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再一次留下一張黑卡後離開。
沈羨嶼的手機振動了很久,他也沒管。
直到服務員走進來,“先生?你還有什麼需要嗎?”
此時沈羨嶼已經一米七多一些了,叫先生應該出不了錯,服務員這樣想著,然後對上那雙漠然的眼睛。好在沈羨嶼只是抬起頭看了他一眼,搖了搖頭便起身走了。
街道上路人熙熙攘攘,沈羨嶼才看到安妮的幾個未接。
他也不想撥回去。
“結束了嗎?”
溫少虞彈來了訊息。
“嗯”沈羨嶼回覆。
“我回趟邊城,幫我請假。”沈羨嶼想了想,給溫少虞發去了訊息。
又給劉叔打了通電話,然後頭也不回地打車去了機場。
溫少虞本來戴著耳機躺在沙發上,突然一下子坐直了。
“少虞?”溫母正在電腦前處理工作,看見自家兒子閃過門前,然後就是關門聲。
“我出去一趟,別給我留飯了。”溫少虞的聲音在門合上之前傳了進來。
“這孩子......”
“喂,劉叔,阿嶼怎麼突然回邊城啊?”溫少虞一出門便撥通了劉叔的電話。
“我也不清楚,沈總今天約他吃飯,”劉叔正好下班,走進自家樓道,“可能突然想他爺爺了吧。”
“劉叔,麻煩你把他家邊城的地址發我。”溫少虞有些著急。
......
沈羨嶼在靠窗的位置,腦海中突然出現自己第一次坐飛機的場景,還有記憶中女人總是淡漠的神情。
沈羨嶼掃了一眼窗外的雲層,內心毫無波瀾地掃過空姐正在分發的小蛋糕。
失重感依舊來了,他好像永遠都不能習慣。
沈羨嶼後來再也沒有喊出聲,只是將背挺得筆直,一動不動地盯著前方正在播放廣告的螢幕。
除了手些微顫抖。
終於,越過雲層,平穩飛行。
沈羨嶼整個人放鬆下來。
他習慣獨自品嚐每一種有不適感的刺激,自六歲那年離家後。
緊繃,放鬆,脫力,疲憊。
沈羨嶼做了個冗長的夢。
記憶的碎片似乎在夢裡從不完整。
懵懂記事前,他怎麼會預感到自己是沒人要的小孩。
他只記得小時候的玩伴,被欺負後都會叫來一個大人,一個爸爸。
夢裡這天他又同往常一樣帶著小羊漫山的跑,他總喜歡去的那一方高地上,已經長出來許多叫不出名字的小花,沈羨嶼喜歡在那裡唱從電視裡聽來的歌,或者長輩唱過的長調。
甚至牽著小羊在風中起舞。
可這會兒那方高地上卻有三兩個小孩。
沈羨嶼有些不高興。
他想走過去讓他們離開,可那幾個小孩聽不懂話一樣,非要罵沈羨嶼是沒媽的孩子。
還用小石頭扔沈羨嶼的小羊。
沈羨嶼一拳打到了其中一個小孩的肩膀,小孩沒站穩摔在了地上。
其他的小孩去扶。
被打的小孩罵罵咧咧站起來,留下一句“你等著”就和同伴跑開了。沈羨嶼在夢裡覺得,被打的小孩怎麼哭得那麼醜。
沒過多久,小孩和同伴就帶著大人,想來教訓他。
還是在附近放羊的老杜把人罵走了。
畫面又回到沈羨嶼和爺爺的家。
沈羨嶼在門口就聽見了爺爺的聲音,“不管怎麼樣我都認這個孫子!你們這些人不配有這麼好的孩子!”說完就聽見老爺子扔手機的聲音。
沈羨嶼記得自己那天哭了。
此後便再也沒哭過。
沈羨嶼又夢到了燕都。
G小。
他聽見一個懶洋洋的聲音說:“小孩的這一套真無聊,你說是不是?”這人的尾音拖得老長,彷彿這句話怎麼都說不完。
......
沈羨嶼是被空姐拍醒的。
旅客都下了飛機,只有沈羨嶼還睡在座位上。
“好帥啊......”
“應該還在上學......”
沈羨嶼睜開眼就看見門邊站著的幾個人。
一摸自己的眼睛,還有幾分溼潤。
他深吸一口氣,走進了邊城的風沙裡。
沈羨嶼正在路邊打車,一輛騷氣的粉色SUV迎面而來,沈羨嶼後退兩步,粉色的車直接在沈羨嶼面前來了個漂移。
沈羨嶼:“......”直到對方搖下車窗。
“你可真夠瀟灑的,說走就走......上車。”溫少虞依舊是一臉漫不經心的樣子,當然如果他的眼神不總是定在沈羨嶼的臉上就是了。
沈羨嶼後知後覺地想起自己在飛機上做的夢,突然見到真人,破天荒地覺得有點尷尬。
就在沈羨嶼以為溫少虞膽子大到未成年就敢飆車時,發現了駕駛座上的司機。雞冠頭,粉頭髮,一身鉚釘......果然和車很配。
沈羨嶼:“......”
“我這不是著急嗎?怕你想不開,上飛機前就約的車......”溫少虞輕咳一聲,司機造型這麼奇特,還在沈羨嶼面前玩了把漂移,他多少覺得有點丟臉。
“再說了,我這麼遵紀守法的好少年,能幹出那種事嗎......”溫少虞話沒說完,就聽見沈羨嶼撲哧一聲笑了。
沈羨嶼不笑的時候有點凍人,笑起來眼睛完成月牙,閃著似有似無細碎的光,嗯,有點閃。
溫少虞想。
不過這人竟然還笑得出來,那說明沒什麼大事。
這麼一想溫少虞就心安理得地坐在後座,眯起眼睛欣賞著窗外的風景。
“哇,你看,還有羊。”溫少虞瞪大了眼睛,遠處的草原似乎與天相連,像一片碧綠的錦緞,幾群小羊鑲嵌其間,如空中雲朵。
溫少虞頓時有些興奮,之前是聽說邊城景色很美,卻還是不如身處其中來得震撼。
突然一隻老鷹低空飛過,溫少虞連忙拉住沈羨嶼的肩膀,“你看!”沈羨嶼跟隨溫少虞的視線,這場面他早就見怪不怪了。
“它不會去叼小羊吧!”溫少虞有些緊張。
“......不會。它就嚇嚇他們。”沈羨嶼看著溫少虞有些興奮的神情,忍不住說:“沒想到溫少沒見過這些。”怎麼說呢,跟他翩翩公子的形象略有不符。
溫少虞只是回了句“別這麼叫”又扭頭去看小羊了。
“你在邊城的幾年,應該很開心吧。”溫少虞突然問,畢竟每年寒暑假,沈羨嶼總是第二天就回邊城,從沒變過。
“嗯。開心。”沈羨嶼看著沒有邊際的草原,彷彿看到一個小孩,穿著長袍,滿山地跑,捲起小草,小花也彎腰,空氣裡偶爾被風吹起蒲公英的種子,不知道飛哪裡去。那時候的沈羨嶼就追著跑,從沒想過自己有一天會離開。
等到了家門前,沈羨嶼卻有點猶豫。
溫少虞卻早就看見了院子裡的人影,“爺爺!”吼完這嗓子就徑直拉著沈羨嶼進了院子。
老爺子聽到聲音,趕忙放下茶壺,“怎麼突然回來了,也不先打個電話。”說著將兩人拉進屋裡,“你是小虞吧,總聽崽子提起你。”
“是啊爺爺,沈羨嶼想您了,我也沒什麼事,就也跟來看看您。”溫少虞收起平日裡那副漫不經心的神情,語氣也十分恰到好處。
沈羨嶼:“......”
老爺子看了看沈羨嶼,算了,也看不出什麼。他太瞭解這孩子,倒是溫少虞的話讓他有些放心。
於是老爺子就親自去廚房張羅飯菜。
溫少虞這才開始打量起這座房子,天花板上是一幅巨大的油畫,似乎是巨人的隕落,木質的餐桌與迴廊襯得整個房子古色古香,“誒,這是你小時候的照片?”
溫少虞來到一面照片牆前,指著篝火中的小沈羨嶼問。
照片中的沈羨嶼正在跳舞。
沈羨嶼點點頭。
溫少虞一張張照片看過去,大都是沈羨嶼小時候要麼唱歌要麼跳舞的樣子。
“誒,這是......”
唯一一張沈羨嶼被一個女人抱著的照片出現在角落,溫少虞剛要開口,沈羨嶼的眸子黯了黯,然後便伸手撕下了照片。
將整張照片捏成一團,扔到了旁邊的垃圾桶。
“阿嶼。”
溫少虞看著沈羨嶼有些僵硬的側臉,還是沒有再開口。
不合適。
一年一度沈羨嶼媽媽名字前的空位,那麼多年的閉口不提,溫少虞不知道他和沈青昨晚聊了什麼。但總歸不是什麼開心的事。
他能自顧自地用寥寥幾語去安慰人嗎?
溫少虞自認做不到。
於是少有地和沈羨嶼各自僵持在照片牆的兩端。
直到老爺子招呼兩人吃飯。
“來,嚐嚐我們這邊的羊肉。”老爺子看了眼沉默的沈羨嶼,將盤裡的羊肉夾進溫少虞的盤子裡。
又給兩人倒了滿杯的奶酒。
“謝謝爺爺,我還是第一次吃到這麼好吃的羊肉!”溫少虞吃了一大口肉,又喝了一大口奶酒。
也許是表情過於生動,沈羨嶼也終於開了口。
“待會兒我們可以去騎馬。”
而後便自顧自地喝了口奶酒。
老爺子看著兩人,見沈羨嶼還是說了話,當時有些驚訝。
沈羨嶼從小就這樣,老爺子可太瞭解了。
一有什麼事,一個人能沉默好幾天。
誰都撬不開他的嘴。
“我以為你啞巴了小崽!”老爺子佯裝憤怒,接著就繼續吐槽道:“小虞你不知道,小時候他跟別的小孩打架,打不過。別的小孩早就哭得哇哇的,這崽子不一樣,從回來開始就一聲不吭,整整四五天沒說話。當時我還以為他真啞巴了,要帶他去看醫生,都快出門了,小崽才說‘我沒事’......”
溫少虞笑著看向沈羨嶼,沈羨嶼的耳根直接紅了。
“這都多久以前的事了。”沈羨嶼有些無奈。
“多久那我還能忘了?既然你跑回來,我就直說了。我跟小劉通電話了,不就是沈青跟周雲野離了嗎。”老爺子目光如炬,鬍子都快翹起來了。
“嗯,我知道,沒事。”沈羨嶼悶悶地答,心卻要跳起來了。他似乎溺在水裡,看見的每根救命稻草都想要盤問一番。卻又不敢開口,生怕救命稻草跑了。
老爺子悶了口奶酒,他不想沈羨嶼事事都堵在心裡,於是接著說:“不管怎麼樣,我就你這一個孫子,我會不認你嗎?”說著老爺子有幾分激動,酒杯用力放到桌上,發出不小的聲響,“咱也不用靠她什麼。”
沈羨嶼眨了眨眼睛,看著眼前白髮越來越多的老人,突然覺得自己有點傻。
“來來來,繼續喝。”溫少虞見狀,才終於放下心來。
奶酒不醉人。
當然這是對邊城人民來說。
溫少虞有些上頭,沈羨嶼本來想讓他去屋裡睡會兒,但架不住溫少嚷嚷著要騎馬。
老爺子還是去馬棚裡牽出來兩匹馬。
天空的烏雲盡數散去,屬於邊城的太陽出現在上空。
兩人騎著馬慢悠悠地走向遠處的地平線,“比賽嗎?”溫少虞臉有些紅,沈羨嶼覺得有點危險,正要拒絕,溫少虞已經跑出去好遠。
“溫少虞!”沈羨嶼快馬加鞭,總算是趕上了,“你慢點。”
溫少虞卻不以為意,早上到的時候,他就想試試在這裡騎馬是什麼感覺了。
他再次加速。
兩個人誰也沒再超過誰。
“沈羨嶼,你不開心,可以跟我說的。”
溫少虞躺在草地上,沈羨嶼則躺在溫少虞的旁邊,兩匹馬被拴在不遠處的樹下。
溫少虞望著湛藍的天空,並沒有看向旁邊的人。
沈羨嶼深呼吸,似乎終於吐出一口縈繞胸口的濁氣,輕輕說了“好”。
邊城的夜幕總歸不會太暗,不遠處就是一圈盛大篝火。
“回來了,坐這兒!”老爺子早早和老杜他們圍坐在一起。
“小嶼都長這麼高啦!”旁邊的大嬸正在斟酒,將兩碗奶酒端給兩個少年人。
“是啊,年年都長出一大截。”老杜呵呵地笑著,端起碗和老爺子碰了碰。
沈羨嶼正想讓溫少虞別喝了,可溫少直接悶了一大口。
沈羨嶼:“......”
溫少虞現在還暈乎乎的,但腦子還很清醒。
終於大家酒足飯飽,邊城的標準節目又開始上演。
“穿過曠野的風 你慢些走
我用沉默告訴你
我醉了酒
......”
溫少虞暈乎乎地拉起沈羨嶼的手,與其他人圍城一個圈。
“飄向天空的雲
你慢些走
我用奔跑告訴你
我不回頭
......”
也沒有什麼有難度的舞步,反正溫少虞是藉著一點酒勁,徹底地融進了載歌載舞的人群。
沈羨嶼跟著跳動的旋律,在篝火之中與光共舞。
即使沒有長袍,他也是最具韻味的那一抹風景。
額前的劉海被風吹起,他隨手往後一撩,跳躍的白襯衫揮灑自如。
溫少虞腳步不停,臉上的紅暈還未褪去。
眼中好像只能看到那一抹白色的身影。
......
溫少虞是被扶回去的。
就在沈羨嶼把人安頓在客房準備回房間,就聽見溫少虞滾下地的聲音。
沈羨嶼:“......”
只要拍個照片發到學校論壇,他保證溫少虞的形象蕩然無存。
沈羨嶼終究還是沒拍照片,並認命地將人扶回了自己房間。
老爺子以前給他的床裝上了小木欄杆,摔不了。
熄了燈,溫少虞還是不安分,非要拉著沈羨嶼唱歌。
“阿嶼,你們這邊的人唱歌怎麼這麼好聽......”
先前沈羨嶼還耐心回答,後來發現溫少虞根本停不下來。
“阿嶼,你以後想做什麼?”溫少虞偏了偏頭,看向旁邊模糊的人影。
“唱歌跳舞吧。”沈羨嶼和他離得也不近,卻感覺自己被一團熱氣籠罩著似的。
沈羨嶼轉過身,伸手摸了摸溫少虞的額頭,簡直像個小火爐。他又跑下樓拿了冰塊敷在溫少虞的額頭。
“好冰......”溫少虞有些不滿地嘟囔著。
沈羨嶼:“......有點發燒,冰一會兒就好了。”
溫少虞安靜了一會兒,就在沈羨嶼關了燈,準備側身躺下的時候,又察覺到溫少虞這邊的動靜。
“又怎麼......”沈羨嶼轉頭,
溫少虞覺得額頭上的冰很不舒服,想起身,卻在剛抬頭的一瞬間,感到唇邊劃過一片柔軟。
沈羨嶼只覺一陣顫慄,又察覺到旁邊的人迅速將額頭的冰放好,繼續躺下了。
沈羨嶼:“......”
他感覺有一種陌生的情緒將自己攫住,心跳以一種自己未體驗過的頻率跳動,胸中升起一股異樣。又有幾分焦躁,卻只能故作平靜地僵在那裡。
等到他感覺旁邊沒有動靜,才輕輕翻了個身。
心裡計算著時間差不多,又把溫少虞額前的冰取走。
那股奇異的感覺卻仍揮之不去。
沈羨嶼的睏意總是來得很奇怪,越是焦躁不安,越是無所適從反而需要花費更多的精力,於是他在黑暗中久久不能鎮定之後,沒多久,他就睡著了,房裡只餘沈羨嶼平靜的呼吸聲。
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溫少虞卻輕輕睜開了眼,一夜無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