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爾濟的第二封密奏已呈放在乾清宮御案上,皇帝一覽之下,龍顏頓怒,但還是決定先聽聽朝臣的意見再作處置。首席大臣索額圖、明珠,會同大學士阿蘭泰、陳廷敬及禮部、理藩院議定:

1、達賴喇嘛圓寂已是不爭事實。

2、前次京城三大喇嘛奉旨往視,明知已故,謂之尚在,欺君難恕,擬秋後絞殺,家產充公,親屬沒為奴。

3、濟隆喇嘛縱噶爾丹逃竄,殊為可惡,宜押解進京,斬立決。

4、第巴桑結嘉措對達賴圓寂長期隱匿,通好噶爾丹且阻班禪進京,應予懲處。但在處理第巴桑結的問題上有兩種意見:一種認為,廢王號,撤職查辦;一種認為,先加嚴詞切責,聽其申訴,再作處理。

5、再召班禪朝見。

可謂肅殺之氣,溢於言表。

數日後早朝,康熙頒下口諭,由阿蘭泰據此擬旨。內容如下:

1、朕已得實據,達賴喇嘛久已脫緇,前所差三大喇嘛,不明實情,從寬免死,均革去主持之職,抄沒家產,徒眾分遣各寺。

2、旨到即押濟隆喇嘛進京,既然第巴代為求情,朕自當寬宥其身命。

3、責第巴匿達賴之喪,阻班禪之行,今達賴身故,以班禪主喇嘛之教,繼宗喀巴之道法,命第巴遵旨,使班禪成行。

可以看出,康熙對第巴的處理很慎重,採納了第二種意見,聽聽對方怎麼說,再作決定。

聖旨很快送達拉薩。這回桑結接旨後,卻產生了一種忽然而至的輕鬆。是啊,這15年自已何嘗不是天天如履薄冰,好啦,總算熬過去了。可心情馬上又沉重起來,輕鬆?面臨的麻煩事多著呢。

桑結命人帶來濟隆喇嘛,由欽差派其隨員先解送京城。為不使欽使生疑,由諾爾布陪同一塊往見班禪,宣讀聖旨。五世班禪接旨後,安排客人歇下,陷入沉思。正巧多爾濟以探望師父的名義來到扎寺,他已得知聖旨內容,知道自已的密報發生了作用,想盡快得知班禪這次能否成行。

多爾濟為達目的,設計了兩套方案,一是正在進行的,利用噶爾丹事件直接扳倒桑結,引起黃教混亂,再見機行事。二是抬高班禪,取代達賴,他在密奏中不顯痕跡地流露出一鱗半爪,皇帝果然中了道。自已父子兩輩與兩世班禪均有深厚交往,第巴不倒也被架空,若三大寺不服,黃教分裂,正好亂中取利。

“佛爺,皇帝兩次相召,在本朝還是從未有過的隆恩,可喜可賀,這回京城之行,無論從何角度看,均是大好事,佛爺有什麼需弟子效勞之處,儘管吩咐。”多爾濟說出的話很“正面”、很在理。

五世班禪略帶驚訝地說:“多謝王爺好意,我還沒有作出決定,進京朝覲關係藏土全域性,須聽從第巴大人意見。”

“佛爺說的是,弟子敬佩師父慮事周全。”

召見五世班禪的聖諭中,並未明講五世達賴的狀況,卻流露出對第巴上次阻攔班禪進京的不滿,並有尊班禪為黃教首領之意,這讓五世班禪惶然,他明白,稍一不慎,將引發內部“地震”,後果不堪設想。他當晚即派人去請示第巴。

桑結深知康熙的用意,更能預料到此時班禪進京,會給藏區甚至蒙古地區造成怎樣的局面,可是不退讓一步,惹惱皇帝,降罪下來,又承擔不起,於是向班禪使者指示,讓班禪仍以未出過天花婉拒眼下赴京,答應3年後再前往朝見。若皇帝急於一見,敢請御駕親臨安多塔爾寺,班禪也趕赴那裡與皇帝會見。

五世班禪遵從第巴之意親書一信,內中就入京一事說,聖旨下來後,“第巴亦曾遣使相促,但臣所學者淺,不能有功於道法,且未出痘疹,是以不往,並非第巴阻止”,並說現在每日閉關靜坐,不宜遠行。

這封信既重訴了不能赴京受召的原因,解除了對第巴的誤解,又婉轉拒絕了皇帝讓自已主掌黃教之意。康熙看過後也就作罷。

桑結知道該是披露五世達賴訊息的時候了,除了其他因素外,皇帝連番召見班禪的動向也促使他立下決心,保不住會不會再次召見,或者乾脆下旨遙封,但只要靈童一坐床,自然會打消皇帝那個念頭,允諾班禪三年後再赴京應召,也是這個考慮。

桑結請欽使向皇帝上呈一封密信,其中說道:“眾生不幸,第五世達賴喇嘛已於水狗年示寂,轉生靜體今十五歲矣,前恐唐古特(即西藏)民人生變,故未發喪,今當於牛年十二月出定坐床,求大皇帝勿宣洩!至班禪因未出痘,不敢至京,濟隆當竭力致之京師,乞全其生命戒體。”信中還說,隨後將遣一特使進京向大皇帝詳作解釋。

可派誰去呢?這件事能否圓滿解決,人選是個關鍵。思量再三,桑結決定派塔布前往。桑結已疑心上次與濟隆的談話被人竊聽,故這次在家中約見塔布,並命大毛在四周佈置便衣遊哨。

家人迴避後,桑結開門見山說明了意圖:“塔布啦,你在宮中任職,諸事知曉,請你作為特使進京向大皇帝說明佛爺相關情況,釋開疑慮。事關重大、任務艱鉅,你是一個忠誠熱血之人,雪域眾生的命運就託付你了。”

桑結說到此離座下拜,塔布趕緊上前扶住,慨然允之。

“塔布,你向皇帝主要講三個問題。一是為何沒有釋出佛爺圓寂的訊息。當時黃教剛上臺執政,教派之間關係尚未理順,各項施政舉措有待落實,特別是拉達克收復戰剛結束,數千蒙古兵駐在境內,若公佈訊息,恐生變故。這些情況你也經歷過。”

塔布點點頭。

“皇帝必定會問,後來上述各項逐步解決,為何仍不公佈,一拖15年。”

塔布仔細聽著,覺得這個問題確是不好解釋。

桑結長嘆一聲說:“其實我一片好意,反被皇帝誤會了,相距萬里,奏章上幾句話又難以說清,這回你正可當面陳述,一掃多年的誤解、流言。”

桑結站起在屋內踱了幾步,緩緩道:“因果乃宇宙大法,人們據此可上溯過去,預知未來。觀察問題,只須將相關事件依時間列表即一目瞭然。塔布,咱們不妨列個表看看:水狗年,佛爺圓寂;兩年多後,噶爾丹以緝兇為由兵出安多;再兩年多後,外蒙土謝圖汗搶奪札薩克汗之妻,後者兵敗引準噶爾騎兵為援,噶爾丹乘機大掠喀爾喀,與朝廷發生烏蘭布通戰役;又三年後,雙方第二次交手,發生昭莫多峽谷伏擊戰;前年,皇帝親征到寧夏,去年噶爾丹兵困自盡,此事才算告一段落。”這是桑結的表列分析法。

塔布邊聽邊在腦中將上述片段往一塊聯綴。

“在三次交手的間隔,噶爾丹動作不斷,可以說這15年幾乎從頭至尾貫穿著噶爾丹與朝廷之間的爭鬥。”

塔布似有所悟。

“對於噶爾丹的最後失敗,在朝野一片稱賀聲中,有一點人們似乎忽略了。試想,當初噶爾丹手握數萬剽悍騎兵,以建立蒙古大汗國為旗幟,不能說沒有號召力、誘惑力,若內外蒙古或起而響應或被潮流挾裹,今天會是何種結局?而十數載內,噶爾丹從安多到內蒙古再到喀爾喀,竟無一騎相助,所經之處,唯有搶掠牧民牛羊以為食,最後坐困待斃,試問為何?”

塔布兩眼放光,恍然大悟地說:“對,朝廷運用文武兩手,藉助佛爺安撫內外蒙古,致使噶爾丹始終孤軍作戰,不敗待何?”

桑結給塔布續上熱茶,頗有感觸地說:“我聽說當今皇帝曾講過這樣一句話:一座喇嘛廟,能抵十萬兵。不愧一代聖明之君呀。”

桑結又踱了幾步,猛然轉過身子,激動地說:“塔布,這十幾年中,我們以佛爺的名義派出多少使者、釋出多少法諭,你心中有數,皇帝需要佛爺幫他收攏人心,後來這些年,是形勢已經不允許釋出有關佛爺的真實訊息,皇帝責我匿喪,可正是匿喪才幫了朝廷大忙呀!”

桑結長出一口氣接著說:“當然還有另一層考慮。我太瞭解噶爾丹了,他的野心恐怕不止建立一個大汗國,還有第二步、第三步,他在哲蚌學習多年,絕對清楚拿下西藏有如囊中取物,原來我想局勢穩定後,過個三四年就公佈佛爺圓寂的訊息,一拖這麼多年,誰能不生疑心?可噶爾丹在安多一用兵,我就改變了主意,我知道有佛爺在,他是不敢胡來的,這是我們阻止準噶爾鐵騎踏入的唯一辦法。”

塔布如夢方醒,站起走上前,緊緊握住桑結雙手,“桑結呀,難為你的良苦用心,雪域眾生應該感謝你,連大皇帝也應該感謝你。唉,可就怕朝廷不明白你的一片忠心。”

“塔布,這正是要你向大皇帝奏明的第一件事。來坐下,奶茶味道如何?這還是我跟其其格學的呢。”桑結有意緩一緩。

“第二件呢,你向皇帝奏明這些年來,我們在各方面採取的重大舉措,現在生產發展了,民眾負擔減輕了,教派團結合作,藏土安寧。請大皇帝放心,我們會堅持當年佛爺對順治大皇帝的承諾,並希望大皇帝有機會來這片高原藏土看看。”

桑結又站起來,步子加快,緊抿雙唇,過了一陣,走過來,雙手按在塔布肩上說:“塔布,你先冷靜聽著,別急著發問。下面是要你奏明的第三件事,非常重要,關係到黃教和全藏命運。”

說要冷靜,但塔布的心已咚咚地跳開了,他已經意識到桑結要說的問題,既然公佈真相,接下來誰是靈童?找到沒有?在哪裡、怎麼找的?等等等等,自從15年前知道了佛爺已經圓寂,他就在不停地考慮這個事情,並非單純好奇,是他對黃教和老朋友未來的擔心、關心,桑結不提,說明自已不該知道,那就在心中默默地祈禱。他覺得雙腿有些發軟。

桑結的語調很平靜,“塔布,我給皇帝寫了密奏,定下靈童坐床的日期……”儘管有心理準備,塔布聽到這裡,腦袋還是一陣轟鳴,下邊的話竟沒有聽清楚。桑結知道對方心理受到的巨大沖擊,停下話頭,冷靜冷靜。過了好一會兒,桑結似乎語帶歉意地說:“塔布啦,這麼多年一直沒跟你提起過,決不是不信任你,因為……”

塔布突然站起打斷了桑結的話,一把抓住他的雙手說:“桑結,不用作任何解釋,我明白你的處境,你這也是為了我好。說吧,我會冷靜的。”

桑結感謝菩薩保佑,給了他這麼好的同學、助手。他將尋找靈童的前後過程詳細說給塔布,最後強調:“要奏明是依五世達賴的指示尋找靈童的,符合儀軌,確有靈異,十五年來秘密供養,學修精進。還有,塔布,我已經預料到,公佈真相後會出現的猜測、質疑、發難,別有用心的人更不會放過這個機會興風作浪,所以,務必請大皇帝頒旨認可,明令冊封。切記。”

室內的空氣沉滯、壓抑,桑結將窗戶推開一道縫,冷風立即灌滿屋子。一點一點濾去15年壓在心頭的重負,兩個人都有一種胸腔裡空蕩蕩的輕鬆。

“夜長夢多,真相一宣佈,靈童坐床越早越好,回去儘快準備一下,大毛帶衛隊隨你去。旺秋是我和洛追之間的密使,是個好姑娘,你一走半年多,上回提到旁多那個小夥子,如果行,可以先訂下。”

“我那個妹妹,想法稀奇古怪,管不了她。我在想,洛追這15年真不容易,他也該輕鬆輕鬆了。我走前,再去帕崩卡看看。”

“佛爺法體儲存完好,真是幸事,不然如何向僧眾交待,多虧你呀。”

“桑結,如果說我和洛追擔的是一座山,那你擔的是整個藏土高原。請老同學放心,請第巴大人放心,塔布此去,縱然千難萬險,決不負所托,說服不了皇帝,塔布就跪死在午門。”

兩雙淚眼相對。

這一年的冬季格外寒冷,剛出正月,塔布一行頂著從唐古拉山口衝過來的厲風出發了。桑結一動不動站在宮頂平臺上目送,任由寒風吹亂頭髮和衣衫。

“大人,下去吧,會凍壞的。”一身男裝的旺秋奉召進宮,聽說桑結在宮頂,也跑了上來。

桑結好像沒發現身邊有人,仍然眺望著早已看不見的人影。

旺秋不由自主緊緊靠著桑結,挽住手臂,也默默眺望著遠方,她似乎感到要發生什麼大事,如果自已的渺小身軀能幫助大人支撐一下,她甘心情願付出一切,她甚至想就這樣一直站下去,兩個人凍成雪人、冰人。

“大人,下去吧,看你,連袍子也沒有穿。”旺秋輕聲說,搖了搖桑結的手臂。

“旺秋,上來啦,看把你凍的。”桑結忽然生出一種奇異幻覺,面前這張通紅的臉蛋,彷彿是彤雲雪峰之中,一朵盛開的美麗鮮豔的格桑花。桑結愛憐地笑笑,說,“你穿上這身衣服真好看,象個英俊少年。旺秋,一晃,從第一次看到你,有十幾年了吧,要是小妹願意,咱們就結……”

旺秋頓感天旋地轉,天天想,夜夜盼,當幸福忽然降臨時,那種滋味筆墨難以描述。她撲上去抱住桑結,低聲叫著:“真的?大人、大哥、大……”思維一時有點兒錯位了。

“當然真的,你要願意,我和塔布說一下,咱們結拜為兄妹,舉辦個儀式,請親友們……”又是一陣天旋地轉,旺秋差點兒跌倒,瞬間她想,自已嘴說只要每天能看見他就滿足了,可內心深處何嘗不渴望能與他肌膚相親,朝夕為伴,難道此生只有兄妹緣分?真若如此,我寧願選擇原來那個理想——每天能看見他就滿足,以後呢?我會拉著他的手,同時轉世到下一輪迴……

進入室內,桑結從侍從手中接過茶壺倒了一碗遞上,“旺秋,你臉色不好,沒事吧?來,坐下喝口茶。”

旺秋果斷一擺手,“大人,請交待任務吧。”

看旺秋那架式巴不得立刻上路,桑結只得說:“這是交給洛追的信,你告訴他,你哥哥去京城了,你一路小心。”邊說邊伸手去試試旺秋衣服的厚薄,旺秋一退閃開,說一聲“沒事我就走了”,扭頭噔噔噔下了樓。

桑結從窗戶望下去,只見旺秋從宮門值班喇嘛手中接過皮袍,戴上拉薩年輕人剛流行的四沿皮帽,跨馬揚鞭,很快拐上一條彎道,從視線中消失了。

自從那天在街上一起吃飯,桑結就意識到這個小妹妹的目光中,有了一種讓他心跳的東西。他努力回憶她是從什麼時候以及怎麼會產生這種念頭的,顯然徒勞,倒是那張純樸清秀的臉龐總是在眼前晃動。說實話,他很喜歡這個小妹妹,但宮頂平臺那一幕來得太倉促,他還未想清該不該以及如何將原有的感情轉換成……他不是沒有七情六慾,況且梅朵因為多年來只生了一個女兒,主動勸過他再娶,可是這種事除了要有感情,還需要一份兒閒情逸致。

桑結在婚姻上比較保守,怕旺秋把事情挑明,於是想出了這個認兄妹的有點兒俗套的辦法,但看來效果不佳。他站在窗前瞧著旺秋,跨馬的動作乾淨利落,渾身透著健美。他突然想,真要是同這個小妹妹結婚,能生出夫妻之間那種男女情慾嗎?他猛地拍了扁頭兩下,心裡責備自已怎麼也胡思亂想起來啦,眼下正是關鍵,前景難料,要考慮的重大事項太多了,唉。

言情小說相關閱讀More+

你在我的意料之外

三尺冰

日落斜陽

湯米粉

重生後,白月光太子妃她黑化了

公孫小月

荼靡時代

餘又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