘氣,拉著仁欽小弟跑出去玩了,也不知吃飯回來,我去喊他,晚上到村外跳鍋莊,我答應他……

想到這兒,曲珍臉上浮起紅暈,格桑驚奇地發現,師父一時間似乎年輕了許多。

天剛擦黑,一行人進入桑丁寺側門。安頓好老人後,塔布和洛追商議下一步行動,決定讓曲珍休息兩天後再與洛桑相見,但還是先不告訴洛桑的身份,怕老人情緒波動,出現意外。

次日,天一亮,洛桑帶著十幾名侍從來到昨日摩頂的地方。岸邊空空蕩蕩,那麼多帳篷和人一夜之間都消失了,只見各種物品堆積得如一座小山,還有滿坡的牛羊。

洛桑問一位看守的老喇嘛,“東西為什麼沒帶走?”

“佛爺啦,這些東西和牛羊,是施主們奉獻給您的。”

洛桑驚問:“那他們怎麼回家呀?”

“有的還留著一些錢,大部分乞討回去。”

“那他們回家以後怎麼生活呢?”

“他們都說多虧菩薩保佑,有了青稞和牛羊,這回得到佛爺摩頂,菩薩還會保佑的。”在西藏,一個人能接受達賴佛爺摩頂,將成為家族的榮耀,這段佳話會輩輩流傳下去。

驚訝、感動、震撼,洛桑說不出內心是一種什麼感受,他覺得自已的軀殼變得輕飄飄,倒是身上這件袍服顯得沉甸甸的。呆了一會,洛桑讓侍從把哈達接的長長的,他要拽住一頭從牛羊頭上掠過。侍從剛接好,他就順著草坡往下打滾,侍從大驚,忙去拉他,他卻說:“牛羊、青草都是眾生,也應該給它們摩頂。”

佳莫、小麗、旺秋和央金遠遠望著,別人不解,佳莫輕聲說:“佛爺悟性極高,真正是慈悲為懷。”

洛桑看見她們了,高興地招手讓她們過來。給牛羊摩完頂,望著湖水,洛桑又讓人找來兩隻船。

“佛爺想玩水?”央金問。

洛桑笑而不答。

“我猜是想給魚摩頂。”

“佳莫阿姨,你怎麼知道我想……”

眾人笑著上了船,洛桑忽然想起忘了拿哈達,佳莫提示只須把手放入水中即可。據說從此以後,羊卓雍的水草更加豐美,這裡出產的牛羊肉、酥油、羊毛和獨有的細鱗魚、無鱗魚,至今還在全藏享有極高聲譽。

即是今天,這裡還流傳著不少與六世達賴有關的故事,其中一個流傳甚廣。傳說有一天,一個喇嘛看見兩個獵人拖著一隻剛打死的狼,於是走上前說:“狼固然是惡物,但這是由於它前世造下罪業所致,不如讓我給它摩頂,消除罪業,來生投入三善道。這樣,你們也做了一件善事。”兩個獵人答應了。後來人們才知道,那個年輕喇嘛原來就是六世達賴佛爺。這個傳說也因此逐漸演變成了當地特有的超度死狼儀式。這個儀式上,人們抬著裝飾過的狼屍沿湖巡遊,由喇嘛唸經,表演歌舞,所到之處,人們紛紛佈施,感謝獵人除害,也感謝他們幫助惡狼消除罪業、早日解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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