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最近幾年裡,小白莊幾乎沒有增加一處新房子,村裡的村容村貌經過上次鄉村衛生整治後再沒有什麼大的變化。房子多數還是十多年前修建的,如天空裡的繁星般散落在小白莊的各個角落裡,由於歲月的侵蝕,早已失去了當初的風采。如今的小白莊裡,得益於國家鄉村振興政策的實施,水泥路,天然氣管道、自來水、有線電視、無線網路等生活設施是一應俱全。令人遺憾的是,村裡的人卻一點點在減少。看著一座座空落落的院子,留在村裡的人心裡很不是個滋味,又頗為無奈。

白玉剛家的飯場裡,白宇祺和大傢伙正說笑著,上衣口袋裡的手機響了。他一邊說笑,一邊慢悠悠地把手伸進口袋裡掏手機,只是一看到來電號碼,瞬間不高興了:“天天催著攆著我去他那裡,自以為他那裡多好似的。”雖然這麼嘟囔,白宇祺還是接通電話並摁下擴音鍵。電話一接通,裡面的人就急不可耐地嚷開了:“爸,您先來這裡住幾天試試,不行的話,您再回去啊!”“我給你說幾次啦,我不去北京,我不喜歡那裡,我就喜歡在小白莊待著。”旁邊的人一聽就知道白宇祺的兒子常軍邀他去北京,白宇祺卻不領人家的情。大概是不願意與兒子磨嘴皮子,不等對方再說什麼,白宇祺就把電話掛了。結束通話電話,他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向周圍的人發牢騷:“天天催我去北京,說讓我跟他享福去。我卻覺得去那裡就是受罪去。北京城裡除了高樓大廈比咱們這裡多,除人、車比咱們這裡多,哪有咱這裡好?咱這裡水清樹綠的,空氣也新鮮。想到哪裡溜達就到哪裡溜達,吃的喝的什麼都不缺,在北京哪有在咱們這裡過得舒坦?”白宇祺說完,還故意伸了伸胳膊,踢了踢腿,以證明小白莊把他的身子骨養得好著呢!沒想到白鸚鵡跟他唱起了反調,只見她嘴巴一撇:“看來你這個村長也落伍了。農村裡好?為啥農村人都爭著往城裡面跑,咋沒有城裡人搶著往農村裡跑的?小白莊再好,也比不上人家大城市裡好。要我說,說不定哪一天,咱們都得搬進城裡去呢!”不知道白鸚鵡是信口胡謅還是看清了當下的社會發展形勢,反正她的一通高見,直說得飯場里人都一愣一愣的:這個白鸚鵡什麼時候也關心起國家大事來啦?

事情還真讓白鸚鵡說中了,但她只是說中了一半。白鸚鵡在飯場裡發她的高論時間不長,天方縣裡真出臺了檔案,說天方縣好多村莊因荒廢院落太多成了空心村,若任其發展下去,不僅白白浪費大量農村資源,還不利於人民群眾生活水平的提高,不利於生產發展。為了改變這種局面,促進農村發展,天方縣委、政府依照國家鄉村振興的發展戰略精神,決定在全縣範圍內開展合村並隊工作,整合農村資源,拓展農村發展空間,建設社會主義新農村,增強人民群眾的幸福感、獲得感。天方縣此次合村並隊工作的首要任務就是合併空心村。合併空心村不僅方便群眾生活,提高群眾生活質量,還能騰出大量的耕地,最佳化社會資源,增加農民收入,絕對是件一舉多得、利國利民的大好事。

鑑於眼下的小白莊村常住人口少、荒廢院落多、三面環河交通不便等實際情況,天方縣第一批合村並隊的村莊名單上就有它。縣裡檔案下發到白宇祺手裡的第二天中午,他就在他家的喇叭上下通知了:“咱們在家的人都聽好了,一會咱們每家一個代表到飯場裡開個小會,我先簡單傳達一下縣裡關於合村並隊的檔案精神,大家心裡好有個思想準備,然後再設法通知一下咱們在外地的街坊鄰居,讓他們儘快回村裡來配合縣裡的合村並隊工作。”喇叭一落音,小白莊在家的男女老少就湧向白玉剛家裡——雖說要一家去一個代表,但合村並隊涉及到每個人的切身利益,小白莊每戶人家關心它的可不止一個人。

合村並隊吹風會非常短,說的卻全是乾貨,參會人從白宇祺的簡短介紹中對即將到來的合村並隊有了初步的認識,又有點茫然不知所措——難道真的要搬離祖祖輩輩生活的小白莊嗎?所以會議結束後,大家再不像以前那樣嘰嘰喳喳地說說笑笑,個個臉上都流露出一絲的愁雲,些許的失落。白宇祺卻顧不得這些,忙著挨個給在外地的村民打電話,通知他們儘快回來配合縣裡的合村並隊工作。這個時候,剛好白東海從縣城裡回到家裡,見白宇祺口冒著粘沫挨家挨戶地打電話,他一下子樂了:“我的村長大人,這都什麼年代啦,你還抱著電話挨家打?你就不會建個咱村的微信群,有什麼事在村微信裡一發布,大家不就什麼都明白了?大家有什麼意見建議,也能在群裡相互商討,省得大傢伙大老遠的非得跑到一起開會了。”這回輪到白宇祺吃驚了:“這是什麼時候時興的玩意?你咋不早給我說這事啊?快,快幫我建那個叫什麼群來著!”白宇祺說著就把他的手機遞了過去。白東海也不客氣,接過白宇祺的手機就埋頭給他組建起小白莊的微信群來。

鼓搗了一個多小時,白東海抬頭望了望天,又搖了幾下腦袋道:“哎喲,我的天啊!為建咱村裡這個群,我的腦袋都快累掉啦!給你村長大人。”說完,嬉笑著把手機還給了白宇祺。“你這次可給咱村裡立了個大功,回來我代表全村的老少爺們得請你好好搓一頓。”白宇祺一邊躍躍欲試地要在群裡發資訊,一邊和白東海開著玩笑。“村長大人,吃飯的事先別提,你還是趕緊給咱村的這個群起個名字吧!”白東海笑吟吟地提醒白宇祺。白宇祺聽罷略微沉思了一下,就興奮地徵詢眾人的意見道:“咱村裡群名叫‘白氏論壇’怎麼樣啊?”飯場里人一聽到這個名字,都誇白宇祺給小白莊微信群起的名字有水平,說他不愧為校長出身,起個微信群名都起得那麼高大上。心裡一高興,白宇祺遂用語音在群裡招呼了一聲:“小白莊的老少爺們,大家好。”只一會的工夫,群裡人就紛紛回應他。白宇祺激動壞了:“今天咱們國家的形勢發展真的到了‘只有想不到,沒有做不到’的地步啦!我有了這個微信群,今後你們就是跑到跑到天涯海角,我也不愁找不到你們啦!另外,咱村裡有什麼事了,我也能隨時和大傢伙商量了。這比以前我挨家挨戶地打電話徵求意見強多啦!”。白宇祺說著就把天方縣裡合村並隊的方案發到“白氏論壇”微信群裡。方案剛一上傳到群裡,群裡人一下就炸了鍋,特別是那些還沒有回來的人,一聽說小白莊要整體搬遷走,頓時急了眼:這村子要是搬遷了,往後回老家往哪裡回啊?咱祖祖輩輩生活的地方怎能說搬遷就搬遷呢?沒了小白莊,將來咱們到哪裡尋根去啊?有人說得更激動更直白:小白莊沒了,將來就是想給去世的老人上墳燒刀紙也找不到地方啦......。從未離開過小白莊的白玉剛夫妻倆聽到小白莊要整體搬遷,更像丟了魂似的:窮家難捨,故土難離。都是一大把年紀的人啦!到頭來怎麼連個窩都沒有啦?大家說得不是沒有道理,小白莊是他們的根系所在,小白莊存在一天,他們的心就安穩一天;小白莊一旦不存在了,小白莊人也只能如斷線的風箏四處漂泊了。

說實話,聽到小白莊要搬遷的訊息,白宇祺心裡比群眾還難受,只是為了上頭的工作,他才竭力保持著表面的平靜。這個打小令他夢縈魂牽的小村莊,這個他守望了大半輩子的小村莊,如今卻要離開了,還要眼睜睜地看著它消失在這片土地上,心裡的那份不捨與失落怎是外人能體會到的?當小白莊人在“白氏論壇”微信群裡情緒激動地議論著小白莊搬遷的事時,他一句話也不敢插,生怕自已受到大家情緒的感染不能自持,如果那樣的話,肯定會影響到小白莊的搬遷工作的。作為村幹部,他白宇祺什麼時候都不應該感情用事。面對情緒的人群,他能做的就是努力剋制自已,竭力做好他們的引導工作。

當野灘鎮黨委、政府聯合下發的《關於小白莊行政村參與野灘鎮合村並隊工程專案的正式通知》的紅標頭檔案下到白宇祺手裡時,他攥著僅有薄薄兩頁紙的檔案卻似有千斤重。自從那天在村裡開過搬遷吹風會後,他心裡就有點害怕,害怕搬遷日期真的到來。即便如此, 這一天還是如期而至。接到正式通知後,白宇祺圍著小白莊轉了一圈又一圈,在村裡看了一遍又一遍。眼前的一座座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院落,一道道高低寬窄不等的圍牆,一處處大大小小的坑塘,一條條彎彎曲曲的水泥小路,還有牆角旮旯裡的花花草草......,他看著都是那麼親切,那麼讓他戀戀不捨,以至於在他眼裡,小白莊的每一個角落裡都有絕美的風景。可惜的是,不久的將來,這些風景都將不復存在,唯有到自已腦海的記憶裡去搜尋。

白宇祺來到飯場裡,由於還沒到吃飯的時辰,飯場裡空無一人。凜冽的寒風呼呼地颳著,老棗樹凌亂的枝條在半空裡隨風舞動,由於少了綠葉的裝扮,枝幹顯得粗糙突兀,全然沒了夏日的嫵媚秀氣。一棵棵老棗樹如一位位小白莊的老人,長年累月的艱辛勞作使得它們的身軀不再偉岸挺拔,卻依然年復一年地開花結果,竭力把自已最美好的東西奉獻出來。這些老棗樹陪著他度過童年、走過少年,伴他一路走來,一路風雨直到今天。很多年前,他曾經騎在它們的枝丫裡玩耍,也曾經爬上它們的枝頭採摘果實。那些甜酸脆爽的棗兒帶給他的不僅是味蕾的舒坦,還有終生難忘的歡樂與永不磨滅的記憶。如今他要離它們而去了,心裡的那份不捨用語言怎能表達得清?

儘管十分不捨,小白莊人還是在各自的搬遷協議上籤了字。因為他們心裡都明白,合村並隊是大勢所趨,是時代發展的需要,只有順應時代的發展,才會有光明的未來,小白莊也不例外。

隨著搬遷協議簽訂完畢,小白莊人開始忙著處置各自家裡的東西。嗅覺靈敏的小商小販們聞風而動,一窩蜂地湧進村裡,走街串巷地吆喝著他們求購的東西,希望分得小白莊的最後一杯湯羹。一時間,平靜的小白莊裡變得喧鬧起來,到處是忙碌的人群,到處是搬家的場景。有人忙著處置家裡的樹木傢俱,有人忙著打理準備帶走的物品,有人則與小商販們一點一點地討價還價,準備將家裡的東西打包處理,也有人什麼都不做,在自家的庭院裡徘徊了一圈又一圈,庭院裡的東西被他們撫摸了一遍又一遍,就是不捨得動一草一木。看得出來,他們對自已的任何一件東西都不忍心捨棄。只有小商小販們最高興也最興奮,他們笑容可掬地和賣主們講著價錢,每成交一單買賣,還會故弄玄虛地說這筆買賣要虧賠多少,實際上他們早賺了個盆滿缽滿。在他們一車又一車的不停搬運下,原本滿滿當當的小白莊很快就變得空空如也。

整個小白莊裡只有白玉剛最沉得住氣。當其他人忙著搬運處置自家的東西時,他家裡卻沒有絲毫的動靜——他實在不忍心親手將院子裡的老棗樹處置掉,至於家裡的其它東西,他兒東海已給他說過了,搬新家後,老院子裡的東西一件也派不上用場,能送人的就送人吧!所以,當其他人家都忙著處置家裡的東西時,唯有他每天還像以前那樣該幹啥還幹啥。白玉剛表面上平靜如水,心裡卻如一鍋沸水。盤算著鎮裡限定的搬家日子越來越近,他心裡越發的焦躁不安。村裡人已不來他這裡吃飯,大家都忙著找尋搬家後的臨時居所——新村還需要一段時間才能建好入住,小白莊又必須搬離,就只能先找地方暫住了。

一向熱鬧的白玉剛家裡一下子變得冷冷清清的,這讓白玉剛很不習慣。這些天裡他一直在想,將來搬去的新家裡還能設飯場嗎,他還能再栽種棗樹嗎?他常常暗自問自已,儘管明知道不可能。所以眼下的他是儘量呆在老院子裡,能多呆一天是一天,能多呆一會是一會,一旦搬離了,就再也沒有機會了。搬遷之前,他沒有感覺出自家的老院子哪裡好,如今要搬走啦,才體會到離開這個老院子有多難受,特別是離開陪伴他幾十年的那些老棗樹。

這幾天裡,為保住院子裡的二十多棵老棗樹,白玉剛一直在纏磨白宇祺。“老院子扒掉就扒掉吧!那是沒有辦法的事,那二十幾棵老棗樹總得留下來吧?那可是俺的心頭肉啊!再說,真要砍去,小白莊人也不會答應的。”每次見到白宇祺,白玉剛都這樣說。白宇祺理解白玉剛的心情,也覺得鎮上一刀切的搬遷規定有些不合情理:縣裡合村並隊是為了更好地發展農村,並沒有要求推倒農村裡的一切東西重來啊!儘管心裡同情白玉剛,白宇祺卻沒敢答應白玉剛的這事兒——萬一上頭哪個領導堅持,非要砍掉那些老棗樹,他白宇祺也扛不住啊!所以每逢白玉剛求他這事兒,白宇祺只能寬他的心:“大叔,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兒,我會把你的想法向領導反映的,也會盡力為你爭取的,至於能不能成,那還得由領導拍板。”最後一次,白宇祺又跟白玉剛這麼說,白玉剛就跟他急了:“領導拍板,領導拍板,他就不是人啦,就沒有一點人情味啊?”說完賭氣不再搭理他。看到白玉剛那樣,白宇祺心裡還憋屈得不行。說實話,為了那二十多棵老棗樹,他可沒少求野灘鎮裡的領導,可領導總是推辭說,這事兒回頭再說,回頭再說,就是不給他交個底,到底是行還是不行。

這次受了白玉剛的氣後,白宇祺對鎮裡領導也有意見了:留住這二十多棵老棗樹是多大個事啊,怎麼老是推三阻四的不給個囫圇話?老百姓的感受就不考慮一點嗎,就只看上面的臉色行事嗎?不行,這事今天就算豁出去,也得要領導給個說法,要不然都跟村裡人沒法交代了。嘴裡嘟囔著,白宇祺又朝野灘鎮政府大院走去。

“喲!白主任,今兒又來說棗樹的事?”端坐在辦公椅上的書記韓濤一見白宇祺進到他的辦公室裡,不等白宇祺張嘴就先挑明瞭話題。“韓書記,您還真說著了,我就是為那事來的。留下來那二十多棵老棗樹不僅僅是主家的意思,也是三百多小白莊人的迫切要求。這件事您如果再不表態,我可就沒法子回小白莊了。”情急之下,白宇祺想起來這一招——民意不可違啊!“他們還說了,如果鎮裡再不給個說法,他們就、就......。”唯恐壓力不夠,白宇祺說到這裡還賣起關子來。“他們就什麼?難道還會因這點小事出亂子?”感覺事態不妙的韓濤不再矜持,緊張地從椅子上站起來問道。白宇祺卻不再說話,他要憋一憋韓濤,看他究竟說什麼。“不是不能保留,我是擔心幾棵老棗樹站在那裡,縣裡會說咱們的合村並隊工作不徹底。既然群眾都要保留,咱也得順應民意,對不?”不知道是害怕小白莊人真做出什麼過激的事來還是另有考慮,韓濤終於說了囫圇話,也算是給了他自已一個臺階下。心裡憋著氣的白宇祺聽過韓濤的表態後終於長吁了一口氣。

白玉剛終於要搬家了。臨搬離前的一天上午,天陰沉沉,寒風呼呼地颳著,看樣子是要下雪了。白玉剛特意把二光棍、白玉彬、白老六、白宇祺、白鳳超等村裡十多個老人召集到他家裡,說是要在他家裡和大家吃搬離前的最後一頓飯,也算是他家的飯場有始有終。外面太冷,飯改在屋裡吃。屋裡的東西差不多都送了人,整個屋裡空蕩蕩的,他的心裡更是空落落的。飯菜非常簡單,一盆大燉羊肉另加幾盤素菜,全是“鄭氏大燉羊肉”飯店裡的。為了禦寒,白玉剛把他家的煤球爐生著了火。待大家圍著飯桌坐定,他客氣地對眾人說,以前總感覺會和大夥在這個院子裡吃一輩子飯的,做夢也沒想到還會搬家,並且還得到樓上去住。他這才意識像這樣大家天天坐在棗樹下一起吃飯的日子不會再有了,真是太讓人遺憾了。說著說著,他竟動了情,眼淚不自覺地流了下來。也許是被白玉剛的情緒所感染,也許內心裡都有一種失落與不捨,在座的人先是面面相覷,接著就情不自禁地都抹起眼淚來,房間裡的氣氛頓時顯得壓抑沉悶起來。

大概是不想讓這頓飯吃得太傷感,白宇祺抹去眼淚後,訕笑著端起酒杯:“我說各位長輩們,咱們這是吃飯呢,還是湊在一起比著傷心呢?大家以後又不是天南海北不見面了,往後還得天天見面,只是不在這個地方了,‘樓上樓下,電燈電話’的理想生活,咱們盼了幾十年,到今天終於實現了。咋又不高興了?來、來,就憑這個,咱們也得好好慶賀一下啊!”說完,他先幹了一杯。見白宇祺這樣,其他人,包括白玉剛再不好意思抹眼淚,也都端起各的酒杯。

一杯酒下肚後,大家臉上的傷感與遺憾才少了些,房間裡的氣氛也輕鬆了些。“咱們以後得經常在一起聚聚啊!可不能學城裡人,一搬到樓上就關起門來過日子,誰也不理誰了。”白老六一邊抹著嘴角酒的殘汁,一邊提醒大家。“那是當然,那是當然,咱們小白莊人走到哪裡都得相互照應著。”坐在他對面,一頭白髮的白玉彬捋了捋山羊鬍子說道。白玉剛拿起酒瓶給大家把酒杯斟滿後,一本正經地說道:“這一段時間,我心裡老有個想法,也不敢說出來,生怕你們笑話,說我閒操心。”眾人見他這麼說,就勸他說出來聽聽,但說無妨。白玉剛立馬正色道:“這次搬家後,小白莊不存在了。但小白莊人還在,咱們不能搬離小白莊後,小白莊以後的事就沒人管沒人問了。如果那樣的話,外面的人會笑話咱們,地下的列祖列宗們也會對我們有意見的。所以咱們得想個法子,讓小白莊的後世子孫都知道自已是小白莊人,小白莊人無論走到哪裡都得記著小白莊。”眾人聽他這麼一說,也都來了興趣,又有些茫然——他們不知道這樣的法子在哪裡啊!這個時候,白宇琪獨自悠悠地呷了一口酒,把酒杯輕輕放在桌子上後,才若有所思道:“不瞞你們說,這個事兒,我也想了很久啦。我想先說說我的想法,你們聽聽中不中。”吃飯的人就催促他趕快說出來讓大家聽聽。白宇祺說道,他打算把小白莊村裡的那口老井重新整修一下,井上面建座涼亭,在涼亭旁邊立一塊石碑,上面刻上小白莊的村史,再把小白莊小學老校長朱育仁老先生的靈柩遷過來,安葬在白玉剛家裡那二十多棵棗樹下。每年清明節時,無論在哪裡的小白莊人都要來這裡憑弔他老人家,並把它作為一項優良傳統傳承下去。

白宇祺剛把他的想法說完,白鳳超就現出滿臉的不解:咱們正說咱小白莊的事,你怎麼扯起外姓人氏來,朱老師怎麼能安葬在這片棗樹林裡?其他人的表情也是如此。白宇祺見眾人這樣,就鄭重說出了他的理由:“‘飲水思源,吃水不忘挖井人’的道理大家應該懂吧?以前咱們小白莊村裡哪個人沒有吃過村裡老井裡的水,咱們是不是應該銘記那些挖這口老井的人?同樣的道理,朱老先生作為一名人民教師,一生無兒無女,在咱們小白莊小學裡無怨無悔地教書育人了一輩子。咱們小白莊哪戶人家裡沒有人跟他上過學,沒有受過他的教育?古人說的‘傳道、授業、解惑’的為人師道,他老人家是真真切切地做到了。如果沒有他老人家,咱們小白莊裡得出多少‘瞪眼瞎’啊!一個沒有文化的人,他這輩子走到哪裡不是兩眼摸黑,還談什麼幹事創業?同樣,一個盡出“瞪眼瞎”的村莊也不會有光明前程的。朱老先生雖然不是咱小白莊的人,但他把他的一生都獻給了咱們小白莊小學,就等於是他老人家用畢生精力為咱們小白莊人挖掘出一眼文化教育的甘泉,滋潤滋養了所有小白莊人。單憑這一點,他對咱小白莊的貢獻就是無與倫比的。咱們懷念小白莊,不是單單懷念咱們在小白莊生活的點點滴滴,也不是單單懷念小白莊的一草一木,而是主要懷念朱老先生的為他人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的奉獻精神。今後我們教育我們小白莊的後世子孫,也是要求他們銘記這種精神,傳承好這種精神,無論他們走到哪裡。”

白宇祺說到這裡,情緒有些激動,聲音有些哽咽,眼睛也有些溼潤。在座的都被他的這番話所感動,終於明白過來,白宇祺為什麼要那樣做了。恍然大悟的眾人紛紛對他的這一提議頷首稱道。這時,白鳳超雙手一攤,又提出來一個問題:“宇琪,你說的非常有道理,俺們都舉雙手贊同。但建涼亭還有立石碑,總得有個正兒八經的名稱吧?俗話說‘名不正言不順嘛!可咱們的這水平不行,不好辦啊!”白宇祺聽他說完笑了:“您這話說得就有點那個了,咱們在座的水平不行,不代表咱們小白莊的水平不行啊!您怎麼忘了根旺大叔呢!他雖然人在省城裡,但仍是咱小白莊的人啊!人家可是咱們省城報社的一支筆,您說他的水平行不行?”說完,白宇祺特意看了白鳳超一眼。白鳳超一下子不好意思起來,搓了搓自個的臉道:“我怎麼把咱們村裡的大才子忘了呢?”“咱們讓根旺叔來辦這個事,可是有條件的。咱們建的涼亭、石碑不僅要有名字,名字還得莊重大氣,石碑的碑文也要遒勁有力文采飛揚。只有這樣,才能反映出咱們小白莊人的精神風貌來。”白宇祺笑呵呵地說道。聽到要由兒子來給村裡的涼亭石碑起名並撰寫碑文,二光棍是又驚又喜:“這麼大的事,他能成嗎?”白宇祺興奮地站起來手掌一拍道:“他若是不行,咱整個天方縣裡就沒有一個能行的人啦!報紙上洋洋灑灑幾千字的長篇大論,他都能一揮而就,咱們這種事兒對他來說就是小菜一碟。”在座的其他人也都點頭稱是。看到眾人對自已的提議非常滿意,臉色有些紅暈的白宇祺又補充道:“最近咱們小白莊人開個會,湊在一起再議議這個問題。咱們人多點子多,方案一定下來,咱們就馬上操辦這事。”眾人聽了他的話,紛紛舉起手裡的酒杯,相互碰了一下,就痛快地一飲而盡。

飯吃完時間不長,鄭麗進院子裡來收她的碗盤。她笑盈盈地跟大家邊打招呼邊收拾她的東西。白玉剛急忙掏出錢來給她飯錢,被她婉拒了:“當初沒有大家的幫忙,就不會有俺們的今天。平日裡俺兩口子光忙生意,也沒有機會請大家吃頓飯。如今小白莊搬遷了,俺們的飯店卻不搬走,往後飯店就是咱小白莊人的家,隨時歡迎大家來家裡看看,俺們兩口子一定會替大家守好老家的,這頓飯就算是俺們兩口子給大家餞行了。”鄭麗說完拾起碗盤就離開了,到底沒要白玉剛的飯錢。聽過鄭麗的這番話,白宇祺激動地一拍胸脯:“這下大傢伙放心了吧?咱們小白莊的根還在這裡,往後咱小白莊人不論走到哪裡,都要常回家看看啊!”

隨著拆遷隊的一輛輛推土機、挖掘機等機械開進小白莊村裡,村裡的房屋院落很快就被夷為了平地,包括白玉剛家的。接著,成群結隊的貨運大卡車開進來,將拆卸下來的磚瓦木料一點不剩地都運了出去。很快,渣土車隊又進來了,一堆堆的建築垃圾被填進小白莊的一個個坑塘裡,深深的坑塘很快變成了平地。又經過推土機不斷地修理整平,昔日裡屋舍儼然的小白莊遂變成了一塊平整的農耕地,唯有那二十多個棵老紅棗樹還如從前那樣屹立在天地間,默默地守護著在此安息的朱老先生。

看到白宇祺在復墾後的地塊裡不停地徘徊張望,白鳳超的孫子白金將自已的推土機停在地頭上,跳下車就朝白宇祺跑過去。這小子三十歲不到就大腹便便,看來平日裡的酒場飯局不少。白鳳超已從他的農業綜合體裡完全退下來,他兒子白銀成了農業綜合體的董事長兼總經理。孫子白金自河東省農業大學畢業後也加入到他們的現代農業綜合體裡。白銀爺倆抓住這次合村並隊的機會,一次性又流轉了小白莊舊村復墾後的一百六十畝地,準備再上一批新興的農業專案呢!

白金氣喘吁吁地跑到白宇祺跟前:“宇琪哥,俺們把土地都復墾平整過了,鎮裡的領導說了,只有你認可了俺們的舊村復墾工作,他們才肯在復墾驗收單上面簽字,你看我們復墾得還行吧?”說著把手裡的復墾驗收單遞了過去。白宇祺接過單子,沒有急於稽核單子,而是向四周望了又望,還往前走了一段看了看,又退了回來。看他如此,白金還有些納悶,村長對他的復墾工作不滿意?白宇祺卻沒有注意白金的表情,他的心思都在腳下的這片土地上呢!白宇祺心裡清楚,他在白金的復墾驗收單上簽字意味著什麼。只要他簽上字,專業評估機構就會對小白莊的舊村復墾工作展開驗收,一旦驗收透過,野灘鎮的領導就會在復墾驗收單子上簽字。他們簽過字後,小白莊就不再是村莊而是成了名副其實的農田。小白莊也就成了個歷史名詞。祖祖輩輩生活的小白莊在他手裡變成了農田,他的心情能好受嗎?

心裡儘管有十二分的不願意,白宇祺還是在復墾驗收單上籤下他的名字,又神情落寞地把單子還給了白金。白金懸著的心馬上落了地,滿心歡喜地說了一聲:“謝謝你,宇琪哥。”就屁顛屁顛地跑向了他的推土機。隨著推土機的轟鳴聲遠去,兩行熱淚順著白宇祺的臉頰剎時流了下來。這時候的他忽然深深體會到自已當小學校長時讀過的兩句詩的內涵:“為什麼我的眼裡常含淚水?因為我對這片土地愛得深沉。”

白宇祺漫無目標地在腳下的黃土地裡深一腳淺一腳地遊走著,連他都不知道自已到底要到哪裡去。最後,他來到村外頭的小河旁。這條包圍了大半個小白莊的小河繞過小白莊後又不管不顧地流向東南方,全然不懂此時白宇祺的心情,也不懂得歲月的無情,只知道無憂無慮地流向前方。河裡碧波盪漾,波光粼粼,一群群的魚兒在潺潺的流水裡相互追逐,歡快地嬉戲,全然不知道外面翻天覆地的變遷。夾河兩岸上,一望無垠的柳樹深情擁抱著小河,嫋娜的枝條在春風裡輕盈地飄舞,枝條上的嫩芽,黃黃的,遠遠望去,彷彿鵝絨一般。各種不知名的鳥兒在柳樹叢裡翻飛起舞著,爭相歡快地鳴叫著。柳樹下的地上,一叢叢不知名的花兒迎風怒放,醉人的芬芳迎接著又一個春天的到來。

依照野灘鎮合村並隊的統一規劃,野灘鎮所有的村莊被合併為五個新社群,小白莊被整合到鎮駐地的新社群裡,小白莊周圍的村莊也都整合到新建的其它社群裡。白宇祺站在空曠的原野上向四周放眼望去,遠處一座座樓房正在緊張施工中,不用說那就是野灘鎮裡統一建設的新社群了。不久的將來,小白莊人和其它村裡人會一起搬進那裡去,開始新的生活。據說新社群裡各種生活設施一應俱全,條件比原來的村莊要好得多。望著一座座拔地而起的高樓大廈,白宇祺卻有點不理解,讓種地的老百姓都上樓住,這一點是不是符合農村的生活實際?雖然政府為這次合村並隊工作投入了大量的人力財力。

(二)

一座青灰色重簷翹角六角花崗岩紀念亭拔地而起,長長前出的屋簷,完全翹起的翼角,屋簷下斗拱如烘雲托月,使得整座紀念亭顯得古樸大氣。紀念亭的下方是小白莊的那口老井,一塊長方形乳白色匾牌懸掛在亭簷正下方。匾牌上面,“小白莊思源亭”六個鎏金魏碑體大字顯得端莊大氣剛健有力。紀念亭六根粗壯的圓形立柱呈圓形緊緊圍繞在老井四周,立柱之間還加裝了石質圍欄。為了與老井井口的大青石顏色渾然一體,能工巧匠們不僅用青色花崗岩製作了紀念亭的高高基座,連立柱之間的圍欄顏色也是青灰色的。三對立柱中,牌匾正下方左右兩側的立柱上鐫刻著鎏金魏碑體白氏家訓,上聯曰:流芳百代緬懷先祖創業巨族傳世澤;下聯曰:遠接千秋激勵後人繁衍名宗振家聲。另兩對立柱上則各自鐫刻著一條盤旋待飛的巨龍。家訓是族人對後世子孫立身處世、持家治業的教誨;盤柱飛龍則象徵著白氏族人吉祥如意,事業發達。思源亭的設計頗具深意,既對小白莊的子孫後代滿含期望,又給他們送上衷心祝福。

“思源亭”的右側,高三米、寬一米的青灰色花崗岩“小白莊感恩碑”如威武的衛士佇立在那裡。“感恩碑”的碑帽為鏤空雙龍拱衛著一輪球形旭日的石刻,石碑底座則是用一整塊長方形花崗岩雕刻而成。底座四周以耕耘播種為內容的浮雕,不論耕作場景還是人物造型都雕刻得栩栩如生,讓人如臨其境。感恩碑碑身正面自上而下亦是六個鎏金魏碑體大字——小白莊感恩碑,碑身背面用陰文楷書簡要介紹了小白莊的歷史變遷。村史簡介通篇流暢且富有韻律,字型結構方正,筆畫粗細均勻,佈局精密細緻。不用說這篇字字珠璣的紀念碑文出自省城報社才子白根旺之手:

明朱天下初定,齊魯丁口凋零。先祖白振興,上奉天命,孤苦攜妻,出山西洪洞,迤迤東行,跋山涉水,歷盡艱辛,得此安身立命之地。先祖勤懇,寒耕熱耘,汗透衣衫,勞作不輟,方得生息延命。先祖共得八子,平日嚴管厚愛,謹遵耕讀之道。八子賢孝,信守治家聖訓,勤儉持家,不辱使命。承蒙先人代代生生不息,白氏家族血脈方得以薪火相傳。諸先人為保子孫後代生命無虞,安心生產,遂聚族而居,並築土為寨,寨名曰小白莊,此小白莊之始也。

白氏先人,尊聖崇賢,信守禮儀,上孝父母、下恤子孫,勤於農桑,治家有方。同宗族人,世代重信守義,親仁善鄰,救災恤鄰,睦鄰相處。白氏歷代子孫,銘記先人聖訓,躬身踐行,遂聲隆日漸,譽響四方,延至今日。

名師朱育仁,畢生獻身小白莊鄉村教育,學為人師,行為世範,其教書育人之風範,為世人敬仰。今撰文緬懷其業績,仰望其人格,白氏後人當永世不忘先生之恩德教誨。

天道有常,終始如一;水無常形,蓄勢待發;人有倫理,貴為靈長。前人栽樹,後人乘涼。今幸逢時代盛世,政通人和,舉國上下同謀民生福祉,炎黃子孫共築民族復興之夢,中華兒女勠力同心,開啟華夏千秋偉業。

承蒙黨恩蔭庇,小白莊喜遷新居福地。飲水思源,緣木思本。今白氏子孫,同聚一堂,集思廣益,築修“思源亭”於故土,立樹“感恩碑”於舊址。藉以緬懷先祖功德,重溫先人遺訓,激勵當世吾輩,踔厲奮進,勇毅前行,不辱白氏浩浩家風,不負時代巍巍使命。

小白莊全體白氏共勉。

丙申年甲午月已未日

(2016年6月6日)

“思源亭”、“感恩碑”落成典禮上,四百九十九名小白莊男女老幼在族長白鳳超引領下,神色莊重地列隊站在莊嚴肅穆的“思源亭”前,聆聽白宇祺誦讀“感恩碑”碑文。歷經歲月風霜的白宇祺忘我地誦讀碑文,他的聲音時而慷慨激昂,時而婉轉低迴,聲情並茂的誦讀聲裡飽含著對故土的依戀與不捨,飽含著濃濃的鄉愁,還有些許的落寞與惆悵。白宇祺的忘情誦讀,讓參加落成典禮的每一位小白莊人又一次沉浸在小白莊往昔的歲月裡,沉浸在對故土的深深懷念裡。當碑文誦讀完畢,現場上每一張凝重的臉龐上無不掛著晶瑩的淚花。

緊挨感恩牌,那二十餘棵紅棗樹又開始變得枝繁葉茂,茂密的棗葉叢中,綠瑪瑙似的棗兒又在枝頭上的微風裡搖曳,只是紅棗樹下,再也尋不到那處令小白莊人夢縈魂牽的飯場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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