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一切照舊。

第二天早晨上工前的動員會後,村支書找到我娘:“廉官兒他娘,告訴你個不好的訊息,廉官兒他爹被抓走了,聽說是你三弟和人打架,廉官兒他爹見你弟弟吃了虧,拉又拉不開便動手打了對方一拳,正好打到鼻子。那人鼻子流血了,人家抹得滿臉都是。工地上的領導報了警。警察調查你家是地主成份,不老實改造,破壞大躍進,得進行勞動改造,聽說判一年勞改,到薛城監獄服刑去了。

”啊?”我娘差點沒站住,扶著牆順著坐下去,依在牆根,眼淚可能昨天流乾了,呆呆地坐著,坐了很久很久……

我大姑姑到了結婚的年紀,衡量再三,要嫁給一個比她大十二歲的光棍漢。

我大姑哭著對我奶奶說:“娘來,他比我大哥還大,三十了,快成小老頭了,一隻眼睛還有白內障,真帶不出門!”

“妮兒來,這個小夥子雖然年齡大點,大了知道疼人。白內障不仔細看看不出來。人家是貧下中農子弟,又當隊長,嫁過去你少受點苦。”大姑姑流著淚答應了。

出嫁那天,我大姑姑手裡連個包袱都沒有,穿著姑父家給置辦的一身新衣服,跟著姑父走了。走了老遠,大姑還回過頭來,望了望站在村頭的一家老小,抹了抹眼角的淚。我奶奶舉起手,朝著大姑姑擺了擺手,止不住老淚縱橫。

去修河堤的三叔回來了。他跪到我娘面前:“嫂子,我哥怕我坐了牢娶不上媳婦,把所有罪過攬在自己身上去服刑了。”三叔說著,眼淚奪眶而出。

我娘扶起了三叔:“你哥哥做的對!”我娘說不下去了,也跟著哭了起來。

“嫂子,對不起!”

我娘什麼話也說不出了。

新年到了,村裡已經沒有糧食開食堂了,大家個個愁眉不展,不知道這個年咋過。

大年初一天沒亮,我們家把從地裡撿來的爛地瓜放到碾上碾碎,篩出細面用開水燙一下活成面,把胡蘿蔔剁碎,放點油鹽做成餡子,包成餃子。

餃子下鍋了,幾個叔叔在破木板釘成桌子旁守著,等著,不時伸長脖子往灶臺邊看看,伸伸舌頭,舔一舔唇邊的口水,摸摸咕咕叫的肚子。

四叔瞪著五叔說:“小五,叫你去拾爛芋頭你不去,你得少吃點。”

五叔一聽說要他少吃餃子,馬上說:“四哥,下次我一定去。我要是吃不飽沒力氣挖爛地瓜了。”

餃子上桌,我爺爺怕幾個叔叔搶,往每個人碗裡分:“小孩每人分十個,大人多分幾個。”

“多大算大人?”我四叔恐怕分少了,努力踮著腳尖說。

“十六算大人。”

“唉!”四叔只有十三歲,比我大哥大一歲,他覺得無比沮喪。

我姐分到了十個餃子。她看著冒著熱氣的餃子,口水都流出來了。伸出小手去抓,餃子太燙了,她縮回小手。

“小妮,用筷子啊!”我娘怕我姐燙傷了小手,忙提醒道。

“娘,餃子太滑溜了,夾不住。”我姐委屈巴巴地說。

“小妮,你夾不住我給你夾。”我四叔的十個餃子一半已經下肚,燙得舌頭疼,吸溜吸溜不停吸著氣說。

我大哥看出了我四叔的心事,忙阻止道:“四叔,待會兒餃子涼了,小妮用手拿著吃,不用你代勞了。”

我四叔本來想著往我姐嘴裡夾餃子時,趁別人不注意往自己嘴裡放一兩個,不曾想被我大哥識破了計謀,背一駝,像個洩了氣的皮球,吃餃子的速度都慢下來。

我姐手拿著餃子吃了一半多點,小肚子已經感覺有點飽了。見我四叔五叔都眼巴巴地看著自己的碗,拿起兩個每人一個,剩下兩個全放進我大哥碗裡,小嘴裡唸叨著:“你們多吃點,吃飽了有勁去挖爛地瓜。”

我姐說得我爺爺眼眶紅了:“我們小妮最懂事了!你們幾個臭小子得學著點。”爺爺摸摸我姐的頭又說,“等以後好過了,我們過年包淨肉的水餃,讓大家吃個夠。”這就是我爺爺的心願,可惜他到死都沒實現這個願望。

大家好幾天沒吃過飽飯了,今天的爛地瓜餃子已經是難得的美味了。

秋收時,人們忙著搞運動,許多地方的地瓜和胡蘿蔔沒收就被翻到地裡。

冬天,大地被冰封住,凍住了埋在土裡的地瓜。凍地瓜慢慢失去水分,快被風乾了。我爺爺是有名的小諸葛,估計大隊食堂快開不下去了,早早拖著病體帶著我四個叔叔和我大哥到處挖爛地瓜。

初一早晨吃完了餃子,我爺爺帶著大家揹著揹簍,拿著抓鉤下地了。

他們用抓鉤往土層下面扒拉,扒拉出來的地瓜一捏一股水,吸進嘴裡甜甜的,有股紅糖水加了一點點醋的怪味。

這次我五叔不敢偷懶了,挖得可積極了。我爺爺鼓勵大家:“回到家要把每個人的爛地瓜上稱稱,誰的多,誰分到的飯就多。”

大家一聽,扒掉棉襖,掄起抓鉤,甩開膀子,看誰挖得多。他們個個挖得起勁,頭上直冒白煙。等到傍晚回家的時候,每個人的揹簍都盛不下了,褲腰裡,口袋裡都裝著爛地瓜。

曬穀場成了我們家曬爛地瓜的場所,爛地瓜幾乎擺滿了場院。爛地瓜曬乾,像堆木頭那樣堆好,吃的時候放碾子上碾。

石頭碾子一吱呀,大家就不用捱餓了。

轉眼到了花開的季節,村子裡的榆樹皮都被扒光泡一泡碾碎吃掉了。大家到處挖野菜,吃過的沒吃過,都拿來試一試。有人吃了過敏,臉腫得看不見鼻子。

朱淑勤家已經斷頓好幾天了,淑勤餓得連走路的力氣也沒有了。平時吃了早飯就帶著弟弟來到場院,和我姐一起看弟弟。

她們把弟弟往打穀場上一放,隨便他們怎麼爬。我姐和淑勤姐一起玩她們的遊戲。

兩個小人有時在場院邊的草叢裡捉個螞蚱。

她們捉到螞蚱用線拴上腿,手牽著線。螞蚱想蹦,被繩子牽著,蹦起來又被拽回來;張開翅膀飛,飛起來又拽回來,。兩個小人咯咯咯笑個不停。

弟弟們被吸引了,伸著小手要,姐姐們大方地給他們。可是剛放手裡,螞蚱展開翅膀帶著繩子飛走了,兩個姐姐跑著去追。螞蚱帶著繩子飛不遠,繩子纏住草葉,飛不動了。

姐姐們咯咯笑著跑過去,把螞蚱捉回來。弟弟們再要,姐姐們不給他們了,惹的弟弟哇哇哭,姐姐們趕緊過去哄。她們想了個辦法,把拴螞蚱的繩子系在弟弟手上,一個弟弟不哭了,另一個弟弟沒有就哇哇哭。姐姐把繩子解下來,拴在另一個弟弟手上,另一個弟弟不哭了,那個弟弟又哭了。兩個姐姐手忙腳亂。光一隻螞蚱她們就玩半天。

場院裡留下了弟弟們的哭聲,也留下了姐姐們的歡笑。因為她們有伴,大人上工比較安心。

淑勤姐這兩天沒有來。我姐跑到她家找到她問道:“淑勤,我們去玩吧?”

“餓!”淑勤懶懶地答道,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

“你等著。”我姐跑回家,從爛地瓜堆裡拿了兩塊放懷裡,噔噔噔跑到淑勤家,小聲說:“讓你媽碾碎了給你做糊糊喝了就好了。”

我姐做了我家的內賊。後來,被我娘發現了,我姐可憐巴巴地說:“娘,我少吃一點,給淑勤送點。要不她會餓死的,小妮就沒朋友了。”

我娘抱起我姐:“好。”親一口表示認同。

我們家的爛地瓜一天天減少,眼看就要見底了。我爺爺又帶著一家老小去挖野菜。

野菜挖回來,摻和在爛地瓜面裡,開始捏窩窩,後來煮野菜糊糊,再後來只能吃野菜粥了。看著一家人日漸消瘦,愁得我爺爺鬍子都捋掉了不少。

四個叔叔,一個姑姑,加上我大哥,六個姑娘小夥像餓狼一樣,天天盯著大鐵鍋,想把大鐵鍋盯出個洞來,異想著大鐵鍋快點變成個聚寶盆,半夜神奇地變出大白饅頭來,想得眼都綠了。

忽然有一天,我爺爺堂弟家的女兒給我小姑姑介紹了一個婆家,對方是煤礦井下工人,就是年齡大點,比我小姑姑也是整整大了十二歲,要是願意,對方答應給我家一籃子大白麵饃饃。

想著好幾個月沒吃過的白麵饃饃,一家人口水都流了出來。我小姑姑這回沒像我大姑那樣牴觸,她覺得能讓大家吃上一頓飽飯,自己嫁過去當工人家屬,大點就大點,姐姐的老公也是大這麼多,心甘情願地跟著走了。

我奶奶看著用小女兒換來的白麵饃饃,眼裡的晶瑩掉在饃饃上,肚子咕咕叫囂也不肯咬下去。她覺得咬下去就像咬她小女兒肉。

叔叔們沒心沒肺地大口吃著。四叔、五叔的一個饃饃沒來得及品出滋味就下了肚,活像豬八戒吃人參果。

他們吃完一個還想拿時,饃饃早就被我爺爺掛起來了:“饃饃掛在這裡,誰也不許偷吃,我們掰巴掰巴,摻和點野菜做成粥,湊合幾天是幾天。”爺爺說的在理,大家沒有不服從的。

我大姑嫁到了鐵路東的一個村莊,姑父當隊長,他隊的糧倉就在他家院子裡,鑰匙掛在大姑父的腰間,大姑時不常地偷摸拿點糧食來接濟我們一家。

有一天,我大姑擠眉弄眼地對我奶奶說:“偷摸拿點,不敢拿多,每次就拿一點點,拿多了讓人發現了,二哥就是我家那口子的下場。你家人太多了,管不了這麼多人。”

奶奶可能被餓醒了,非常明白姑姑話裡的意思,對我娘說:“廉官兒他娘,我們住的遠,在一塊兒吃飯不方便,要不就分開單吃吧!”

我娘哪能不明白我奶奶的意思,她們想吃獨食,這是要分家了。她們為了自己活命,多吃一口大姑偷摸拿來的糧食,把我娘她們四口分出去,不顧她們四人小的小,小腳女人沒力氣,不顧我爹為了我三叔打架,怕我三叔娶不上媳婦,獨自攬下罪過去坐牢,竟然把她們分出去,這是把她們往死路上推啊!

很多年以後,我娘都不能原諒我奶奶,記恨我大姑的不仁不義。

沒辦法,我娘領著我大哥、我姐,抱著我二哥頭也不回地走了。

我娘是個有骨氣的人,回到家,關上柴房的門,一聲不吭。她伸手摸摸我姐姐的小臉,像是在說:你爹不在,我絕不能讓你餓死!又看看站在跟前的大哥,好像有了底氣。

分家後,我娘和我大哥天不亮就到處去挖野菜。挖野菜的人太多,周圍根本挖不著,娘兩個就相伴到鐵路邊挖。

津浦鐵路從天津到浦口,當初是日本人為方便運輸戰略物資,把從我們國家搶奪來的寶貝運回本土修建的。

鐵路佔地面積很大,中間是路基,路基高高的,比平地高出得有兩米左右。路基兩邊種著幾十米寬的紫樹槐,這種植物屬灌木,根系發達,保護路基。再兩邊就是鐵路壕,每條鐵路壕有一二十米寬,雨水積存在這裡,形成了兩條河,裡面野生小魚、小蝦挺多。

我娘不顧腳小,帶著我大哥下到鐵路壕裡摸魚,有時水蛭吸在腿上,取下來一手血。

有一天天沒亮,我二哥就餓哭了。我娘餓得奶水早就沒有了。二哥才一歲多一點,牙齒沒長全,吃不了野菜。弄不到吃的還不得餓死啊!

我二哥哭,我娘也哭,家裡一點吃的都沒有了,得去弄吃的。我娘一次又一次望向窗外,盼望著天亮。

天剛亮,我娘就帶著我大哥,揹著揹簍往鐵路方向走去。

來到鐵路壕子,我娘站在水邊,彎腰在水裡摸蝸牛。

春天到了,水暖了,蝸牛繁殖很快。

我娘和我大哥沿著水邊摸,不多會兒就摸了小半揹簍。二哥的牙咀嚼能力不夠,咬不動蝸牛,我娘想著得撈點小蝦,扒出蝦肉,用刀剁吧剁吧,給我二哥做湯喝。

於是,我娘脫掉鞋子站在水裡,揮舞著揹簍撈蝦。一個沒留神滑了一下,我娘腳小站不穩,撲通一聲掉進水裡。多虧鐵路壕子水不太深,我大哥趕緊跑過來,拉起我娘。

我孃的衣服溼透,頭髮滴著水,滿臉泥漿。看著自己狼狽的樣子,娘倆互相攙扶著大笑,笑得眼淚都出來了。她們知道,我爹不在,這時候哭也沒用。笑完了,我娘接著撈。幾下子下去,終於撈到了蝦。

雖然人捱餓,這些蝦可沒捱餓著,個個肥肥的,綠瑩瑩的透亮。

我大哥看了笑得見牙不見眼:“娘,弟弟今天不用捱餓了!”

“嗯!”我娘繼續撈。

半天過去,揹簍裡的蝦亂蹦亂跳。

我娘帶著我大哥回到了家。我姐和二哥哭成了一團。我娘抱起兩個,給她們洗了洗花貓臉,拍著,哄著:“乖乖,不哭了,我們今天吃好好。”這一天,娘四個吃的好滿足!

附近實在挖不到野菜了。我娘領著我大哥穿過津浦鐵路涵洞到路東去挖。

鐵路東面人煙稀少,土地貧瘠,好生長富米秧。富米秧就是喇叭花,可能因為它開花多,結籽多,所以我們當地叫它富米秧。

富米秧不挑地,貧瘠的土地長的瘦些,葉片小些,它的根雪白雪白的,非常可愛。它的根深深地扎入地下,你拔它,只能扯斷它的根,不會全拔出來,它會接著生長。

鐵路東成片成片的富米秧鮮嫩碧綠。我娘和我大哥不一會兒就拔滿了揹簍。

回到家,我娘洗吧洗吧,剁吧剁吧,放鍋裡煮了一鍋野菜湯。一家人開飯了。

吃了兩天,一家人都拉不下屎來。我姐姐小臉憋得通紅,拉不下來吭吭直叫。我娘給她用手摳,摳出來幾個羊屎蛋兒。我姐再也不肯吃富米秧做的湯了。我娘和我大哥沒辦法,找不到別的野菜,也不能餓死啊!拉不下來就多蹲會兒。

有時摸條魚掏個鳥蛋還得餵我二哥。二哥牙沒長齊,吃不下這扯扯拉拉的東西,得硬著頭皮讓我姐姐吃。我姐姐閉著嘴,就是不吃。

她小臉蠟黃,兩眼摳瘻著,小脖子伸得老長,肋骨根根突出來,胳膊和肩膀骨頭縫都很分明,一抬胳膊就像個木偶人,姐姐氣力小了,趴在娘懷裡懶得動彈。我姐姐快餓死了!

我娘抱著我姐姐,把臉緊緊地貼著我姐姐的小臉,沒有了眼淚:怎麼辦?怎麼辦?怎麼辦?我苦難的女兒,你死了娘怎麼辦?怎麼才能讓你活下來?不能割下孃的肉吧?

我娘心頭一狠,計上這來。她知道她的女兒心腸最軟。

我娘放下我姐姐往外跑去,姐姐蹣跚著腳步跟在後面。我娘有意放慢腳步,好讓我姐姐跟上來。

兩人趔趔趄趄來到水井邊,我娘坐在井沿上,做出要跳下去的樣子,指著我姐說:“小妮,你要不吃就會餓死,你死了,娘也不想活了。”

“娘,我吃!我吃!你別跳啊!你別死啊!娘……”我姐大哭著抱住我娘。

我娘當然不是真的想跳井,只想嚇唬我姐姐,逼著她吃下去好活命。娘兩個緊緊地抱在一起……

後來,我姐姐忍著噁心,一口口吃下富米秧燒的野菜湯,大哥時不時掏個鳥蛋,捉條魚,娘四人熬過了春天,一個也沒餓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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