粘稠腥臭的血液糊滿手指,右手依然緊緊攥著蓮花青梗,皎白無瑕的蓮花瓣上,沾著她的血。

不染神官不可置信地捂著胸口的傷,嘴唇哆嗦許久,才勉強問出心中疑惑。

“你——”

“你究竟是誰?”

“區區無名仙域,怎麼可能有堪比上神的修士!”

“這不可能!”

“這絕不可能!”

……

望著她魂不守舍的模樣,蘇憶桃的嘴角緩緩勾起一抹笑意,“朕?”

“朕不過是個普通人——”

“普天之下,通天之人!”

“你是人?”朱顏下意識反駁,隨後又心虛地揉著頭頂的龍角。

“不是,但這並不重要。”

暮澤側眸瞥向朱顏,後者無辜地眨眨眼睛,默默閉嘴。

“……”

萬頃神力從天裂傾瀉而下,激起陣陣駭人的罡風。

鴻蒙仙域之內,蘇憶桃便是當之無愧的天道主宰。

無盡虛空彷彿是感應到她的盛怒,只見那天星墜落,流光飛舞。

不染神官如履薄冰,充滿怨恨的雙眼死死盯著蘇憶桃,將兩株無名白蓮橫在胸前,隨時待戰。

“哈哈哈哈哈……不可能!”

“神才是萬物主宰!”

“神才是萬物主宰?”蘇憶桃低聲喃喃一句,倏地用陰翳的眼神看向她,“汝蠢然一物,安知天地大道?”

“你——你!”不染神官被噎得說不出話來,氣得當場吐血。

不到塵埃落定,蓋棺定論的時候,誰又分得清獵人和獵物?

“自朕執掌仙域,恪盡職守,臻於至善,從未主動招惹神族,不是朕做不到,而是不願意去爭!”

紫瞳窺三界,豈會是難事?

蘇憶桃斬斷三道枷鎖,跳出六道輪迴,擺脫天道控制,不再做牽線傀儡,凌駕於仙道之上,可謂是天時地利人和。

承蒙玄落厚愛,點化桃妖,收她為徒,授她以禮,教她詩書,傳道講義,甚至在她深陷囹圄之時,執燈引路,讓她迷途知返,不至於跌落深淵,摔得粉身碎骨!

予命之恩,不可忘卻;知遇之恩,不可辜負。

玄落需要禁忌仙王留守仙域,庇佑蒼生,蘇憶桃又豈有推辭之理?

是人,是妖,是仙,是神,這些對蘇憶桃來說都不重要,只要能與暮澤長相廝守,便此生足矣。

春風化桃李,此生得遇良師,何其幸哉?

平生三大幸事,良師護道,益友同舟,佳人攜手。

三幸同在,蘇憶桃怎能不知足常樂?

不染神官崩潰地大吼大叫,就連手裡青色的花莖都被她捏癟,“你還真敢大放厥詞!”

“別以為有些實力,就能為所欲為!”

蘇憶桃微微垂著頭,手指捻著暮澤親手給她編織的劍穗,一縷白髮順勢從肩頭滑落,“大放厥詞?”

“嘖嘖~”

“既然如此……”

三分冷傲,三分輕蔑,四分絕情,再加上突如其來的停頓,瞬間將不染神官嬌軀一顫,驚出渾身冷汗。

“那麼現在就,給我——”蘇憶桃猛地抬起下巴,溫若春風的聲音陡然一變,宛若古鐘長鳴,在諸天寰宇震盪不止。

“跪下!”

帝王威儀,可鎮天下。

蘇憶桃天生帝運,一身氣場可不是吹的。

金鈴迴盪,劍袍獵獵作響,青竹綬帶垂在右側,隨風飄動,雲門細繩繫著一隻天狐白玉佩掛著左邊,末端還點綴著幾片花瓣。

腳踩黑白混沌,身繞紫霧鴻蒙,如雪長髮被晚風吹得漫天飛舞,美得雲遮星月,一個個自愧弗如。

煌煌帝威如同浪潮般湧來,不染神官只覺身負萬石,脊背剎那間就被壓彎,膝蓋一軟,重重地跪在虛空中。

不染神官用顫抖的雙手撐在膝蓋前面,以一個極其狼狽的姿勢俯跪在蓮花玉臺上,嘴角溢位絲絲血跡。

與此同時,跟著不染神官共赴仙域的侍女侍從們,也遭到了社會的毒打,死無葬身之地。

既然神靈自詡高貴,仗勢欺人,那就該做好被反殺的覺悟。

涼涼夜色~

“你!怎麼敢,讓神下跪——!!!”

不染神官正要掐訣求援,卻發現蘇憶桃化作桃瓣消失不見,頓時心中警鈴大作。

一隻玉足輕輕踩上白玉蓮臺,清風吹起裙襬,隱約可見腳踝處三隻刻滿上古符紋的金鐲。

面對未知,即使是神,也會恐懼。

“你……你要幹什麼?”

“噗呲!”

“啊——!”

慘叫聲劃破黑夜,令人不寒而慄。

殷紅的血珠濺了不染神官一臉,曾經驚豔八方的臉頰,此刻變得猙獰無比,半分美感也沒剩下。

玄都劍洞穿不染神官的右掌,將她釘在白玉蓮臺上,堂堂上界神靈,此時要多狼狽,就有多麼狼狽。

抹胸半碎,露出幾分春,讓人垂涎三尺。

蘇憶桃的眉頭微不可察地皺起,但很快就舒展開來,暗自慶幸沒讓暮澤來。

用酒澆灌,叫桃花釀,那麼用醋泡的,自然該叫糖醋桃花了!

“草木愚夫!夜郎自大!你遲早要為你的所作所為付出代價!”

“絕望會籠罩這方天地!就連你,也要跪下向本神官求饒!”

蘇憶桃拔出刺穿她掌心的玄都劍,左手在虛空一握,匯聚而來的混沌氣息即刻形成一隻無形的手掌,掐住不染神官的脖頸,將她從白玉蓮臺上提起來。

“一個文官,也敢跟朕叫囂?!誰給你的膽量?”

放在平日,蘇憶桃不屑跟她廢話連篇,可今時……

倘若說不染神官先前還心懷僥倖,那麼當蘇憶桃一言道破她文官身份時,破滅的希望悉數化作絕望。

要知道,不染神官自始自終都沒提到過她的官身!那蘇憶桃是如何知道的?細思極恐!

再次對上那雙彷彿能夠洞察世間一切的紫瞳,恐懼頃刻間順著腳踝爬滿全身。

“你……你怎麼知道的?唔唔!放…開……我!”

暮澤一行解決掉其餘神靈後,紛紛被朱顏拉入映象空間看戲。

如果非要說還缺點什麼的話,那肯定是缺少一包瓜子,一盞清茶,還有小曲兒。

由於某種原因變禿的桃枝輕輕探出袖口,捲起掉落在地的無名白蓮,意念微動,便將它們種進芥子空間的荷塘裡。

“你的救兵,應該快到了,那朕——就不多留閣下。”

熾盛的金光從天裂射出,一柄鎏金流星飛鏢破空飛來。

空氣炸響,嗡鳴刺耳的聲音狠狠摧殘著在場諸位的耳朵,只有為數不多的仙修不受影響。

然而——

就在蘇憶桃想要呼叫【毀滅】法則時,三千仙界,萬里仙域,同時受到某種未知力量的封禁,而她丹田內的仙氣更是被抽離九成之多,即將枯竭!

蘇憶桃:“?”

身後紫御桃花遮天蔽月的法相化作仙光消散,蘇憶桃霸道的氣息也萎靡下來。

同時,身處映象空間的暮澤幾乎在同時受到波及。

反觀蘇念雪、朱顏、柳長青等,卻並未受到分毫影響。

“妻主!”

“當心!”

就在流星飛鏢即將擊中蘇憶桃時,暮澤的狐尾纏住她的腰,往後狠狠一帶。同時施展逍遙驚鴻步,借風而行,摟著不在狀態的蘇憶桃倒退數丈。

縱然如此,他們也只是堪堪錯開流星飛鏢的攻擊,還被鎏金罡風震得倒飛百丈。

極寒領域·一念霜雪!

桃花遇雪,落英飄搖。

萬丈寒冰沖天而起,高聳入雲。

暮澤落在晶瑩剔透的冰柱上,身體前傾,壓低重心,足足滑行幾十丈才勉強穩住身形,雙腿一前一後分開而立,右手穩穩托住蘇憶桃的後背。

冰面上殘留著兩道清晰的痕跡,是暮澤方才卸力時留下的,不斷有嫋嫋寒煙升起。

仙域封鎖,法則禁錮,氣運也被不可言說的力量抽剪!

蘇憶桃可不會認為這會是神靈的手筆,那麼就只剩下一種可能,是她敬愛的玄落師尊又在搗鼓什麼。

“娘!”

“爹!”

“師尊!”

“陛下!”

“……”

“姑姑!你做什麼?”

“趕緊開啟映象空間啊!”自從災厄之庭事了,蘇念雪心魔已除,對爹孃的感情也跟著深厚起來,做不到眼睜睜地看著他們出事。

朱顏垂下手臂,流仙廣袖遮著半面赭梅古鏡,神情憂愁地朝著他們搖頭。

“蘇蘇讓我們按兵不動。”

柳長青半闔著眼眸,在腦海中回溯方才的戰鬥,徐徐開口,語氣是說不出來的凝重,“天外流星的偷襲看似恐怖,實則華而不實。”

“這一點,想必諸位都心知肚明。”

“我等都能輕而易舉躲避的偷襲,陛下身負紫瞳,卻險些中招……”

一語點醒夢中仙。

蘇憶桃會被偷襲?

這說出去誰信?

眾仙尚未放回肚子的心臟再次提到嗓子眼。

按道理講,蘇憶桃為戰而生,又有紫瞳輔佐,不可能連這一擊都避不開。

若非暮澤聞風而動,在危急時刻拽走蘇憶桃,恐怕後果不堪設想。

藍袍少年翩然降落,身後是無邊星辰。

雖孤身一人,卻威壓八方。

朱顏好歹也陪著蘇憶桃歷經百世輪迴,同舟共濟多年,這點兒最基本的信任還是有的。

“相信他們。”

“如今也唯有此計了。”

“是啊,只能等……”

“這…希望沒事。”

嘴上說著不擔心,實則一個個暗中運轉功法。

朱顏揉著龍角,石榴羅裙下拖著一條長長的紅鱗龍尾,在碎瓊亂玉中擺動,發出“沙沙沙”的聲音。

纖纖擢素手,半瓣紅鱗覆,朱顏用指尖扣緊赭梅古鏡,慢慢摩挲著古鏡邊緣,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

蘇憶桃心有餘悸地回過頭,反手攙住同樣處於虛弱狀態的暮澤,柔聲問道:“可有礙?”

暮澤卸力站定,朝她搖頭,“沒事,可——”

簪在髮間的桃花有些打蔫兒,蘇憶桃咬咬薄唇,與他四目對視,緩緩吐出四個字,“道場紊亂!”

“天要作亂,事不可違。”

飛來橫禍,將蘇憶桃打得措手不及,不敢再有半分遊戲人間的心思。

蘇憶桃不由分說地將玄都劍塞進暮澤手裡,手掐法訣,霸道純淨的鴻蒙紫氣迅速凝聚指尖。

兩指併攏,鴻蒙護佑,法則加持,拂過多情桃花眼。

紫瞳窺世——開!!!

雖然平日裡,紫瞳無時無刻都在運轉,但只會主動推演一些細枝末節,並不能橫貫萬古,直溯本源。

能讓蘇憶桃主動開啟先天紫瞳,可見當下局勢究竟有多麼險峻。

千絲萬縷的命運因果線清晰地浮現在眼前,龐大而混亂的資訊不斷在她識海中碰撞,驚起百張雄波。

“唔……”

蘇憶桃疼得用雙手捂住腦袋,修長的手指泛起青白,骨節處微微屈起,綻放出幾朵略顯病態的桃花,每一個弧度都繃得很緊,可見她究竟承受著多大的痛苦。

“娘!”

蘇念雪擔憂地呼喚一聲,掌心燃起九天玄火,想要闖出映象空間,卻被朱顏用龍尾尖尖纏住腳踝,無法離開。

“姑姑!?”

“先天紫瞳全開的反噬,你出去也無濟於事。”

若要問咱們的朱顏姐姐最擅長什麼,那肯定是補刀。

“只要蘇蘇還能作死,那就說明問題不大,別自亂陣腳。”

雖然但是——這扎心窩子的話似乎很有道理?

“她在推演神靈?”宮十七扶著刀柄,沉聲問出心中疑惑。

九大道皇,唯,十七至純。

縱然行過萬水千山,也不被濁世汙染。

宮十七生來道心澄悟,蘇念雪天生魔性不滅,是劫,是緣,是羈絆,是黑與白,是命中註定。

災厄之庭殺宿仇,蘇念雪雖然道別過往,卻始終身負魔心,是一個不定向因素,需以外力制衡,才能保證她不會再次黑化成“殘月”。

而宮十七,就是世間最好的良藥。

白衣燕刀少年狂,敢與天地試鋒芒。

野心勃勃,一塵不染,從不衝突。

朱顏用長長的指甲敲著鏡面,思慮半晌,終於給出一個確切的答案,“不是。”

“區區神明,還不至於讓蘇蘇遭受如此反噬。”

“這世間除了暮澤,能讓禁忌仙王頭疼的,恐怕只有那位……”朱顏沒有直接把話挑明,但在場的還有誰不明白?

半醉半醒浮生夢,半雅半俗世中人。

玄落道主雲鬟飄颻,矜貴從容的身影清晰地浮現在他們的腦海中,眾仙紛紛噤聲,不再言語。

蘇憶桃靠在暮澤懷裡,疼到無法呼吸,半躬著腰,肩膀不停顫抖著,視線卻環顧八方,試圖尋找玄落留下的痕跡。

救下不染神官後,謝縉正神全程看戲,感覺自己好像有點兒多餘,搞不明白這是唱得哪一齣戲。

他還沒動手,對面怎麼就戰損了?

不應該先大戰三百回合,難分勝負,然後再……

幽紫色的眸光投向東南方,幾道黑白因果線擰在一起,突兀地出現在她的眼前。

因果報應,反噬其身!

“啊——!!!”

神魂被大道之力劇烈撕扯,差點沒把蘇憶桃給碾碎,她捂著雙眼慘叫出聲,黑血順著指縫流淌而下。

玄都劍懸浮身側,泛起沾沾冷光。

望著她疼不欲生的模樣,暮澤心如刀絞,眉宇間覆上一層薄霜,雙臂緊緊摟著懷裡的女子,幾條蓬鬆的狐尾也順勢纏住她的腰。

眼看無論如何都無法緩解她神魂上的疼痛,暮澤只能與她肌膚相貼,給予她一抹微薄的依靠。

“妻主,別看…別看了別看了!我們別看了……”

暮澤將她禁錮在懷裡,卻不敢觸碰她染血的雙眸。

邊兒上的謝縉有些無語,用審視的目光看著他們。

話說,還沒開打呢,你喊什麼?

別碰瓷啊!!!

蘇憶桃伏在暮澤肩頭,煞白的嘴唇不斷哆嗦,被汗水浸溼的衣衫緊緊貼在身上,勾勒出她緊緻的腰身。

“找…到了。”

“鴻蒙,我守。”在這壓抑的夜晚,暮澤的嗓音格外溫柔,卻是這世間最沉重的諾言。

“不行!上域正神——”

蘇憶桃拒絕得很乾脆,可話還沒說完,就被暮澤給打斷了。

事急從權,暮澤也顧不上這些禮數。

暮澤輕輕湊到她耳畔,溫潤的嗓音逐漸帶上肅殺之意,嘴角卻帶著一抹令人心安的笑意,“妻主,不要忘了,我還是你親手鑄造的劍。”

斬天,斬地,斬萬物。

話音未歇,暮澤趁其不備,一掌拍在她腰後。

罡風掃蕩,空間扭曲,蘇憶桃還沒反應過來就被暮澤送出千里之外。

“謝正神,不要放她離開!”半死不活的不染神官歇斯底里地喊道,但虛空中的謝縉卻不為所動,完全沒把她的話放在眼裡。

謝縉應該慶幸,他向來恃才傲物,沒有聽從不染神官的建議,否則將來都不知道該找誰哭去。

“暮——”

“澤”字被風聲淹沒。

千里之外,閉著眸子的蘇憶桃躊躇片刻,不再矯情,轉身向朝雲山飛去。

既然玄落是道場紊亂的罪魁禍首,那朝雲山或許就是破局的關鍵所在。

此時的蘇憶桃形同廢人,就算留下,也會成為暮澤的拖累,倒不如去朝雲山找玄落留下的痕跡。

自神明降世,一直都是蘇憶桃大殺四方,而暮澤在旁觀望,沒怎麼出手,保留了不少實力。

暮澤所修的殺戮劍道蘊含歲月侵蝕之力,無需法則加持,也能毀天滅地,道場紊亂對他的影響相對較小。

為今之計,讓暮澤抵擋從天裂而來的神明,的確是上上策。

謝縉的視線一直看向玄都劍,眼底不經意間流露出幾分渴望,“閣下——”

“交出此劍,雲夢澤之事,本神可以既往不咎。”

“謝正神!”

“噤聲。”

“……”

劍鋒微側,映照天上月光,一道凌厲的寒芒反射進謝縉的雙眼,後者難以適應這刺眼的強光,只能用袖袍擋了擋。

暮澤褪去所有溫和,整個人彷彿都成為了一柄絕世仙劍。

“閣下受召而來,眼中並無殺意,本君不會殺你。”重重壓制之下,暮澤的實力十不存一,再加上如今局勢不明,暮澤並未表現得太過強硬。

目前來看,道場紊亂,只針對玄門之徒。

局面有些亂,跟套娃似的。

話很粗糙,但道理沒錯,官官相護,誰還沒個後臺?

一個下域神靈雲中君,不僅把中域搬出來,還牽扯出上域正神,乍一聽,似乎有些荒唐,但並不是不能理解。

謝縉能夠證道正神,心境與眼界元非常人能比,畢竟只要腦子沒問題,就能察覺到一絲絲詭異。

“你想以仙伐正神?”

暮澤蹙著眉頭,不慌不忙地拖延時間:“本君的劍,可斬萬物,不限種族。”

“狂妄!”

“實話實說,便是狂妄,誰教你的謬論?”

“……”

冷戾的罡風橫衝而來,想要將暮澤拖進空間亂流。

一赤一藍兩道仙芒繚繞在玄都劍側,暮澤足尖一踏,旋身握住劍柄,暴退三百餘丈,遠離了謝縉身邊的空間亂流。

“朱顏——九鏡!”

“你不行了?”映象空間中傳來朱顏的反問。

暮澤陰惻惻地回頭,嚇得朱顏當即認慫,乖乖將九枚鏡片送出空間,同時把控制權交給他。

青墨罡風猛地轟在萬丈冰柱上,發出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寒冰碎成無數冰渣,化作漫天飛雨,徐徐落下。

拿到九鏡控制權後,暮澤當機立斷利用鏡片完成瞬移,一次次躲避謝縉的攻擊。

朱顏的臉色愈發黑沉,映象空間內,是漫天狂雪,藏身古鏡的眾仙也被調動了情緒,變得提心吊膽起來。

看出幾分端倪的柳長青忍不住問道:“你怎麼這副表情?”

朱顏沉默了一會兒,抬頭看著他。

“這是暮澤第二次借用九鏡。”

“這有什麼?”

“第一次……是在北冥池。”

“……”

“他沒用劍。”

“至少現在還沒有。”

暮澤掌握九道至高法則,其中包括【時空】,究竟發生了什麼,才需要他借用九鏡?

準確來說,是借用附著在九鏡上微弱的空間法則。

北冥池,是許多長一輩都不願意提起的禁忌之地。

暮澤第一次借用九鏡,就是在北冥池捨命護道,誅殺百仙。

那一戰,天悲地鳴!

那一戰,哀鴻遍野!

那一戰,卦仙加冕!

蘇憶桃加冕為帝,從來不是在北燕帝宮,而是在仙山冥池。

談話間,暮澤已經憑藉九鏡與謝縉周旋數百招。

不染神官用惡毒的眼神盯著夜幕中的戰局,血紅的眼珠間或一輪,似乎在謀劃什麼。

暮澤握劍不出,幾次被謝縉逼入絕境,好在九鏡傍身,才能在關鍵時刻化險為夷。

隱匿在黑暗中的不染神官偷偷掐動神訣,意圖背後偷襲。

朱顏問道:“誰去?”

面無表情的宮十七攥緊燕刀,“我來!”

……

劍仙與正神在虛空激戰,浩瀚磅礴的力量相互碰撞,形成劇烈的罡風,狠狠撕扯著周遭的空間。

白刃破空而來,直刺暮澤後心!

與此同時,一抹微弱的空間波動出現在不染神官身後。

嗡!

宮十七被朱顏送出映象空間後,果斷劈動手中燕刀,將白刃斬為齏粉。

月下刀光,血珠飈濺!

燕刀入鞘,一截白玉蓮藕就這樣輕輕落在宮十七手裡。

至於那些繁瑣的衣袍,在大道侵蝕下落入虛空,化作點點靈光消散。

“十七,回去!”

幾十道鎏光風刃側斬而來,宮十七頃刻間消失在原地。

望著身後空蕩蕩的虛空,謝縉低聲罵了一句“沒用”。

回過身來,對暮澤的攻勢卻少了幾分殺意。

不染神官?

對他而言,不過是截下菜的蓮藕。

映象空間內,梅花映雪,宮十七捂著右臂,一指長的傷口貫穿肩膀,半邊衣袍被血液染紅。

“十七!”

“沒事……”

即使朱顏以最快的速度將他拉回映象空間,但他還是未能倖免於難,被謝縉的風刃打傷。

若朱顏再慢上一分,宮十七這條手臂就保不住了。

看著寧願狼狽逃竄,也不願出劍的暮澤,謝縉怒火中燒,“還不出劍嗎?”

“……”

“唯唯諾諾,怎堪執掌如此神劍?”

“……”

“你是不是看不起我!”

“……”

“#…&@%&……”

“……”

面對謝縉的嘲諷和挑釁,暮澤緘口不言,只是熟練地操縱九鏡躲避攻擊。

玄都劍能引來多少神靈覬覦,暮澤無從得知。

他必須以最小的代價,儘可能地拖延時間。

……

蘇憶桃跌跌撞撞趕往朝雲山,超越萬法的力量不斷湧入雙眼,千刀萬剮的疼痛無時無刻都在眼眶中演變。

她手忙腳亂解開系在腰間的玄絲帶,矇住雙眼,藉此遮蔽這些渾濁的力量,可還是阻止不了兩行血淚從眼窩淌下。

“師尊!”

雲繞山巔,萬獸朝拜。

玄落眼眸緊閉,懸浮在一片混沌紫氣中,道蘊法則縈繞周身。

三千青絲半綰成髻,簪著一頂月輪金冠,後髻彆著銀色流蘇墜,與綢緞般的長髮相互映襯,和出一曲餘音繞樑的歌。

陰陽耳璫無風而動,玄落始終雙眼微闔,眼尾泛著桃紅。

腰如約素,繫著一根陰陽宮絛,末端墜著雙魚玉。

紅裳霞帔戴金釵,裙幅熠熠傾斜雲上,挽迤三尺長,裙帛隨著晚風輕輕捲動,像是一幅絕美的畫。

玄落道主的美,碾壓三域,雅俗共賞,就算是蘇憶桃,也要遜色三分。

青出於藍而勝於藍?

這是不可能的。

你師尊永遠是你師尊。

艱難地爬上朝雲山巔,蘇憶桃第一眼看到的,便是這般光景。

玄落正在以分身為媒介,抽離仙域本源。

“弟子蘇憶桃——叩見師尊!”

用袖角拭去臉上的血,蘇憶桃強忍反噬之疼,屈膝叩拜。

然而玄落彷彿陷入某種不可言說的狀態,兩葉黛眉輕輕鎖緊,沒有給她任何回應,只有卷長的羽睫在風中掃動幾下。

蘇憶桃得不到回應,只能大逆不道地抬起頭,卻驟然瞪大雙眼。

一道如同劍尖般鋒利的月光洞穿了她的眉心,直刺神庭,剝去一滴本命仙血。

驚天變故僅在剎那間。

那抹承載著禁忌桃妖本命仙血的月光躍入玄落手中,而她的身影也在此時化作泡影消散,只留下星星點點殘存著道法的微光,在夜空中漂浮閃爍。

這無疑是蘇憶桃最茫然的一天,不接受反駁。

突如其來的天裂,迎來了神靈降落;莫名其妙的道場紊亂,武力十不存一;千里迢迢奔赴朝雲,卻被剝離一滴帝運仙血;最大的靠山,超級無敵的美人師尊還掛了?

天裂神來,問題不大;道場紊亂,問題不大;抽取仙血,問題不大;師尊羽化,問題不大……任何一個問題單獨拎出來,蘇憶桃都能解決,但湊在一起……

那不得當場懵逼(´◔∧◔`ଓ)?

“師尊,你別玩我啊!”

“徒弟我可經不起您折騰!”

“師尊?師尊?師尊~”

“道主!你理理我!”

……

玄落仙逝朝雲山,道場紊亂有所衰減,而暮澤的眼眸倏地變得冷凜,目光所及之處,天地萬物皆覆上寒霜。

一招斷月碎雲劍,以精準的把控,刁鑽的角度,達到二兩撥千斤的劍勢。

無與倫比的劍氣將謝縉轟飛,撞進一片混沌,他捂著胸口嘔血,渾濁的力量正在侵蝕他的肉身乃至魂魄。

待謝縉好不容易穩住身形,一柄寒氣森森的長劍,穩穩架在頸側,讓他不敢輕舉妄動。

別看暮澤風輕雲淡站在虛空之上,實在傷勢嚴重,握劍的手在寒風中微微顫抖。

一枚月牙斷刃穿過暮澤的琵琶骨,汩汩鮮血順著傷口流出,將半身上衣染成紅色。

大腿、胸膛、小臂都佈滿猙獰的傷痕。

“我輸了,收回先前的話。”謝縉羞愧難當地垂下頭,“仙,可比肩神靈。”

暮澤收回長劍,退後數丈,抬頭看了一眼天裂,默默運轉功法療傷。

九枚鏡片環繞身側,反射著瑩瑩月芒,月光匯聚成河,太陰之力流淌。

他沐浴在皎潔的月光下,十二狐尾輕輕盪開,一呼一吸間,將純粹的太陰之力納入經脈。

謝縉低頭凝視著胸口,烏黑的傷口迅速潰敗腐爛,露出幾根森森白骨。

玄都劍,自歲月長河中來。

歲月侵蝕之力,不容小覷。

謝縉看向手執長劍的暮澤,良久,才輕嘆一聲,“你不該用這一劍的。”

“攜帶歲月侵蝕之力的神劍,會引來無數神靈的覬覦。”

“天已裂,藏不住。”

暮澤挽起衣袖,露出手腕上的桃花手鍊,摘下兩朵桃花塞進嘴裡。

“歲月侵蝕之力盤踞在你的心脈上,若想活命,你得幫我。”千鈞一髮之際,暮澤沒有跟他掰扯,用最直白的方式威逼利誘。

藏劍是恩,出劍是威,停劍是懾。

暮澤使出那出神入化的一劍,是無形的威懾,是無言的自證。

利益動人心,即使是神,也不例外,只有讓謝縉看到仙域底蘊,才能讓他站在諸神對面。

他摸著胸口的白骨,沉吟片刻,“劍芒三萬裡,斬盡一切敵。一刻鐘內,至少會引來十幾尊正神,甚至上神,我不過是新晉正神,攔不住的。”

謝縉的致命弱點是高傲,但並不代表他無知無畏。

暮澤斬破歲月的一劍,敲斷了他的傲骨,也讓他認清了現實,不敢妄自尊大。

此戰過後,道心通明,束縛自身的枷鎖寸寸崩斷,又怎敢對玄都劍生出半分覬覦之心?

這從來都不是他能肖想的東西。

證道正神又如何?

還不是天外有天!

知他心中顧慮,暮澤再次開口忽悠,“本君只需要你拖延時間。”

“……”

就在謝縉萬般糾結,不知該如何抉擇時,暮澤彈指間收回歲月侵蝕之力,胸口被歲月蝕出來的傷口頃刻間恢復如初。

謝縉愣了愣,不解地望著他。

“你——”

“縉者,遠見卓識。”

浩蕩仙音直擊神魂,讓謝縉醍醐灌頂,境界也更上一層。

少年滿目星辰,躬身拱手,虔誠一拜,感謝暮澤的不殺之恩。

“小生謝縉,謝前輩手下留情!”

暮澤進退有度,左右有局的氣概,讓謝縉心悅誠服。

私闖下界,本就違抗神王詔令,也不怕再豪賭一場。

“承蒙前輩點撥,疊山,願與君同。”

疊山才子,當有凌雲之志。

唰唰唰!

十三尊正神從天而降,衣著錦繡,金光晃晃,手裡握著各自的法寶。

而暮澤從來都不是孤身一狐,在他身後,朱顏驅散風雪,九道人影緩緩浮現。

蘇念雪手控烈焰,腳踏寒冰,護在暮澤左側;宮十七雙手握柄,把持燕刀,緊跟妻主身側;鳳行展開雙翼,周身燃燒起滅世黑焰,手拿折金長槍;臣璱雙手負後,長平劍懸浮身側;柳長青衣袍飛舞,腰跨酒葫蘆,手握離火仙劍,與控制陣盤的琨淺相背而立;楊子凌附身混元仙劍,紅衣玉絜握住劍柄,二者呼吸與共,人劍合一;朱顏隱匿在摺疊空間中,手指內扣,抓著赭梅古鏡。

此戰,無畏!

謝縉手握青玉竹紋蘭庭筆,站在暮澤側前方。

神靈對此嗤之以鼻。

“交出神劍!”

“吾乃長恨殿殿主,奉出神劍,護佑爾生。”

“只要你將神劍獻給本尊,本尊就勉為其難收你為徒。”

……

當神靈披上道貌岸然衣袍,就連搶劫,都能說得那麼冠冕堂皇。

暮澤儘量剋制住急喘的呼吸,一隻溫軟的手掌扶住他的腰,甜膩的桃花香令他如痴如醉,緊繃的神經不由放鬆幾分。

“妻主,師尊她……”

繾綣的熱氣打在頸間,輕柔的觸感,像一片花瓣掃過,撩起一陣難纏的癢意。

蘇憶桃艱難地調動體內殘餘的那麼一丟丟仙氣,“師尊羽化飛昇,駕鶴西去,徒留我等在仙域——”

“還留下一個這麼爛攤子~”

“那怎麼辦?”

“不知道。”

“卦象怎麼說?”

“天機不可洩。”

“……”

道場紊亂,對玄門而言,可謂是致命的。

“阿澤,若以天地氣運為基,一劍可否?”

“不夠。”

“若我以身融劍,此劍能否?”

“不行!”

“若我以身化——”

“不行!”

“……”

生死當前,暮澤反倒是心如止水,沒有多少悵惘,只是笑著握緊她的手,摩挲著每一個輪廓。

“此生與君共白首,不負蒼生不負卿。”

聞言,她拈花一笑。

回首望去,身後是萬家燈火,是萬族命運。

她又怎能不全力以赴?

“桃花卦仙,一卦通天!”

“今日,鴻蒙北燕絕無滅頂之災,朕說的!”

言辭鑿鑿,信仰加持。

蘇憶桃的身軀如夢而散,一瓣瓣桃花在月光下飄飄起舞,漸欲迷人眼。

三成桃瓣化作滔滔不絕的仙氣注入玄都劍,長劍不受控制地上下震顫,就算暮澤雙手執劍,也難以抑制劍身的顫動。

“妻主!”

剩餘七成裊繞在暮澤身側,穩固大道,為他撐起一片天地。

“蘇憶桃!”

“我都說了…不行……”

一瓣沾著露珠的桃花落在暮澤掌心,算是蘇憶桃給他的回應。

好看的薄唇蠕動幾下,最終還是壓下那些責備的話。

蘇憶桃掌控赭梅古鏡,而朱顏身為器靈,她們可以透過意念交流。

“我來助你。”

朱顏兩指併攏,以血為墨,在虛空畫出一道聚靈符。

紅梅夾雪,在空間法則的支撐下,滔滔靈氣湧入暮澤體內。

柳長青挎著長劍,吟詩一首,引來萬丈浩然正氣。

鳳行揮動雙翼,凰唳九天,冰火盛放兩重天。

帝有召!

臣必應!

……

謝縉揮動手中蘭庭筆,旋身結陣,七道璀璨的光柱連線北斗,落下熠熠星光,傾灑無數神力。

一道道法則在虛空演變幻化,化作浩蕩仙氣飄然而來,盛烈的光輝,流淌諸天,在浩瀚星河中相交輝映。

萬族信仰扶搖直上,匯聚成河,氤氳仙氣,奔湧而來。

暮澤手執玄都劍站在熾盛的月光下,身後是虛無縹緲的桃花樹影,一心一意為他護道。

人面桃花相映紅,半載風雪相思濃。

磅礴的力量正一點點填滿暮澤枯竭的丹田。

九鏡移位,仙霧退散,天狐帝君暮澤踏著晚夜寒靄,無聲地出現在諸神對岸。

一雙深邃的狐狸眼散發出湛藍色光芒,滔天殺意幾乎要凝為實質,來自九幽地獄的極寒之意籠罩所有生靈。

諸神不懼,只當他是螳臂當車。

神說:

“神道之下,皆為螻蟻!”

神說:

“你,也妄想以仙弒神?”

神說:

“……”

生死當前,各憑本事,何必說這麼多虛偽的廢話?

但凡暮澤恢復一成修為,也輪不到他們趾高氣昂地叫囂。

長劍一指,帶起萬頃風雪。

恐怖的劍芒破開一道道璀璨的神光,此時的他,便是天命所歸,俯瞰天下的君。

“鴻蒙北燕,帝君暮澤,代吾皇——請戰諸神!”

兵刃相接的聲音響徹天穹,在諸天萬界迴盪,就連懸掛在九天之上的星辰皓月,也為之顫抖。

晚風獵獵,衣袍鼓盪,無數紫氣繚繞周身。

身後桃花搖曳,風情萬種,暮澤憑藉無與倫比的劍招,孤身應戰,碾壓十三尊正神。

蒼生信仰在刀劍的碰撞中迅速燃燒,修為稍遜的老一輩都有些吃不消,體內仙氣透支,蒼白的臉上掛著涔涔冷汗。

暮澤深知不能再繼續揮霍下去,招式變幻莫測,劍氣湮滅神光。

任由神靈如何強大,他都要一劍定生死!

舉起手中劍,護我心中仙!

孤注一擲,玄都橫斬!

夜色浸染著微光,道蘊在月下流轉。

一片片璀璨的霜花在黑夜中綻放,熾盛的紅色劍芒橫掃千里萬里,所到之處,歲月侵蝕之力抹滅一切,新的秩序應時而生。

十幾尊神靈目光驚恐地望著不遠處的暮澤,拖著重傷垂死的身軀,做著臨死前最後的掙扎。

半月陣法不停演變,銀白色陣紋在勾纏旋轉。

暮澤被神光震得倒退數百丈,五指成爪刺入寒冰,強行穩住身形。右腿蜷縮,呈半蹲姿勢,左腳伸直,足尖輕點冰面,十二狐尾如同摺扇般在他身後散開,以維持自身平衡,握在右手的玄都劍劍尖上挑,斑駁的血光在劍身周圍浮沉不定,殺機暗藏。

霜雪般的白髮被罡風向後吹起,袖如寒煙,衣袂翩翩。

當真是皎皎雲中月,傾城月下仙。

他清冷落寞的身影彷彿融入茫茫蒼穹,化作無敵禁忌。

十三尊神靈在劍氣下湮滅,身隕魂消,神格自動歸還大道,潰散的神力被仙界吞噬同化。

一劍誅殺十三神!

這等輝煌戰績,就算放在神界也堪稱絕代佳話。

“娘嘞,我爹這麼屌?!”

仙氣耗盡的蘇念雪落在帝宮仙苑閣樓翹腳上,目瞪口呆地望著漫天飛舞的神隕流光。

謝縉的臉色也不是很好,甚至連牙關都在打顫,喉結上下滾動,嚥下一口唾沫。

“十三正神?”

“一劍斬之?”

“這都是…什麼啊!”

“……”

“還是帝君藏得深,長劍一出,便是舉世無敵。”

暮澤瞳孔驟縮,緊繃的神經漸漸鬆弛下來,嘴角勾起一抹儒雅的笑意。

對小狐狸而言,耳畔響起的聲音,無疑是這世上最美妙的聲音。

薄唇半啟,昔日清冷的嗓音在此時有些沙啞。“……那也是陛下教導有方…支撐大道的功勞。”

“臣,不敢居功。”

“……”

突如其來的客氣,讓氣氛變得極其詭異,齊齊陷入沉默。

紅袖添香,輕紗衣袖拂過暮澤泛紅的鼻尖,他出神地望著眼前容身虛無的女子,眼中戾氣退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朦朧的水霧,乖乖巧巧,委委屈屈地喚了聲“妻主~”。

“我在。”

滿目山河空念卿,看那月色皎皎,賞那桃之妖妖。

蘇憶桃憐惜地用雙手捧起暮澤精緻絕美的臉頰,暖中帶涼的玉指描摹著他下顎處的輪廓。

一個溫溫軟軟的吻落在暮澤眉心,熱意繾綣,勾起他內心深處的情絲。

“我們家阿澤就是厲害~”

相比於暮澤仙氣枯竭的疲倦,蘇憶桃的狀態明顯更差,半虛半實,半死半生,半枝桃花枯萎,道盡滄桑,半枝桃花盛放,藏納鋒芒。

手腕翻轉,壓低長劍,暮澤緊緊用狐尾箍著她的腰,義無反顧地將她護在身後,眼神則透過萬丈虛空,看向那茫茫天裂。

望著不斷降臨的諸神,那雙淺藍色如同寒冰般的眸子裡,斂藏著晦暗不明的情緒。

與其說是情緒,不如說是殺意。

幾百道光影從天裂降下,諸神來臨,其勢浩蕩。

不等神光散盡,又見遮天瓊雪。

天穹劇烈顫抖,重雲分崩離析,金色流光橫穿天裂,一道尊貴絕倫的身影逐漸現出真顏。

光熾音沉,神光烻烻。

墨裳藍袍在罡風的吹拂下翻卷,青穗玉佩琤琤作響,在夜月下交織成歌。

淺淡的月光透過層層雲海傾斜而下,襯得他霞姿月韻。一雙狹長的瑞鳳眼深邃如淵,彷彿星辰大海悉數揉碎其中。深藍色外衫攜帶著一抹清冷與疏離,溫柔之下,隱藏著不染凡塵的矜貴。眉似青山,面若冠玉,恍如水墨丹青畫中人。

白皙的手掌在虛空一點,微弱的空間波動過後,玄都劍被他隨意地握在手裡。

屈指一彈。

“叮!”

劍芒黯淡,籠罩在玄都劍上的極致殺意潰散一空。

“你——”暮澤驚駭地抬頭,卻沒有輕舉妄動。

謹慎,是天狐本性。

暮澤也不例外。

他不由分說地將蘇憶桃拽到身後,怒視著眼前霽月風光的男子。

綽綽宮燈下,帷幔青影動,蘇念雪心底剛生出來的喜悅之情被一盆冷水殘忍澆滅。

徹骨的寒意如同遊蛇般纏住腳踝,一路攀杆而上,將她束縛。

那千百神靈不約而同地露出震驚的神色,先是瞳孔驟縮,隨後才後知後覺地朝著儒雅男子拱手行禮。

“參見瓊華神王!”

“參見瓊華神王。”

“……”

“啟稟神王,這無名仙域膽大包天,逆天伐道,屠戮神靈,還請神王為我等做主!”

“還望神王做主!”

“雲夢澤遭滅頂之災,我朝神官殞命於此,邪神謝縉與他們沆瀣一氣,實乃神界恥辱!”

“此仇不報,何以為神?”

眾神說得義憤填膺,早已把當年神王禁令忘至九霄雲外。

“……”

瓊華神王——蘇離。

蘇離將視線從玄都劍上挪開,半個眼神都沒分給諸神,而是意味深長地打量著蘇憶桃。

紫幽仙輝附著在玄絲帶上,蘇憶桃抿唇一笑,徑直越過滿心戒備的暮澤,對著蘇離恭敬一拜。

“玄門,蘇憶桃,見過蘇離師兄。”

“!??”

“師兄?”

“師兄!”

群神驚駭!

開什麼玩笑!

隨之而來的恐懼,填滿心頭。

“師兄?!!”

眾仙在震驚之餘,又感覺這事合情合理。

不得不說,咱陛下後臺真硬!

短暫的愣神過後,暮澤迅速收斂渾身戾氣,跟在蘇憶桃虛幻的身影之後,乖乖朝著蘇離拱手行禮。

“玄門暮澤,見過師兄。”

“自家人無需多禮。”

蘇離兩指併攏,拭過劍鋒,兩道神咒打入劍身,隱去歲月侵蝕之力的痕跡,

長劍嗡鳴一聲,徑直插入劍鞘,玄都劍穩穩當當地掛在暮澤腰間,只有微微飄動的劍穗,無聲地訴說著它所遭遇的一切。

蘇離抬掌在虛空一劃,極致璀璨的七彩神光從天裂墜落,強行修補紊亂的大道秩序。

至於效果,微乎其微。

但至少能讓蘇憶桃以身化道的力量重歸本體,從而彌補自身枯竭的丹田,用以凝聚真身。

道主不歸,三界難安。

雖是初次初見,卻好似相識萬年。

畢竟桃花卦仙這一眼,能夠看穿太多歲月。

感知到蘇憶桃的毫不顧忌的窺視,蘇離微微蹙眉,奈何無法遮蔽她的演算,只能無奈地出言提醒。

“別亂看!”

蘇憶桃尷尬地輕咳一聲,收斂起推演道法,繚繞在紫瞳周圍的渺渺仙光悉數泯滅,只留下一條墨色玄絲帶遮住爬滿血痕的雙眼。

髮帶卷著幾縷白髮在風中凌亂,裙釵珠玉錚錚作響。

神王師兄的命運,真不是那麼好窺探的。

揉了揉痠痛的眼窩,拱手致歉。

“師兄見諒——”

“師妹我也是迫不得已,實在沒忍住,這才多看了幾眼……”話鋒陡然一轉,蘇憶桃竟理直氣壯地說:“誰叫我師尊死了呢?”

“無妨,我師尊也死了。”

問者語驚四座。

答者不知所云。

聽者莫名其妙。

吃瓜群眾:“???”

什麼你的師尊我的師尊?

難道你們的師尊不是同一個師尊?

倘若師出一人,又何必將你我分的明明白白?

倘若不是,為何要以同門相稱?

……

不怪他們理不清,畢竟玄落道主的分身有點多。

行走諸天,誰還沒有幾十個相當炸裂的“身份”?

蘇憶桃與蘇離相視一笑,都從彼此眼裡看到了濃濃的無奈。

玄落:兩個不孝徒!雷來!

一條雪白無暇、柔若無骨的狐尾纏上蘇憶桃的腰,將她拽進懷裡,尾巴尖尖在她腰側畫著小圈圈,渾然是一副宣誓主權的模樣。

暮澤抿著嘴角,委委屈屈地在她身上亂蹭,幽深的藍瞳藏著晦暗不明的光,看蘇離的眼神更是充滿了敵意。

醋意翻湧,不加掩飾。

蘇離淡然一笑,主動解釋道:“玄門三蘇,掌控一域,各成其家,各有家室,暮師弟大可不必像防賊似的防著我。”

暮澤緊皺的眉梢忽地往上一挑,懵懂中帶著為數不多的歉意,但狐尾依舊不依不饒地盤在蘇憶桃身上。

一枝桃花從蘇憶桃袖口探出,與暮澤的尾巴尖尖勾繞纏綿,可算把小醋狐狸安撫好。

“師兄身為神王,所知所見,應該比我多吧?”

“你主【命】道,又習【卜】術,就連師妹都看不清,我又怎會知道?”

“……呃,也是。”

蘇憶桃語塞,心情煩躁地捻著手裡柔軟蓬鬆的狐尾,眼裡泛起一抹擔憂,“小師弟那邊?”

若非眼尾血痕未乾,她堂堂桃花卦仙也不至於這麼問。

“你太作死,弄得自身難保,蘇陌梧可不敢指望你。”

“不過放心,你胤師姐已經下凡平亂——三域終究是玄門的三域。”

蘇離口中的作死,毋庸置疑是蘇憶桃強行推演道主蹤跡這件事兒。

“咳咳咳……卦仙的職業病,想必師兄也理解不了。”

蘇憶桃滿眼無辜地聳聳肩,用狐尾尖尖掃著泛紅的鼻頭,以掩飾自身尷尬。

虛空之上,丹香四溢。

只見蘇離滿臉不捨地將兩枚仙澤道丹遞給他們。

“師尊曾說,若你不安分,便將這此丹給你,以避免你一不小心把自己作死——至於暮澤那枚,能夠抵消玄都劍對他的歲月侵蝕。”

“師尊……”

眉宇之間,是清晰可見的憂愁。

“有勞師兄。”

蘇憶桃輕嘆一聲,不疑有他,動作慵懶地服下丹藥,清香馥郁的道丹入口即溶,化作一縷縷鴻蒙本源浸入千枝萬朵,混沌仙氣順著筋脈湧入丹田。

在蘇憶桃闔眸調息時,暮澤並沒有急著吞下道丹,而是手扶劍柄,寸步不離地護在她身側。

不是懷疑道丹,也不是懷疑蘇離,而是暮澤必須握著劍,清醒地守護著她,以應對任何不可預測的變故。

蘇憶桃寵著暮澤,並非不無道理的。

這樣的暮小狐狸,值得她百無禁忌的愛。

在這危險叢生的世道,無時無刻保持一顆警惕之心。

暮澤的表現,無疑是在蘇離的意料之外,卻又在情理之中,這讓他打心底裡認可了這個小師弟。

道場之內,冥冥之中,玄門三蘇,自有羈絆。

須臾,蘇憶桃煉化道丹,抬手將遮住雙眼的玄絲帶扶正,削薄的桃花唇輕輕分開,嫵媚的聲音在暮澤耳畔響起。

“快吃吧,師尊還特意加了桃花,真不知道是跟誰學的。”

“呃……好。”

在道丹的法則制衡下,體內的歲月侵蝕之力趨於穩定,並達成了某種特殊的平衡。

蘇離意味深長地看向謝縉,後者正在努力降低自身存在感。

縱是一劍斷奈何,碾壓十殿閻羅的謝縉,在神王面前也得低頭啊!

“師兄,他們還等著你主持公道呢~”

蘇憶桃朝著眾神抬了抬下巴,唇角勾起一抹殘忍戲謔的弧度。

眾神——危!!!

這世上有太多反轉,令人措不及防。

原本以為,瓊華神王降臨仙界,將會親自替隕落的眾神討回公道,捍衛神族尊嚴。

可是——蘇憶桃叫他師兄唉!

還討回公道?

做什麼春秋大夢?

蘇離此行,哪裡是來給諸神做主的?這根本是要替受欺負的小師妹撐腰!

這猝不及防的驚天反轉!

直叫神生死相許!

蘇離笑而不語,小師妹的性情還真是一言難盡,好好的一樹禁忌桃花,怎麼就茶裡茶氣的?

思緒停滯,笑意轉瞬間收斂,他冷冷地側過眸子。

僅僅一眼,便把叱吒風雲的諸天神靈嚇得毛骨悚然,脊背發涼,不敢有半分遲疑地跪倒在地,磕頭求饒。

“神王恕罪!”

“啟稟神王,臣為朝中神官而來,無疑冒犯仙域!”

“神王饒命啊…”

“……”

別看蘇離一身氣質溫文儒雅,但這絕不代表他手段溫和,畢竟是玄落教出來的徒弟,要是有正常人才奇怪。

謝縉有些欲言又止,他在不知道蘇憶桃與蘇離是師兄妹的前提下,與仙族為伍,借刀殺神,剷除異己,如此離經叛道的行徑,等同於背叛神域。

但暮澤也確實承了他的恩。

在深深地看了一眼白髮飄揚的暮澤後,謝縉屈膝跪在虛空中,沒有讓空間泛起一點漣漪。

“孤說過,不要妄圖指染其他界域的東西。”

“違者,天誅地滅!”

青蔥的指尖往下一摁,無數道神罰之雷奔騰而至。

電光閃爍,雷霆乍驚。

北燕天穹上,瀰漫著霸道而瘋癲的審判之力。

而這些清高自傲的神靈甚至連遺言都來不及留下,就被蘇離湮滅神性,剝離神格,扔進那永無光明的萬丈天淵。

雲靄繚繞,神靈墮落,只剩衣衫單薄的謝縉還跪在晚風裡,陰差陽錯撿回一條小命。

蘇憶桃看得連連咂舌,暗歎師兄果然是真人不露相,隱萬鈞雷霆於止水停雲之下。

……

直到這一刻,謝縉才明白,他們所謂的,那些輝煌的功績,對蘇離而言,根本一文不值。

上玄宮隱世太久,竟讓他們逐漸淡忘了瓊華神王的狠戾。

殘忍嗎?

當貪婪驅使他們前行,深淵就在不遠處。

但凡今日蘇憶桃與暮澤有半分差池,玄落歸來時,便是世界末日。

輕則萬法湮滅,時空迴歸原點,重則……

重則——

誰也不知道玄落那酒蒙子會做什麼。

道主的缺點是絕對無敵,而優點,則是絕對護短。

她的徒弟,只有她能欺負,至於別人——當刀刃足夠鋒利,磨刀石也就失去了價值。

善惡,歲月,秩序,大道,對她而言,意義不大。

恐怕這世間……

唯有那三兩酒,能澆淡無敵的愁。

蘇離輕聲問道,儼然沒有把那些神靈的死放在眼裡。

“這樣處置,可滿意?”

暮澤微微頷首。

“讓師兄難辦了。”

“無需客氣,是我御下不嚴,才讓你們遭了這番無妄之災。”

“你在朝雲山,看見了什麼?”

玄絲帶遮去了蘇憶桃的視線,留給她的,只有千絲萬縷的因果。

說實話,蘇離的問題她不太想回答,但又不得不回答。

“她以隻身,鎮壓黑暗。”

含糊其辭的答案,懂得人都懂,不懂的人也不需要懂。

“玄門三蘇中,唯獨師妹窺破因果,所以,我還有一個問題——”

蘇憶桃漫不經心地抬起白嫩如藕的腳,輕輕踢了踢裙襬,金鐲碰撞,金鈴叮噹,耳垂處的血玉耳璫輕輕搖曳。

再抬頭時,釋懷的笑意如同春風般吹上眉梢。

“師兄啊,自由在規則之下。”

“掀桌子的目的和結局,無非是生與死。”

“……”

“玉宇樓臺,金闕將傾,師妹在此預祝師兄吉星高照,白魚入舟!”

蘇離的臉色驟然一變,正欲抽身離去,便聽見蘇憶桃那放蕩不羈的笑聲。

“師兄,記得把天裂補上!”

“……”

“還有,別責罰謝縉,阿澤的劍道造詣,可不侷限於一招一式!”

還有劍心。

謝縉以情證道,劍心純粹,倒是方便暮澤暗中作為。

“孤終於明白那十萬修士為何要追殺你了。”

“告辭!”

“山海有歸,就此別過!”

“……”

神界起風浪,蘇離不敢多作停留,化作一抹璀璨的神光瀟灑離去,順便把懵逼的謝縉捎了回去。

禁陣重重疊疊,天裂恢復如初。

幾乎是靠著暮澤的攙扶才勉強站穩的蘇憶桃,猛然感覺喉腔一熱,“噗!”地一聲,噴出一口滾燙的黑血,倒在小狐狸懷裡昏死過去。

“妻主!”

……

自從蘇憶桃力竭昏睡,暮澤便不眠不休守著她,直至第九日夜半,那個讓他心心念唸的女子終於有了甦醒的跡象。

纖細的指尖盛放出一朵桃花,清幽純鬱的花香在寢殿中盪漾開,稀稀落落的桃花在她身上陸續綻放。

眉拂桃葉,眼尾泛紅,兩瓣薄唇更是散發出勾魂攝魄的清香,裸露在外的肌膚點綴著片片桃紅。

暮小狐狸半闔著眼,用狐尾卷著身子,蜷縮在床榻外側,狐耳抵住蘇憶桃的小腹,耳尖向內翻折。

“妻主~”

“阿澤想你了……”

卷長的羽睫輕輕顫動,蘇憶桃睜開朦朧的眼睛,藉著一鞠月光,看清了暮澤眼裡的水霧,一時間,又是心疼又是自責。

“阿澤……”

“暮~嬌~嬌~”

“我也想你。”

蘇憶桃揉著他的狐耳,任由小狐狸用手臂將她禁錮。

“妻主。”

溫熱的鼻息噴灑在蘇憶桃的鎖骨上,將她撩得花枝亂顫,翻身摟住不安分的小狐狸,含著他的唇親了許久。

“小狐狸,沒事了。”

“嗯……”

道場紊亂,事不可違,只能等玄落解決掉潛藏在黑暗的威脅。

蘇憶桃自詡不凡,無數年來與天爭高,如今甘願成為玄落穩定諸天的棋子,無怨無悔。

說到底,這一切的根源,都是因為懷裡的這隻暮小狐狸。

否則,以蘇憶桃那桀驁不馴的性情,明知不敵,也要去掀玄落的桌子。

風起於燕,亦止於燕。

……

半掩的軒窗外,一如當年,卻又不似當年。

雪覆帝都,皓月高懸。

玉階落滿薄雪,暮澤席地而坐,將寒意納入體內,半披著一件懷竹大氅的蘇憶桃坐在他的狐狸尾巴上,臉色蒼白,寫滿了憔悴。

伸手接住一片寒酥,看著六稜晶花在掌心慢慢融化。

睏意襲來,纖長的睫毛遮住那雙幽暗無神的紫眸,蘇憶桃靠在暮澤懷裡,絮絮叨叨說著話。

“阿澤……”

“在!”

“妻主,我在。”

“好睏啊……我想,想…再睡一會兒……”

她是聲音如同薄紗般輕柔,撫平萬物稜角,在暮澤心尖反覆撩撥,分明是令人陶醉的纏綿,可他心底卻是悲涼一片。

“好。”

暮澤為她攏緊絨袍,將已經闔上雙眸的女子摟近一些,“妻主安心睡,阿澤守著你……守著北燕,守著鴻蒙,守著仙域,守著你我的過往與回憶。”

眼前大霧四起,身在雲裡霧裡。

狐狸眼尾暈開薄紅,淌下一滴落寞的淚。

白頭霜雪上眉梢,暮澤低嘆一聲,將蘇憶桃抱回寢殿,掩上房門。

他在等——

等故事一點一滴沉澱,等歲月褪去所有俗氣,等你我的下一次相遇。

—大結局—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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