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雪魚貫,顧聽桉的三千青絲被揉入寒雪,“咳……咳咳……”

扶住一旁枯木,顧聽桉輕輕彎腰,唇畔多了一抹血色,他仰頭看了看上方巍峨的古廟,冷陽映在他蒼白的面龐上,雪白的鶴氅也染出幾分光亮。

“咻——!”

忽一道利箭劃破長空而來,顧聽桉連翻滾到一旁,白雪裹著他的身體向山下倒退,一直卡到另一棵枯木旁才停了下來,雪堆被一路撲出一堆碎花,他嘴角的嫣紅鮮血灑出了朵朵紅梅,“嗯……”

顧聽桉撐起身子向上空看去,只看見一抹玄色衣角消失在雲霧中。

來人看來並不是想要他命的。

他桃花眸間多了幾縷血絲,似雜糅入寒玉的霞色。扶著枯木起身,顧聽桉只撫了撫身上薄雪便安靜的繼續前行了。

越來越陡峭的崎嶇岩石,讓他每一步都要找準落腳點,手間凝聚內力抓好一點凸出物。

稍有不慎,便是萬丈懸崖。

就在快要爬上崖頂時,顧聽桉的呼吸已急促了起來,面頰劃過冷汗,雪白鶴氅上沾染了點點鮮血。他吃力的抬眸望了望太陽,已快日落西山了。

“君上!”

一道清和的聲音響在上方,只這一次打破了平靜清寒,多了兩分急促。

聞聲,整個人吊在崖邊的顧聽桉饒是此般境地,幽清的眸也多了兩分璀璨。他深吸了兩口氣,動了內力,修長的雙手已爆出青筋,直接翻身躍上了白瓊寺。

一落地,顧聽桉便明顯感受到心脈處又起的疼痛,如針刺骨。

可在他抬眸一見青衫時,平生第一次有了千秋無絕色,悅目是佳人之感。

風雪只是女子青絲之綴,千山亦為女子眉黛之色——清和若羽,可潤風雪。

女子清透的柳葉眸中第一次映入了他整個人好久好久,他看得入神了,卻只是平靜亦輕淺的應道:“先生,我在。”

“你的傷……”江晏棲不知該如何開口了,看著那鶴氅之上的片片血色,似乎比忘川彼岸還要能扼住她的呼吸。

顧聽桉冷清的面龐上沒有任何虛弱之感,若忽略那蒼白麵龐的話。

似看出了江晏棲的失神,顧聽桉握緊了鶴氅之下的手心,竭力抑制著痛苦。他抬眸看了看天色,笑道:“一點舊疾罷了,成不了氣色。只這白瓊山高,寒酥冷冽,先生要注意冷暖。房中冷,便再添些火炭,但還是要開窗透個氣的……”

顧聽桉感受到喉口湧上的腥甜,很快轉過了身,側對著江晏棲準備離開,平靜道:“……天色已晚,明日見,先生。“

憶白等聞言,也連連緊張的跟在顧聽桉身後離開了。

江晏棲一人留在原地,凝著那襲白衣朝臘梅花畔走去,確是皎然不肯爭臘雪,只將孤豔付幽香,黃與白的碰撞,浮動暗香,讓她莫名覺得今日的自已有些不在狀態。

理性告訴江晏棲,顧聽桉不過一廂情願罷了,他給不了她想要的,又何苦此般賣弄真誠。可看著那覆血的鶴氅,清癯的背影,她又多了兩分平靜之外的情緒。

雪漸漸覆蓋了江晏棲,她卻仍站在原地垂眸。

“江姑娘。”衿昔一身袈裟步步而來,出聲打斷了江晏棲的思緒,卻又僅在後院籬笆旁便止步不前了,他淡漠的面龐依然沒有改變,“回客房吧,晚間風急。”

江晏棲握了握冰冷的手心,連回神,唇畔忙帶起一抹笑,平靜道:“謝寺主提醒。我只是感凌絕頂時,再看夕陽西下,雪落中山倒是很美。”

“撒謊。”衿昔淡淡道,而後徑直轉身離開了。

“……”這寺主是會說話的,江晏棲看著那背影也不知如何開口了,沉默著回了客房。

今日看來,她不適合說話。

……

再見顧聽桉是兩日後了。

江晏棲看著千山木前的素淨白衣,容色清疏,淡淡道:“君上莫非真將我一戲言當真了嗎?”

此話落,空氣似乎寂靜了兩分。江晏棲才意識到自已這話到底不理性了,她不該去觸怒顧聽桉。

顧聽桉跪坐在千山木前,只是回眸看著眼前冷清佇立的女子,那雙幽清的桃花眸中是曠古的幽深,他沉默了一會,嗓音清沉道:“我知先生想要什麼,從長樂鄉見到之後便知道。我同先生一般,要天下大齊,要盛世永昌——先生不必渦旋於天下逆流中,不必成為任何人手中的棋子……我願成為先生手中的刀。”

最後一句話落下,江晏棲心下一震,卻是淡淡道:“君上可以是大齊的天,是百姓的君,卻唯獨不該是一人手中的刀。”

顧聽桉深凝著江晏棲淡沲的柳眸,“只要先生願意。”

江晏棲有些不敢對視顧聽桉虔誠又幽深的桃花眸了,她撇過目光,看向崖外大雪,嗓音冷淡道:“君上與晏棲不過相識兩年,憑何敢將大齊的命運交在晏棲手中?憑何說出如此深情不渝之言?”

“就憑先生曾是太史江懸之女——”

顧聽桉一言極輕,聽在江晏棲心頭卻若千鈞之重,她看著顧聽桉,眸色莫測,“那又如何?你我所識不過兩年。”

“先生錯了,九年前我便早已見過先生……那日風崖嶺先生問我們可曾見過——見過,很早前便見過。”

顧聽桉望著面前青衣淡沲、眉如遠黛之人,似千年風骨聚於其身。他望著,繾綣溫和的桃花眸色忽幽邃起來。

九年前正是顧家滿門抄斬前夕,大齊上下皆痛罵其賣國賊,死得其所。所據不過一樁史記——正是江晏棲的父親——江懸——親手所記。兩月後他找到了離州長樂鄉。

仍是小院外的斷垣處,那才是他第一次見到江晏棲——年僅十歲的女孩,身上便已帶滿了孤舟玉骨瘦的風骨,如空明長月般清透的柳眸中帶著淡淡的清稚與刻入骨中的愔嫕。

儘管她略乾燥的面龐沒有上京孩童的粉雕玉琢,簡簡單單的青裳亦沒有什麼繁複花飾,可你只肖看著她,便知什麼叫三千青黛,便知什麼叫千秋清歲。

那是顧聽桉第一次在一個十歲女孩的身上看到了不盡清疏的儀度與風骨。

那是打破邊陲荒蕪的清,那是玉竹攀升的骨。

他來時,她正展開著一羊皮卷地圖,垂眉看著,一身洗得發白的青衣在漠漠荒沙中如江南的煙雨。

忽的,屋內一個面色蒼白的男人輕輕推開了房門,他頭髮幾乎已完全花白,溫和肅靜的眼角殘留的滿是歲月的痕跡。顧聽桉知道這就是江懸,可他也不過才四十四歲,卻已滄桑至此。

“棲兒,你在作何?”

女孩方聽見門開,連將羊皮卷收了起來。跑過去扶住男人,她的嗓音像是梵音沁入了東風,“爹先進去,莫再染了風寒。”

男人見此,眉目沒有半分病痛帶來的頹靡,甚至帶上了幾分無言的凌冽,他看著女孩清疏的面龐,“明日是什麼日子?”

“離州會宴。”女孩輕輕握了握拳,眉目依舊如遠山,不卑不亢。

男人直看著她,溫沉的語氣有些恨鐵不成鋼,“為父讓你作何?”

“爹,你安排的典籍,棲兒已看完了。”

聞言,男人卻是有些發怒,剛想說話,身體卻劇烈顫抖起來,咳出了血,“你才多大,便如此夜郎自大?——學無止境!”

“爹……”見男人如此氣急,女孩連忙上前扶人坐下。

男人緩了一會,似乎終於平靜下來,見女孩清淡的眉目間是暗藏的倔強,他才道:“你想去奉涼城?”

女孩清絕的面龐依舊波瀾不驚,只是平靜的眼似乎悄然間攀上了微紅,“我想哥哥。”

男人聞言怔了怔,卻是淡淡道:“我說過什麼?

不要讓無用的思緒擾亂你的平靜。感情是一把開鋒的刃,只有理效能讓它的劍鋒對準敵人。”

說罷,男人溫沉的眉目凝著女孩,他不再急言令色,但那無聲的平靜卻狠狠的壓迫著女孩,“離洲會宴在即,你卻縱容雜亂之思。如何能堪大任?”

女孩低低垂眉,無人看得清那眼下是什麼,“晏棲知錯。”

見女孩如此,男人也軟了語氣,他近乎雪白的眉眼下是無盡的曠遠,“棲兒,豐功偉績的歷史可以作為過去的名篇,絕代風華的天才也可以風騷千年,唯獨駐足的回憶只會困殺自已經年。”

“我為你取名晏棲,晏,平靜也。心平可愈三千疾。”

女孩輕輕握拳,卻是平靜的垂首,“晏棲明白。”

男人見女孩如此模樣,眼眸深處反而翻過滾滾長江,隨情逝水,“棲兒,我給你一天的時間,將它背下來——若做不到,奉涼城之行,你便歇了。”

女孩驟然抬眸看向男人,青山般的柳眸凝著波瀾,“那爹呢?爹不會去奉涼城嗎?”

男人正想說什麼,口中卻直接咳出了一灘血水,那鮮血綻開在兩人腳下,他顫抖著手從袖中抽出一條絲巾擦拭著嘴角,他看著絲巾上暈開得越發多血跡,只苦笑了一下。

沉默良久後,他沒回答女孩的問題,只是自顧自道:“棲兒,你知道的,這條路很難走,行差踏錯就是萬劫不復。爹陪你走的路,要望到盡頭了……”

一旁女孩只安靜地凝著那抹鮮血,她似乎已見慣這番場景了,可顧聽桉能見到女孩的雙手始終在顫抖,她似乎在拼命的抑制著自已的悲慟,可惜到底稚嫩,讓平靜的面龐上劃過一滴晶瑩淚珠。

顧聽桉其實見過太多人落淚——有梨花帶雨的,有嚎啕大哭的……

唯有江晏棲,她的淚永遠被她的平靜包裹著,似乎淚水與汗水無異。

“爹……一個人很苦的……”女孩的嗓音帶著江南兩淮的溫柔綿鬱,飄散在這風沙四起的邊陲,如此無力而孱弱。

男人見女孩落了淚,以靜肅撐起的面龐終於有些慌亂起來。他屈起乾瘦的指節抬手輕輕擦過女孩面頰上的淚珠,他此刻眸禁是有些止不住紅了,嗓音卻仍是溫和沙啞,像夏日小溪緩緩的鑽入沙灘中,又悄無聲息地流入大海,“我的姑娘……爹會在無聲處一直陪著你……”

江晏棲沒有動,留著淚痕的面龐冷沉的看著男人,平靜入骨,“爹所願的,棲兒會用一生來做到。”為千年餘溫,為盛世永昌。

男人看著才到自已胸膛處,卻此般平靜冷清的女孩,終於忍不住流出淚來。他怎不知,有的東西太過厚重,像枷鎖一樣,終會鎖住女孩的一生。

他希望女孩就是這樣平靜愔嫕的人,因為也只有理性到極致的人,才能真正做到那件事,可是看著女孩當真成為這般之人了,他卻心痛不能自已,“好……好好……”

顧聽桉那日未進入那小院,而是擇日再去的——趁江晏棲不在時。

後來,顧聽桉在想,如今平靜清透此般的江晏棲是歷經萬千滄桑的。十九歲,花一樣的年紀——她將所有的苦難都經歷了一遍,最終打磨出了那樣清華的風骨。

是的,自幼江晏棲便沒有母親,哥哥習武弄槍,十五歲便入了軍,父親常年鑽研學術,她幼時最大的樂趣便是與書為伴。八歲時,奉涼城一役,她被擄去北暮,五個月,一百五十多日,她日日浸在鮮血與黑暗中。

生存用最殘忍的方式告訴她殺伐。

後來哥哥死在她面前,父親病倒了……再後來父親死在她面前。她終於,孤身一人了。

守著那一座破落小院,那就是她那而後六年的全部。

陪伴她的仍是隻有那些昏黃紙頁,仍是隻有那冰涼文字……她的心冷了,又該如何觸碰歷史餘溫?

顧聽桉說完初見之事,心疼地看著江晏棲,他的先生所歷從來不比他溫柔多少——命運一視同仁的殘忍。

江晏棲聽後,眸無波瀾,只是淡淡一笑,“看來我同君上是有點緣分在身上的。”

聞言,顧聽桉當真是不知該歡喜還是該何如了,他知道江晏棲最擅長的便是把控情緒。

要想她真的滿懷赤誠,非一朝一夕,他可以等,等先生願意開誠佈公的那日,等她願意接受情愛這個弱點之時。

顧聽桉便站在離江晏棲一尺遠處,音色清沉,“或許有一日我會覺得,人間最動人的情話是先生打碎平靜面具後的喜怒哀樂。”

江晏棲聞言抬了抬眉,清透的眉眼上蘊著風雪,有夕陽的斑駁灑下,教人看不透其中變化。

“先生,今日我想在千山木下刻上一句話——”

顧聽桉起身,滿身玉骨風華,“顧聽桉此一生唯見先生而喜,願代先生筆下之刃,為天下大齊!”

——

ps:窅冥〔yǎo míng〕:幽暗不明。陸賈《新語·資質》:“僕於嵬崔之山,頓於窅冥之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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