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矜貴的世子爺
芝麻糊同練攤的人特多,都是小商販。
蘇晚和金桃在衚衕口吃了一碗撒芝麻的豆腐腦。
蘇晚吃的是鹹口的,金桃吃的是甜口的。
金桃說:“豆腐腦還是要吃甜的,這才正宗。”
蘇晚瞥她一眼:“甜豆腐腦是異類,鹹豆腐腦才是最正宗的。”
主僕二人因為甜鹹之爭吵了幾句嘴。
忽聽背後傳來一陣滄桑的笑聲。
“我也覺得鹹口的豆腐腦是正宗的。”
這聲音?
扭頭一看,竟然是她要找的老李頭。
老李頭一身芝麻油的香氣,窩在角落裡,面前放著一碗快要吃光的豆腐腦,正在斯文秀氣的擦拭著嘴巴。
蘇晚越看他就越覺得他不像個粗鄙的賣油翁。
藉著這個話題,二人又聊起了其他美食,二人口味出奇的一致。
最後,老李頭意猶未盡:“姑娘,你就是昨天來買我二兩香油的人吧,我記得你,不說十里八村,就打著燈籠在滿上京找,都找不出像你這般標緻的美人。”
“大爺謬讚了。”
蘇晚誇了幾句他的香油品質好,順其自然的跟在老李頭身後進了他的香油鋪。
“這家豆腐腦用的麻油,也都是在我那裡買的,我的芝麻油,用料最紮實,足量足稱,從不坑蒙拐騙。”
“小姐今日再來,是想再買點芝麻油嗎?”
蘇晚笑意盈盈的打量著他的小鋪子,目光放在了鋪子前的一塊牌匾上。
牌匾龍飛 鳳舞的寫著“李家香油鋪”,幾個大字古樸蒼勁,透著一股大家之氣。
“大爺的香油是好,可是這招牌上的字,更好。”
老李頭微微一笑:“花幾個銅板,找窮酸秀才寫的,不值一提。”
蘇晚餘光再一瞥,看見鋪子的角落裡有炭盆,炭盆裡還有未燒盡的紙錢。
她此刻終於確認了對方的身份。
“這些紙錢,是你祭奠故人的吧,讓我猜一下,您祭奠的這位故人,是不是沈家的那位?”
老李頭清亮的雙眸蒙上一層陰霾:“姑娘若不是誠心買香油,可以自行離開了。”
“我聽說您與一位姓耿的大儒很熟悉,能不能和我說說他的事,他曾經做過鹿遠侯府世子爺的私塾老師,此事可是真的?”
老李頭一邊轉動磨盤斬碎芝麻,一邊彷彿陷入了回憶裡。
“姓耿的大儒,你說的是耿樂宏吧,我認得他。
他沒出事前,做過許多人的老師,教導過無數學子,當然,記憶最深的,有兩個,一個是徐鳳池,一個是沈八。
這兩個人,都是極其聰慧的幼童,雖然年紀小,卻老沉穩練,讀書做事都一板一眼,有自己的一套方法。
當然,聰慧的學童多了去,之所以能記住他們二人,是因為他們倆在耿樂宏眼裡,都屬於怪胎。”
“徐鳳池嗜殺,小小年紀就透著一股狠勁,他立誓長大後取代父親的地位,成為大梁的新一代戰神,格外注重自己的騎獵水平。
耿樂宏不忍他這麼一個好苗子誤入歧途,時常教他多讀些佛經,消磨身上的戾氣,可他總是不聽,小小的一個孩子,卻把自己的父親當成了自己最大的敵人,真是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停下磨盤,看向炭盆裡還未焚燒乾淨的紙錢,他又嘆息道:“沈八倒是可惜了,一個可憐的孩子,胳膊上時常有針眼,不愛說話,他性格柔善可欺,身邊只有一個嬤嬤待他還算真誠,
提起他的瘋病,其實……”
蘇晚卻揚揚嘴角笑了:“您磨的香油確實香,再給我打二兩吧。”
老李頭的回憶被打斷,他重又打了二兩香油給蘇晚,意味深長說道:“小本生意,還請姑娘以後多多關照。”
蘇晚笑道:“李大爺磨了這麼多年香油真是不容易,平時要多注意身體,平安是福,活著是福。”
老李頭眯著眼睛笑了:“天子腳下,太平盛世,想要苟活下去,是很容易的。”
蘇晚再笑:“您放心,我吃了您的香油,嘴巴一定閉的嚴嚴實實,一個字都不朝外透露。”
老李頭點頭:“那歡迎姑娘以後再來。”
等蘇晚幾人離開後,老李頭靠在磨盤上,對著空氣繼續說下去。
“其實他的瘋病,並不是發瘋咬人吸血,我最初發現他喜歡一個人對著空氣說話,後來問他才知道,原來他在和另一個人對話。
那個人誰也看不到,只有他自己能看到。
他告訴我,他的身體裡,住著兩個人。
他在沈家不受待見,丫鬟婆子們時常欺辱他,他自己膽小怯弱,有一回被丫鬟們作弄,頭被丫鬟們悶在水盆裡,差點溺死,從那之後,他就暗暗祈禱自己變得強大,自己保護自己,於是那個人便出現了。
欺辱他的丫鬟們,脖子被他咬出了一排壓印,嚇的她們之後見了他兩腿就發軟,他咬人吸血的名聲就此傳言出去。
導致大家看見他就繞道而行,欺負他的人是少了,可再也沒有人願意同他說話了。
他想讓那個人消失,便拿針戳自己,他想殺死身體裡的另一個人。
他說自己不是怪物,真正的怪物是藏在他身體裡的另一個人……”
後來自己兒子出事連累整個耿家,他被老李頭頂替發配去廣寧,自己改名換姓,苟活在芝麻糊同裡,再也沒有拋頭露面過。
倘若他還是以前的耿樂宏,倘若他還是那個在士林中名聲顯赫的大儒,他一定會遍訪名醫,替沈八治好那個怪病。
後來,他蝸居在芝麻胡同,聽左鄰右舍談論著自己的兩個愛徒。
一個徐鳳池,已經上陣殺過敵,顯露其父的風範,少年時那毫不掩飾的殺戮就此剋制隱忍下去。
耿樂宏知道,這個弟子能忍,會忍,他其實並沒有什麼雄心壯志,他還是小時候的那個他,他提劍殺敵,為的只是越過自己的父親。
早晚有一天,早晚會有那麼一天的,他一定能得償所願。
另一個沈八,他皈依了佛門,名聲越來越盛,他積極行善,被信徒們尊稱為小菩薩,他不再是那個怪物了,看來,他身體的那個怪物,已經被他用佛法壓制住了。
他雖然走了,但在耿樂宏看來,沈八是雲鶴西去,登了西方極樂之地了。
何嘗不是一種解脫呢。
人生短短數十載,能教導過兩個這般的學子,是他的榮幸。
耿樂宏直起的腰桿,慢慢又彎曲了下去,繼續推動著磨盤,磨著芝麻香油。
四方園的靜室裡,徐鳳池放下一本經文,推動輪椅到了窗前。
仰頭一望,星空密佈,一輪彎月高懸,夜深人靜,萬籟俱寂,他的心難得平靜了許多。
耿老師說的對,他確實要多看佛經,修心養性。
敲門聲響起,四方園的暗衛悄悄進來。
“世子,長公主的頭疼病又犯了,說要見您。”
徐鳳池低聲道:“快叫奴婢們進來為我更衣梳髮。”
暗衛抬頭怯怯的說道:“可是世子,您的腳傷還未好啊。”
“無礙,我能忍。”
他說的忍,是指他可以忍受任何疼痛和煎熬,正常的走著去見長公主。
每次去見母親,他都是那個矜貴的世子爺,連頭髮絲都不會亂一根。
他是母親的驕傲,即便眼前是刀山火海,他也能微笑著越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