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菜園陳家公館,有一副光亮的大門,門前有對石獅子,張牙舞爪,在石座上蹲著。嚴知孝按了一下電鈴,有僕人走出來。他說明了來意,在門房裡坐了有半點鐘工夫,才有僕人帶他進去。走了很長的一段磚砌甬道,有一段花牆隔著。花牆外面,有一排木槿樹,開著紫色的花朵。穿過一個貼金的圓門,院子裡方磚滿地,老藤蘿過了開花季節,垂著長莢。廳前有古式廊廡,廊廡下站著幾個帶槍的隨從兵。他走上石階,竹簾裡有人軒然大笑了,說:“嗬!知兄!請你進來!”簾聲一響,走出個人來。高大身材,白胖個子,長四方臉,鬢角上的頭髮稀疏了。他伸出寬大的手掌,握住嚴知孝的胳膊。這人就是十四旅旅長、保定衛戍司令陳貫群。

三間客廳,黃柏槅扇,雕鏤著花鳥人物。屋裡都是硬木傢俱,五彩螺鈿放著光彩,地上鋪著花毛地毯。嚴知孝坐在沙發上,僕人敬上茶來。遞上一支雪茄煙,嚴知孝伸出手掌擋回去。

陳旅長說:“知兄!無事不到我這兒,有什麼動用之處?”他看了看牆上的時鐘,又說:“今天我還有事情。”

陳旅長的父親,和嚴老尚曾有一面之交。陳旅長到保定接任衛戍司令的時候,為了聯絡地方上計程車紳名流,拜訪過嚴知孝,請他出頭做些社會上的公益事業。因為是幾輩子的老交情,兩個人倒是無話不說,無事不談。

嚴知孝抬起頭來,看著陳貫群說:“沒有什麼大事……倒也有一點小事。”

陳旅長靠在沙發背上,蹺起一條腿,語言輕渺地說:“什麼事情?談談吧!”

嚴知孝說:“就是學校裡的事情。”

嚴知孝一說,陳旅長就會明白。他問:“是關於你以後的……”

不等他說完,嚴知孝把手一搖,咕嘟了嘴說:“不!個人小事,我是不找你的。”

陳旅長響亮地笑了,說:“知兄!還不失尚老遺風,扶危救困,愛國恤民。我想為你自已的事情,是不來找我的。”

嚴知孝摸著鬍髭,清了清嗓子說:“本著愛國家、愛人民、愛天地萬物的精神,我想我應該出頭說句話。日寇佔據了我國的滿洲,進攻上海,企圖進關……國家興亡匹夫有責,青年人願意起來抗日,這是應當應分的事。你的部隊包圍了學校,把他們餓起來,這好象是說不許青年學生抗日?”

陳旅長一聽,拍了個響掌,笑著說:“嗨!原來是為這件事情!這事情主管不在我這裡,在行營。行營裡說,他們以抗日其名,而宣傳共產主義之實!企圖鼓動民眾,顛覆國家。而且,他們也竟敢赤化我的部隊,在本旅計程車兵裡,已經發現有抗日的活動……”說著,他生起氣撅起嘴來,瞪圓了眼睛,乍起兩撇黑鬍髭。

嚴知孝說:“這倒不必多心,我是個無黨無派的人,才敢這樣直言不諱。我覺得共產主義不是什麼可怕的,不必把他們描繪得如狼似虎。都是些個活潑有生氣的青年。

陳旅長說:“知兄,你要是這樣說法,可就有些危險了。”嚴知孝張開兩隻手,驚訝地說:“怎麼?我不能這樣說嗎?我親身接觸過他們,教育過他們。他們為國家、為民族,要抗日……”

陳旅長打斷他的話,說:“知兄!你不必這樣激憤。你說,今天為什麼而來吧?”

嚴知孝說:“我嗎,請你撤除包圍二師的部隊,給青年學生以抗日的自由!”

陳旅長把精神渙散下來,又笑哈哈地說:“哈哈!我還沒有這等權力。請你從中奔走一下吧,三天以內要他們自行出首,我負責釋放他們。三天以外,是行營的權力,我也難說話了。軍人以服從為天職!”他又伸出三個指頭,說:“三天!三天!”這時,隨從兵給他披上武裝帶,遞過高筒皮靴,門外有汽車的喇叭在催著。他又說:“今天是你來,要是別人,我還不能這樣說。”

嚴知孝只得從沙發上站起來,陳旅長看他要走,伸手把他攔住說:“論私情,咱們是世交。論公事,你是地方士紳。咱們說一句算一句。就請你做箇中間人吧,三天以內,要他們自行到案,這樣也顯得我臉上好看些。”

嚴知孝說:“這還得我出馬?”

陳旅長說:“你老兄伸一伸大拇手指頭吧!”

最後,嚴知孝把要求釋放江濤的話也說了,陳旅長說:“看有沒有改變的辦法吧。”

兩個人隨說隨走,一陣沉重的皮靴聲,把嚴知孝送出大門。他眼看著陳旅長坐上汽車,伸手打了個招呼,汽車嗤地開走了。

汽車開到衛戍司令部,陳旅長一直走進辦公室。看看時間快到,他喊了一聲:“來人吶!”隨著喊聲,隨從兵走進來。陳貫群說:“問問白參謀長,通知一團了沒有?”

隨從兵走出去不久,有一個穿著散裝便鞋的人走進來。這人臉兒挺白,矮胖子,眉毛稀疏。他彎了一下腰說:“通知.了。”他看看時鐘又說:“我再打個電話催一下,叫三個營長都來嗎?一團長呢?”

陳旅長說:“一團長不是不在嗎?”猛地,他又有所考慮:“在這麼緊要的關鍵上,他為什麼又請假了?他為什麼不在?”好久了,他就有所懷疑:一團長年輕,好讀現代書籍,言談過激。他說:“也叫市黨部劉主任來一下。”

白參謀長說:“好,我來辦理吧!”說著,走到他的辦公室去打電話。時間不長,門外蹄聲一響,有三個拿馬鞭子的軍人走進來。行了軍禮之後,端端正正站在屋子地上。

陳旅長說:“坐下,今天有一件要緊的事情。”說著,市黨部劉麻子來了,陳旅長叫他坐下。喊:“來人,沖茶呀!”

參謀長指揮隨從兵衝上茶來。陳旅長說:“今天談談關於第二師範的警戒問題。劉主任,你談一下內部情況。”

劉麻子端端正正地站起來,說“內部情況,我們知道的不多。我調查了一下,他們搶劫了十袋麵粉進去,這是一種越軌的行動。”

劉麻子一說,陳旅長又火起來,問:“那營的值勤?”

聽得問,那個小個子營長,騰地從椅子上站起來,啪地一個立正,說:“職營的警戒。”說著,他臉上唰地黃下來,他預料這頓處分是不會脫過的。

陳旅長說:“媽的,睡覺來?裡邊是共產黨,是政治犯,你知道不知道?走脫一個,我陳貫群要你的腦袋!”他說著,直氣得吹鬍髭。脖子臉都紅起來,猛地又喊了一聲,“來人!”

等參謀長走進來,他說:“交軍法處……這是行營交代的任務,我旅長還擔著干係,去!交軍法處!”

小個子營長,知道說也無益,但他還要哀求兩句,說:“我是旅長的老袍澤……”

陳旅長把手一搖,說:“滾開!媽拉巴子,怎麼的?”他睜著大眼睛,看著那營長走出去,才說:“劉主任!你繼續談。”

劉麻子說:“不過,十袋麵粉,並不能救多大急,維持不了多長時間,餓得他們自行出手,還是有希望的。”

陳旅長問:“還有什麼情況?”

劉麻子說:“有一部分學生家屬來到保定,他們中間有些聯絡,也有些活動的跡象。現在我們開始作他們的工作,叫他們勸說自已的子弟,只要自行出首,就可以減輕處分。”

陳旅長說:“那是你們的事情,我們管不著。白參謀長!談談你的計劃。”

白參謀長拿出他的稿本來,說:“是這樣計劃的,陳旅長看不合適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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